电影《寄生虫》的音乐叙事浅探

◎ 李兰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电影《寄生虫》以简单的事件安排，佐以演员精彩的二度创作与几个简单电影意象的隐喻暗示，在富人家与穷人家两个悬殊巨大的空间中深刻揭露了韩国社会尖锐的阶级矛盾与贫富差距，以及产生矛盾与差距的根本原因，继《杀人回忆》《雪国列车》等优秀电影之后再次完成了对人性的深刻思考。然而“影片要配上音乐才能够卖座。”[1]该影片获得的众多奖项已经印证了“卖座”这一点。一部优秀的电影作品必然要辅之以优秀的背景音乐才能更好地完成叙事，电影音乐将发生在不同时空中的故事情节，完整地统一到一个时间序列之中，音乐在不同场景中的连续贯穿同电影画面在不同场景下的转换的完美结合，共同呈现了流畅的叙事效果。[2]

影片围绕着住在半地下室的一家四口展开，父亲基泽早年因经营蛋糕店破产，母亲忠淑是一位退役的链球运动员，身手矫健，儿子基泽是已经高考四次的复读生，女儿是辍学在家的美术高材生，基宇因朋友介绍进入到富人朴社长家做家庭教师，而后通过欺骗、谎言等非正常手段使全家人顺利“寄生”到富人家，致使前女佣的“寄生”计划被打破，因贫穷两家人双方的冲突，加上悬殊巨大的贫富两个阶层之间的深层社会矛盾，从而引发了三个家庭的悲剧。

一、音乐与电影整体风格的契合

在与奉俊昊导演合作过电影《玉子》之后，韩国优秀作曲家郑在日在《寄生虫》进行的不同阶段中再一次精准把握住了观众的敏锐神经，为观众感受到强烈的戏剧张力再次助力。电影的整体音乐风格以巴洛克音乐为代表的古典乐为主，风格高雅，形式感强烈；且整个电影的主要色调为微黄色或淡黄色，以凸显富人家生活空间的富贵华丽，人物着装也多以深色或单色为主，铺垫了整个电影的清冷氛围；优雅华丽和厚重沉稳的乐调与清冷复古的电影色调相得益彰。

郑在日为丰富电影的视听效果，在音乐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为与电影的整体画调以及奉俊昊导演的黑色喜剧的创作风格相呼应，影片中配乐乐器多为钢琴，管弦乐器，大提琴，小提琴，大键琴等，为创作古典乐风格的音乐做足准备。影片中重要曲目代表有《Opening》《On the Way to Rich House》《The Belt of Faith》《Camping》《In Ginocchio Da Te》（意大利民谣：《跪在你面前》）《Water,Ocean》《The Frontal Lobe of Ki Taek》《Moving》等，都是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作为重要的陪衬先后登场，电影音乐虽不及电影台词及画面能够直接传达信息，但是在烘托人物情绪，渲染电影氛围，以及对人物未来命运的暗示上有着重要作用。因此，郑在日在音乐叙事激发和助力电影叙事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加上他是吉他手出身，是一个极具现代性特点的音乐家，所以在其为《寄生虫》背景音乐的创作当中，糅合和了其他的音乐元素，对音乐进行了多样化的处理，在看似冲突的情况下却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实现了冲突中的和谐。

二、电影音乐的戏剧性展现

电影音乐以其自身的叙事性同电影的事件安排与故事情节充分结合，且音乐将利用其作为表情艺术的抒情性和形象性将观众更好地带入情节之中，在使电影音乐的叙事性加强的同时能够扩大电影的戏剧张力。电影《寄生虫》中的几首背景音乐在强化叙事的过程当中扮演了重要作用。

（一）简单曲调的大作用

电影开始的第一个镜头定格在肮脏模糊的玻璃前，衣架上的几双袜子以及窗外落魄混乱的街景，配上舒缓的钢琴曲，平静地铺垫想象，不急不徐地引入故事，透过环境的嘈杂，将观众视角引向这家人的社会地位以及居住环境。《Opening》先以钢琴引出伴奏，再以钢片琴丰富旋律，略显平稳的表达叙述也暗示着风暴来临前的宁静，预示即将来临的变化以及平静的生活将渐起波澜。

电影结局处背景音乐——《Moving》，同样是以简单的钢琴引入伴奏，镜头再一次聚焦到肮脏模糊的窗前，依旧是衣架上的几双袜子和窗外的失落街景。以钢琴引入故事，最后以钢琴结束幻想，极其相似的两个镜头，暗示着兜兜转转，主人公基宇又回到了原点，父亲也从半地下室降级，苟活于地下室，渴望阶级跃升不过是痴梦一场，音乐的几个简单音节也敲出了一曲穷人无法轻易摆脱命运的人性悲歌。

