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的魅力和历史的精神中汲取营养
——纪念恩师戴翊先生

2020-12-05 08:07张瑞燕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艺上海文学

张瑞燕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戴翊老师,是20年前跟着大学班主任,苏州大学中文系的曹惠民教授前去戴老师家拜访。其时我已被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录取,师从王文英老师和戴翊老师。曹老师和戴老师同为钱谷融先生弟子,所以我也得以有幸忝列钱门,成为再传弟子。第一次见面老师就问我读什么书,写什么文章,从前的一些工作经历。印象最深的是,老师家的书柜顶天立地,书籍从客厅一直铺到卧室。老师身体不太好,可行动坐卧,手不释卷。书香和墨香,老师温和仁厚的微笑,是我这个学生对老师的第一印象。

读研以后,跟老师接触多了,记得老师对待工作非常认真,每授课必精心准备,他能将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讲得头头是道,尤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发展脉络了如指掌。20世纪80年代以前某些时段的小说,带着时代的印证,已封存日久,当时鲜有学者再有兴趣去细究和深挖史料,但戴老师依然保持着对那段特殊的文学历史的敏感和学术热情,他总是不厌其烦,条分缕析,推敲其中利弊得失,希望能为学生解读、还原那段复杂的文学历史。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的小说,作品越来越繁多,审美经验越来越丰富驳杂,老师对年轻作家的新作十分敏感,总是带着我们反复进行文本细读、比较,即使患病期间,依然孜孜不倦,认真批改我们的作业。老师又常常教导我不仅要打开局面,开阔眼界,多多创作,还要继续从事文学评论和研究工作,绝不能轻易放弃理论研究——这才是从事文学研究的立足根本。在对青年学子的培养上,老师一直倾注着巨大的心力。

戴翊老师是中国小说学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评委,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并曾任《上海文化》杂志社编辑部主任。他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上海文艺创作理论研究,对当代中国作家尤其是上海作家的创作了然于心。他曾撰写了一系列研究上海文学和文化的专著及论文,如《新时期的上海小说》《与时俱进的上海文艺创作》《试论改革开放与上海文化事业的发展》《观照社会世相,探究人生真谛——论新时期上海的小说创作》等,对上海新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进行了综合分析、考量及系统的考察和论述。《新时期的上海小说》这本专著是对改革开放以来新时期上海文学创作一次全面的总结,也是对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时代精神和社会思潮的一种历史见证。他认为关注和评价不同时期出现的、带有某种普遍意义的观念倾向,探求不同人生追求的价值意义;以一定的社会历史内涵为基点观照人生,对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重心问题进行艺术的生发;从文化视角对人生的活跃而又丰富的现实存在之中去表现人们的心态情绪和心理品格;表现当代女性在婚姻伦理方面的现实处境、自身弱点和实现自身价值所遇到的困扰等,这些都是新时期上海小说创作取得成绩的几个主要方面。由他领衔撰写的《上海文化十五年》分别从文化和文学两方面为上海的城市精神和人文发展留下了许多宝贵的历史资料。戴老师在多年的研究和评论生涯里,也曾对王安忆、陈村、程乃珊、陆星儿、俞天白、陆天明、王小鹰、王晓玉等诸多上海作家作品有着全面的了解和精深的评论。

在都市文学和城市文化的研究领域,戴老师也是先行者。《面对躁动的都市》这部专著是对中国当代正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城市化运动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心态躁动以及各种世态面向作出了文学上的思考和回应。戴老师很早就敏锐地从上海多部长篇小说创作中感觉到了一种大都市特有的躁动情绪。他强调,在一定意义上,都市可说是现代化的物质向度和感性的说明语。作家不是以农村意识的狭隘偏见来观照和表现当下的都市,而是直面现代都市的转型,以诗意的激情拥抱市场经济日渐复杂和强化、新的价值坐标因市场功能作用而建立起来的都市现实生活,并通过人们的观念、感情、心态和生活方式来表现都市的躁动,同时也应该本着对人的精神格局健全发展的关注,对视野中的一切保持诗情。

