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方马埋轮”与“拐子马”

2020-12-06 12:05彭向前
西夏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拐子骑兵孙子兵法

□彭向前 张 林

《孙子》第十一《九地》,在讲到把士卒置于不得已的境地时,指出这样做能激发军队的战斗力,使整个军队首尾呼应,士卒相救如左右手,每个人都勇悍如专诸、曹刿。接下来感慨专难不如权巧,“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

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兵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1]250-251

何谓“方马埋轮”?本句经文下有曹操注:“方,缚马也。埋轮,示不动也。”[1]251缚住战马、埋起车轮,这仗还怎么打?

对“方马埋轮”这种“战法”,读者殊不可解,盖其有悖于常理。于是注家蜂起,有的认为“方马埋轮”是齐一车马,使战阵严整。如杜牧注曰:“缚马使为方阵,埋轮使不动,虽如此,亦未足称为专固而足为恃。”[1]251受此影响,黄巩《集注》把“埋轮”看作“理轮”,以为二字形近致误,“理轮”就是修治车具[2]。也有人认为“方马埋轮”是意欲徒步死战。叶大庄《退学录》从假借义入手,以为“方”、“放”古通,“方马”即是“放马”,有“弃马而徒步”之意[3]。杀马吃肉,见诸记载,《孙子》第九《行军》“杀马肉食者,军无粮也”[1]200。有马而弃之,以与敌决一死战,闻所未闻。实际上“方马埋轮”四字本不误,确如曹操所解释的“方,缚马也。埋轮,示不动也”。有个成语就叫“张纲埋轮”,用以比喻不畏权贵,直言正谏,敢于弹劾当权者,出自《后汉书?张纲传》:“余人受命之部,而纲独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曰:‘豺狼当路,安问狐狸!’”[4]1817遂奏称大将军梁冀有无君之心。问题在于,《孙子》这里只是一个假设而已,根本就没有“方马埋轮”这种作战方法。

中国著名军事著作《孙子》曾出现过一个用少数民族语言翻译的本子,那就是夏译《三家注孙子》,为曹操、李筌和杜牧三家注本,分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和英国国家图书馆。俄藏乃科兹洛夫(П.К.Козлов)于1907—1908年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所获,残存中下两卷6章(7—11、13),附《史记?孙子列传》。图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刊布,见《俄藏黑水城文献》第11卷。Инв.№579、772、943,题名为《孙子兵法三注(甲种本)卷中》。Инв.№771、773,题名为《孙子兵法三注(甲种本)卷下》。Инв.№775,题名为《孙子兵法三注(乙种本)卷下》。[5]156-168,169-182英藏乃斯坦因(Stein)于1914年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所获,亦为三家注本,其装帧形式和行格数与俄藏甲种本一致,二者同出一本。凡两面,另有数个残片。残片内容不出俄藏范围,意义不大。两个半叶可补俄藏之缺,为《孙子兵法三注》第六《虚实》的末尾和第七《军争》的开头,编号Or.12380-3841、3842,题名《孙子兵法》,见《英藏黑水城文献》第5册。[6]150,151现存汉文古书及书目均不见此三家注本合刊,汉文底本久已亡佚,且注文与现存《十一家注孙子》①有很大的不同。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出土后,学界认为对传世版本的两大体系的校勘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但目前对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译本《三家注孙子》尚未给以应有的重视。

西夏文译本《三家注孙子》,在总体上是对汉文原本各个段落的解释性翻译,而且由于是从他者的视野来审读的,夏译者诠释字词及名物、制度,别具特色。又其所依据的底本为北宋时期的古本,距今有近千年的历史。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该书与宋本《十一家注孙子》相提并论,把它看作是《孙子》十一家注外的又一个注本,在《孙子》众多的注释版本中占据独特的地位,对我们研读《孙子》奥义具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我们来看西夏人对上引那段经文的翻译:

蹦窲膌緓綀,沪隘皀堡;隘皀落,珊袭皭谍妒。焊皭緵哺属城,皖嘻蔰;皖哺属城,緵嘻蔰;纎哺属城,緵皖舃蔰。瑚贡:窲膌隘皀堡属充?伸叉禑:怖妒。沪椽繕綀、嚷繕綀弛商唐挽倘魏,蔲繼蘪矂皺镣父,糣縦蔎癛城,焊魏聜繃綆堡订镣商镜。蟗睫皺矔属城,订镣商稺魏,蘦蔎息篔。蔲睫篱皺維,黔臀綕窾,碈捐碅烬属魏,瞭蕦臀哗。[5]174

故兵用善人譬爬爬如率然者山中蛇之谓其蛇首击为时尾以护尾击为时首以护中击为时首尾俱护问曰兵用率然如为乎孙武曰是谓譬吴国人越国人等相于怨置亦若舟独一上共济风大与遇时其亦手左右如己共相救死地上投为时己共相守亦此与一法若地平上至走处有则马缚轮埋为亦依恃处无

返译文字如下:

故善用兵人,譬如率然;率然者,山中蛇之谓。其蛇击首时,以尾护;击尾时,以首护;击中时,首尾俱护。问曰:用兵可如率然乎?孙武曰:可。譬吴国人、越国人等虽相恶,若一独舟上共济,与大风遇时,其亦如左右手共己相救。死地上投时,共己相守亦若此。若至地平上,有走处,则缚马埋轮,亦不可依恃。

经比勘,可以发现“死地上投时,共己相守亦若此。若至地平上,有走处,则缚马埋轮,亦不可依恃”较原典“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多出“死地上投时,共己相守亦若此。若至地平上,有走处”数句。这几句为夏译者所添加,使上下文义豁然贯通。原来“方马埋轮”只是个假设,用以突出“置士于必死之地”以激发战斗力的重要性。整段意思是说,如果把士兵置之死地,他们会如常山之蛇遭到攻击时那样首尾相救,即便如吴越人有世仇,同舟共济时遇到风浪而面临死亡,也会相救如左右手,但如果是在平易之地作战,有可逃之处,即便缚住战马、埋起车轮,也不能稳定军队。后世附会为一种作战方法,不察之甚。试想,一个将军真要在战场上采取“方马埋轮”的战法,只能束手就擒了。这里汉文《孙子》原典不容易读懂,引起诸多误会,夏译文则一目了然。

顺便提到金军的“拐子马”,与上述“方马埋轮”的共同之处在于,以往的解释都强调把战马绑在一起。据《鄂王行实编年》记载:“兀术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凡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又号‘铁浮图’,堵墙而进,官军不能当,所至屡胜。”[7]530其后官私史书及通俗小说无不沿用岳珂的说法,即“拐子马”是用韦索(皮绳)把三匹马联在一起。宋军只管低头砍马足,一马被砍倒,其他二马也不能行进,只有坐以待毙。清乾隆帝曾指出此说根本不符合使用骑兵的常识,他在下令编撰《御批通鉴辑览》时,专门为此写了一条“御批”:

北人使马,惟以控纵便捷为主,若三马联络,马力既有参差,势必此前彼却;而三人相连,或勇怯不齐,勇者且为怯者所累,此理之易明者。拐子马之说,《金史》本纪、兵志及兀术等传皆不载,唯见于《宋史》岳飞传、刘锜传,本不足为确据。况兀术战阵素娴,必知得进则进,得退则退之道,岂肯羁绊己马以受制于人?此或彼时列队齐进,所向披靡,宋人见其势不可当,遂从而妄加之名目耳。[8]10546

这条“御批”着重驳斥了“三马联络”或“三人相连”的不合情理之处,可谓切中要害,颇有说服力。新中国成立后,邓广铭先生又进一步考证出“拐子马”得名来源,指出“拐子马”出自北宋人之口,“拐子”一词乃北宋人的习用语词,有“侧翼”之意,当时除“拐子马”外还有“拐子城”。“拐子马”就是左右翼骑兵,初系北宋人自称,南宋时演变为对金军主力两翼骑兵的称呼。[9]346-367遗憾的是,在关于“拐子马”的记载中出现的“韦索”一词,由于“三马联络”的不合常情而被视为不稽之谈,给彻底忽略了。实际上,与“拐子马”相关的“韦索”是个关键词语,只不过不是用来把三匹战马联在一起,而是把每个骑兵和自己的战马联在一起。史书中在记载同一时代的西夏骑兵时写道:

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10]14029

马军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落。[11]604

铁鹞子,贼中谓之“铁林”。骑士以索贯穿于马上,虽死不堕,以豪族子亲信者为之。[12]20

人与马用钩索绞联在一起,在冲锋陷阵时不易坠落,有“铁鹞子”之称。“拐子马”记载中出现的“韦索”一词,并非空穴来风,它提示我们金人应该也采取了西夏骑兵的这种做法。而且三人为一组,可以互相照应,从而大大地提高了骑兵的战斗力。

“拐子马”中的三人一组,或许是受了当时为正军设副从制度的影响。西夏实行以部落农牧民族帐为单位的征兵制度,最基层的军事组织是由“正军”和“负赡”组成的“抄”。《宋史?夏国传》在结尾部分简略提及西夏的兵役制度:

其民一家号一帐,男年登十五为丁,率二丁取正军一人。每负赡一人为一抄。负赡者,随军杂役也。四丁为两抄,余号空丁。愿隶正军者,得射他丁为负赡,无则许射正军之疲弱者为之。故壮者皆习战斗,而得正军为多。[10]14028

西夏起初只为正军设副从,“军抄”由“正军” 和“负赡”组成,后来又为副从设副从,“军抄”扩大为“正军、负赡、副兵”②。一个军抄中,正军只有一个,负赡、副兵可以有多个,就是一个战斗小组。这种为正军设副从的制度非为西夏所独有,在当时的少数民族政权军队中也相当普遍,如金人正军之副从叫“阿里喜”。

(女真族)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谋克之副曰蒲里衍,士卒之副从曰阿里喜。[10]992

考虑到副从主要承担马匹和战具的保养与维修,以及军中各种杂务,以便正军之养精蓄锐。“拐子马”中的三人一组,应该皆由正军构成而非由正军和副从构成。虽然构成成分有异,但分组作战的形式则同。

我们现在可以对金军“拐子马”作如下描述:南宋人把金军左右两翼骑兵叫作“拐子马”,人马皆披铠甲,用钩索把骑兵和战马绞联在一起,三人一组,冲锋力极强。总之,以往关于“方马埋轮”与“拐子马”的解释,都有在作战时把战马绑在一起的说法,都是出于不合实际的牵强附会,以讹传讹,由来已久。

注释:

①宋本《十一家注孙子》,一般认为该书来源于《宋史?艺文志》著录的《十家孙子会注》,由吉天保辑。之所以称“十家”,有人认为是举其成数而言,有人认为杜佑本不注“孙子”,其注乃《通典》之文,去掉不算,正合十家。案《通典》系典制体政书,外号“分门书”,独《兵典》例外,并非叙述古今有关军事组织、训练和指挥等有关兵制的基本内容,而是以《孙子》十三篇为中心,取历代军事成败实例,分若干类加以叙述,如“料敌制胜”、“察而后动”、“以逸待劳”等。

②“负赡”是西夏军事制度的一个重要术语,汉文文献有两种写法,一作“负赡”,一作“负担”。前者的写法是正确的,“担”乃“赡”之形讹,二字繁体形近。学界曾普遍认为《天盛改旧新定律令》中西夏的军抄由“正军、辅主、负担”构成,“辅主”为中原汉族史籍所漏载。实际上,“负赡”相当于西夏语词“秡箷”(辅主),把“缽稾”一词译作“负担”乃是一个误会。西夏的军抄由“正军、负赡、副兵”构成,而非“正军、辅主、负担”。军抄之中,“负赡”乃“正军”之副从,“副兵”乃“负赡”之副从。参见拙作《释“负赡”》(《东北史地》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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