在基宇打扮停当之后，带着伪造的在校证明迈向富人家，此时的音乐《Onthe Way to Rich House》响起，风琴声空灵幽咽，似带着探寻的意味，基宇从低矮嘈杂的“下”城而来，而属于的富人的空间——“上”城，宽敞安静，基宇环顾周遭，似乎这“上”城充满了诱惑与秘密，也暗示了阴谋的产生，引导观众充分发挥想象，拔高情绪。

（二）复杂曲调的大智慧

富人家的司机被开除之后，基婷向富人太太介绍司机，当富人太太说出“信任的纽带”这句话时，音乐《The Belt of Faith》登场，该曲长达7分13秒，是整部电影中最受赞誉的一曲。该曲是巴洛克式的音乐，其主要特点是采用多旋律，复音音乐的复调法。加入大量的装饰性音符，极尽奢华，短促而律动，节奏感强，旋律精致，比较强调曲子的起伏，着重力度、速度的变化。乐器以大键琴、大提琴等低音乐器为主，乐调沉稳华丽，因此整首曲子给人以端庄肃穆之感。这段情节安排中的主要背景空间是属于富人的空间——豪宅、奔驰4S店以及奔驰车内，配合这样风格的音乐是很贴切的，然而情节内容主要是展现穷人一家为让父亲和母亲都能进入富人家就业而进行的完美配合，到奔驰店内学习仪表和中控的使用，利用女佣对桃子过敏而借机让富人太太以为女佣染上了肺结核，然后将其开除。

曲名为《The Belt of Faith》，但是却是通过欺骗富人使得原先没犯错的人被开除，而使自己获得工作机会，这存在的一切都是谎言，却叫做“信任的纽带”，实在是讽刺。奉俊昊将七分钟的故事安排进行了频繁的画面切换，给观众以多样性的镜头内容，配合庄严的古典乐更是将其戏剧性提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高度。且全曲到女佣嗅到桃子毛时到达高潮，节奏加快，穷人一家的默契配合也刺激着观众的邪恶情绪，即使穷人一家的行为十分为人所不齿。

计划顺利进行的一家人在富人出游之后在客厅里庆祝，而前女佣的突然到来将基泽一家的“寄生”计划打破，女佣拍下视频作为要挟，带着丈夫从地下室回到一楼的大客厅，此时的背景音乐《In Ginocchio Da Te》(《跪在你面前》)响起，该曲是一首意大利民谣，美声唱腔高昂热情，美丽动人，曲调清晰，节奏自由，奔放华丽。女佣坐在久未上楼的丈夫背上为其按摩，满布红斑的脸也由此前的卑微可怜变得昂然自得起来，因为掌握了基泽一家的骗局的重要证据，而忠淑一改之前的傲慢姿态，此时领着一家人正跪在女佣夫妇俩面前，此曲不可谓不应景。女佣为逗乐丈夫还模仿起了李春姬——因“咆哮式”播报而成名的一位朝鲜女主播，且一边嘲讽基泽不懂这所大房子的艺术真谛，镜头切换到夫妻二人之前趁主人不在家中，在客厅中沐浴着阳光，品茶听曲的浪漫生活，配合这首华丽昂扬的乐曲，观众也将惊叹，两家人不过是同为“寄生虫”而已，为争取自身的利益而争得头破血流，优雅斯文都是表面文章，内里只是攀附“宿主”的“寄生虫”。在两家人不管不顾地厮打在一起时，音乐仍然在继续，两家人甚至使出杀手锏——用酒瓶砸对方的头，把水蜜桃扔到女佣脸上等，乐观奔放的意大利民谣映射出两家人的扭曲黑暗，极具讽刺意味，将黑色幽默释放到极致。然后音乐在女主人的电话声中缓缓退场，将两家人推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悬崖边。

三、电影音乐的多样化处理

为强化电影音乐的叙事，抛却乐曲本身营造的氛围和意境，郑在日在音乐已有的意境基础上添加了一些新的、另类的因素；加上对环境音与背景音乐的处理，加强了电影音乐在暗示、预警、强化等方面的作用。

（一）冲突的和谐

名为《Camping》的音乐，由两名十多岁的匈牙利少年参与演唱录制，童声清越纯洁，单纯美好，仿佛一切都充满了希望，音乐出现在基泽一家人的“寄生”计划成功之后，一家人不再为生计所忧，在自己家里庆祝时，向窗外随地小便的人泼水都充满了温馨的色彩，奉俊昊通过舒缓的音乐辅以画中画的拍摄方式，微黄色的灯光透过手机屏幕的小景深镜头传递出温馨而放松的情绪；以及富人一家出游之后，基泽一家人在庭院里、大房子里肆意玩闹，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一切看似正常，但是郑在日在这首音乐中加入了Musical Saw（音乐锯），类似于恐怖片中的尖锐刺耳、直击灵魂的恐怖女高音，细听之下让人毛骨悚然。这看似冲突的搭配实则暗示了看似平静的背后正有危险在靠近，也为后来暴雨之中前女佣的到来导致基泽一家的计划暴露埋下了伏笔。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中涉及到了“气味”这一关键词，电影作为一门视听艺术，嗅觉可以说是电影艺术的盲区了。为了把“气味”这一隐形的阶级标签刻画得入木三分，除了演员的优秀创作之外，郑在日在音乐方面也下了很大功夫，只为加深观众对阶级差距的认识，丰富观众对基泽遭到歧视的感受，音乐《The Frontal Lobe of Ki Taek》承担了这个重要的任务。以简单的钢琴键入伴奏，持续几秒后戛然而止，再以钢琴引入，碎片式的声音穿插其间，关键是引入了彭德列茨基作品——《广岛罹难者的哀歌》中第三部分的元素，类似于防空警报的声音无法逃避地悬在头顶，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和窒息感，仿佛由“气味”带来的重担压得基泽喘不过气来，“气味”带来的羞愤挥之不去，也将情绪积攒到了崩溃的边缘。