文学是人学,始终坚持以人为本,坚持从“人”的角度去分析、理解作品内涵,始终坚持从文学作品中去把握时代的脉搏,这是戴翊老师一贯坚守的评论原则。老师是巴金研究专家,在《巴金与人道主义》一文中,他指出人道主义像一条红线贯串在巴金的全部人格观念、思想感情和创作实践中。此外,戴老师还对作家陈村小说创作中浓厚的人道主义色彩予以了深切关注和高度评价。他认为陈村写作于1973年的短篇小说《朋友》,字里行间涌动着一种人道主义的激情和理性。戴老师曾在许多论文中反复强调,艺术应该在对现实人生的开掘中,呼唤精神的超越和人格的健全。在改革开放的时代,作为一个艺术家,应该对“人”抱有执着的终极关怀,应该在更高层次上思索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应该坚守精神的家园和灵魂的救赎,而不能被精神的梦魔和反人性的贪欲所吞没——这是艺术家必不可少的操守。同时,艺术家在创作时绝不能忘记对人的精神格局投去关注的目光——这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诗情守望。

长期以来,戴翊老师一直秉持、崇尚文艺创作中的现实主义精神,他提出,在向现代化进军的伟大时代,上海的艺术家们应该更多关注现实,不回避影响国计民生的重大矛盾和裂变,要着力表现在重大冲突中涌现的时代先锋和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时代精神。改革开放时代的民众有其特殊的价值追求和精神风貌,上海的文艺创作应追踪其以主人翁的姿态积极投入现代化建设的激情和大力开放引进,力争向世界潮流看齐的宽阔胸襟。上海的艺术家要把观照的目光对准变动的人生,在五光十色的现实生活中寻求新时代人生的意蕴,文学创作应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关注当代人的足迹。在《〈苍天在上〉:深化对现实的体悟》(《光明日报》1995年11月22日)一文中戴老师撰文评介陆天明的长篇《苍天在上》,他认为在长篇小说方兴未艾的创作热潮中,当有的作者纷纷把目光向后转,热衷于历史题材的描述,陆天明的小说却牢牢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对时代弊病有敏锐的触觉。陆天明的小说《苍天在上》是来自现实的反腐力作,是一部现实主义的长篇力作。而在《戏剧创作如何直面现实》一文中戴老师又指出了当下戏曲创作远离现实是个不争的事实,呼吁戏曲创作必须直面现实,切实反映出时代的脉搏和人民的心声。

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整个社会,很多人心态急剧变化的年代里,戴老师率先写出了《与时俱进:文艺如何与人民血肉相连》一文,这不啻是一种在商品经济潮流中不惧压力、逆流而上的力举,也确实具有理论上的先见之明。文章指出,文学艺术必须关注现实,与时俱进,保持与人民血肉相连。要做到这些,文艺家们要有宽阔的胸襟,文艺表现改革应该在内涵上进一步拓展和深化,艺术要直面现实。文艺与人民血肉相连是多方面的,但创作者只要将与人民血肉相连这一点铭刻于心,坚持与时俱进,他们的创作就会从不同的方面体现出这种关系,深得群众的首肯。在《着眼于提高全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质——谈近年来小说创作中的伦理道德观念》一文中,他多次强调文学对民族精神的教化和重塑作用,强调文艺创作应有的道德使命感,作为一名正直的文学批评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由此可见。

谈到文艺评论的重要性,戴翊老师在《文艺必须有批评才能前进——学习鲁迅关于文艺批评的论述札记》中写道,在文艺评论中出现一些不同意见是毫不奇怪的,至于文艺见解上的不同看法,则必须展开充分的探讨和理论争论。有了批评,文学艺术创作才能不断进步。戴老师多次强调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动力,好的批评家必须秉持原则,敢于直言,消除门户之见。在《“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学习鲁迅关于文艺批评的论述与实践札记》一文中戴老师提出,有必要重新认真学习鲁迅关于文艺批评的重要论述及其可贵的文艺评论实践;在《知音诤友与文艺评论——重读欧阳文彬的文艺评论》一文中他强调了文艺评论家不断提高自身修养,提升对文艺作品鉴赏力的重要性,也谈到了作家和评论家相辅相成、互相砥砺的关系对文学艺术发展的重要性;在《批评家决不能是艺术上的“半瓶子醋”——读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札记》一文中老师再次强调批评家不仅要具有强烈的时代意识,正确的道德观人生观,还必须有过硬的艺术功底和艺术修养。他对文艺批评的一些深刻见解,清晰地表明了他一贯坚持的批评观,再次强调文艺批评家应该拥有的社会责任感和批评良知。戴翊老师的理论思考和良好建议至今仍对我们当代文学创作和当代文学批评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21世纪初,戴翊老师又发表了《从历史精神中汲取滋养》等文章,文中着力推崇重新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强调好的艺术创作应该多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寻脉络和灵感。对于既往文艺现象的认识与历史考察,鲁迅先生曾总结出一个“史总须以时代为经”的规律,强调各种文学都应环境而产生,都离不开当时社会的各种条件的影响,但随着时代的推移和社会生活的演变,文艺在内容和形式上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在《论鲁迅关于文化遗产的理论和实践》一文中,戴翊老师提到正确对待文化遗产是发展新文化的一个重要问题。鲁迅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曾发表过一系列重要的见解,并以整理、继承文化遗产的可贵实践,为我们解决这一重要课题提供了值得记取与遵循的指针。老师在多年前提出的许多观点和论点,虽与某些场合的趋利化潮流观念格格不入,但却与今天我们国家的文化发展方向和制定的文艺政策不谋而合,作为一名文艺批评家,可见他在学术上敢为人先,在逆流中坚守原则的勇气以及他对文艺理论创新的高度自觉。

在《文学的发现》《现实的魅力》这两部学术专著中,戴老师从文艺学角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和当下理论新变作出了细致的描述和独到的哲学、美学思考,他谈到了文学评论中如何引进东西文化比较研究的科学方法论,努力从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来思考新的比较研究方法论。戴翊老师的治学领域,主要在当代文学批评,他对当代海内外作家作品和文学潮流动向,有着广泛的关注、特殊的敏感和及时的反应。长期以来他对林湄、黄运基等海外华人作家的长篇作品也予以相当的关注和准确的评价。尤其对旅居荷兰作家林湄作品深有研究,在长篇论文《妇女的命运和女性的辉煌》中充分肯定林湄作品中对于“人”的感性体验和综合思考。他用心观察海外中国作家身处异域文化中受到东西方两种不同文明双重冲击下写出的作品,努力用文化比较的研究方法进行深入分析和比较研究。

戴翊老师多年来一直秉承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倡扬人道主义情怀,强调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文艺创作应有的道德感、责任感和使命感。老师一生勤奋治学、笔耕不辍,所撰文章立论高远,作风踏实严谨,一丝不苟,所撰写的专著和由此取得的学术成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领域具有不可忽视的学术影响。老师又秉持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志道精神和仁者风范,谦和端方又刚正不阿,始终恪守“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批评原则,保持着一个学者应有的公道良心。

戴翊老师一生治学勤勉,虽常年体弱多病,却从未因此耽误工作,他的研究成果常常超过健康人。退休后,老师依然坚持在家继续深入研究当代文学当代小说,他几乎把自己一生都献给了文学批评事业。患病期间,他常带着大部头小说走进医院的血透病室,在很多病人疼痛难忍时,老师边血透边读书写作,从容淡定。他以常人鲜有的毅力和坚强意志与病魔斗争,在病中,他也绝不拖欠约稿和评审稿,经常带病坚持工作,完稿后又大病一场。师母每每心疼得掉泪,可也无法阻拦,只好一边照顾病中老师的饮食起居,一边按老师开出的书单,把需要的资料从家里和单位图书馆一一搬运去医院病房。当我以健康为由阻止他再读长篇巨制、再写大论文时,他却郑重地对我说——人当以事业为重,切不可浪费生命。

进入21世纪后,老师的病情渐渐加重,可他从来微笑着面对困难,天性特别乐观坚强,他从来只把最光明最健康的一面展示给学生。他是复旦学子,1968年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去了江西生产建设兵团,后又到江西农村教书,在特别艰苦的条件下,教书之余,仍挑灯夜读。“文革”后他凭借自身努力,1979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师从许杰、钱谷融二先生。人到中年的他重返校园,刻苦攻读,工作以后,也是成果不断。渐渐地,他的身体在长期的辛苦和劳累中透支了。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得过慢性肾炎,后来病情反复竟发展成了肾衰竭。老师常把自己年轻时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告诉我,说人生无不如此——必须坚强,才能挺过难关,绝不能垮下!老师最后病重时我前去探望,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还是认出了我,当听到我的诗集即将出版,重病在床的他依然连声说好好好——那是我们师生此生最后一面了吧。2013年9月26日上午9点12分,学者、当代文学评论家戴翊老师在上海仁济东院与世长辞。仿佛已卸下此生的种种责任和重担,他释然离去,师母说他走时非常平静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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