雨夜之中基泽带着儿女躲在桌下时听着富人朴社长对自己越线的气味的厌恶，意识到自己与富人阶层的差别大到并不是一起工作就能改变的。第二天陪同富人太太购物返程时，坐在后座的太太对闻到的气味做出的反应：打开车窗、掩鼻，以及无法忍受的表情和语气，都深深刺激着开车的基泽，看着太太的种种行为，“气味”这个标签已然贴在基泽身上无法摆脱，反复提醒自己是住在半地下室的底层人民，一家人都只是富人家的雇员而已，且得来的手段也十分不光彩，想要真正融入富人阶层是根本不可能的。此时《The Frontal Lobe of Ki Taek》中还穿插着《Camping》，两个匈牙利少年仍在忘情歌唱，像正在狂欢的富人们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

（二）环境音与背景音乐

电影开头的定格镜头将观众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简单的钢琴曲结束之后环境的声音随之进入观众的听觉范围内，汽车的发动声，楼上的脚步声，猫叫声，自行车的铃声不绝于耳，声音配合镜头上移，局促狭隘的街道，交错纠缠的电线，破旧的房屋，向观众揭示了基泽一家人的居住环境——任何声音都能随意侵入的社会底层。而基宇第一次到富人家时，充满探寻意味的音乐结束之后，基宇进门，微风拂动竹叶的声音，鸟儿的鸣叫声，庭院内草地上轻微的洒水声，目之所及是开阔的风景，抛却自然的声音，丝毫没有外界的声音打扰，两相对比，两家人的社会地位就不言而喻了。

电影中绝不容忽视的一段就是暴雨之夜，这段作为电影的高潮部分，可以说是极尽奉俊昊的视听手段之能事，一曲《Water,Ocean》伴随着真实的如注暴雨将人物矛盾推到极点。郑在日在这首音乐加入了一个少见的乐器——Theremin（特雷门琴），作为一个非身体接触的电子乐器，可以想象演奏时不需要身体接触的奇异场景。这场雨的重要程度在于这意外的大雨撕碎了基泽一家的欲望，音乐夹杂着雨声与雷声，雨声大到湮没了音乐的声音，音乐更像是在雨声里呜咽，配合超出镜头画面的长阶梯，给人以无助与绝望之感，奉俊昊与郑在日明显是故意为之，这磅礴的雨声是为丰富观众的视听感受，也是为强调“暴雨”这个电影意象在电影当中的作用，在这场暴雨中，前女佣在“计划之外”的情况下识破了基泽一家的骗局；因暴雨而无法露营的富人一家改变计划回到家中，致使两家人在惊慌失措之下爆发冲突，导致了前女佣的死亡，前女佣丈夫因此精神失常，然后打伤基宇，杀死基婷……最后导致一系列惨剧的发生。

郑在日在原本舒缓平静的音乐当中添加了一些不和谐因素——高亢的音乐锯、逼仄的防空警报、魔幻的电子乐器，其深层用意不言而喻了，在电影平静叙事的过程当中为观众示警，表现音乐本身的过程当中使得音乐的叙事性大大加强了，整个电影的戏剧性也大大加强了。

综上，电影《寄生虫》当中的音乐在丰富电影叙事的过程中承担了重要角色，古典乐为主的乐调与电影色调相呼应奠定了整个电影的清冷基调，在此基础之上谱写了一曲底层贫民渴望阶级跃升，最终却无果而终，甚至是地位降级的人性悲歌。郑在日的作曲在带有自身创作特色的同时为电影渲染氛围、暗示人物命运、拔高观众情绪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音乐主题、配乐插曲展现的音乐结构是电影艺术高度发展的结果，导演、编曲者、作曲家对音乐的安排与考量是决定电影成功的因素之一。电影音乐不拘泥于气氛烘托的作用，它逐渐走向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系统化的电影音乐创作模式。[3]电影《寄生虫》的成功，无论是从艺术性还是商业性的角度来看，这种电影音乐的创作模式都为其成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成为电影艺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