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
这两天,被几个孩子感动。这几个孩子,都有点与众不同。其中两个,是双胞胎兄弟赵稞、赵棣。哥俩是湖南省张家界市慈利县三官寺农村的娃儿,父母都是农民。今年高考,两人分别以687分、685分被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哥俩的父亲赵忠其,站在家中贴满俩孩子奖状的那面墙前,高兴得合不拢嘴。真好。
一对双胞胎,两个好儿子,分别考上中国最好的两所大学,搁在谁家都是能从梦中笑醒的大喜事儿。我看了新闻详细报道,发现这兄弟俩谈到学习时,说到一点特别让人感慨:远离电子产品,不用手机,不打网游。两人比着学,一路竞争,一路搀扶,一路鼓励,走到今天。但最令我感动的,是另外一个细节。兄弟俩收到录取通知书时,都谈到父亲赵忠其对他们的影响:“父亲的陪伴,是我们这三年的动力。虽然父亲不能在学习上给予任何指导,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有父亲在,便感觉身后有了依靠。”
父亲是个农民,没什么文化,也讲不出精致华美的道理,更没法在学习上为孩子们提供帮助。但不管寒冬酷暑,他都坚持进城看看孩子们,他的坚持,在高三的漫漫暗夜里,犹如一盏温馨的橘灯,让孩子得到爱的疗愈。
这样寒门贵子的故事,不是一个,而是一批。这些故事里,都藏着同一个秘密。
这两天,黑龙江克山县一个农民之家,姐姐李双和弟弟李可心,双双考上了哈工大。百年老校哈工大,是国内具有顶尖水平的理工科院校。一双儿女同时考进名校,这是他们父母的福报。但就像很多寒門贵子的处境一样,儿女双双考上哈工大的李家也是:争气的孩子,贫困的家。姐弟俩的父母都患有严重的慢性疾病,需要常年服用药物治疗。但这对农民父母,相信知识,相信只有供养孩子们上学,才能让后代摆脱自己操劳沉重的命运,所以拖着病体干活,也要让俩孩子好好学。身体不好,他们没法出去打工。但为给孩子们赚学费,他们就在家里养牛,把一茬又一茬的牛犊,换成开学前的一沓沓学费和生活费,铺就了一个底层之家,从一贫如洗到门楣荣耀的最好升级路。
李家姐弟的父母,不过是底层中国最平凡的父母,他们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就是把家安顿好,把牛养肥,在孩子们回来时,能吃上热饭,在孩子们去学校时,能带足学费。他们是中国最平凡普通的父母,却养出了最懂事上进的孩子。不知道多少人在看这个新闻,看到李家姐弟俩的父亲,被生计和劳碌折磨得严重变形,且沾满泥污的那双大手时,会不会想到自己的父母,老家的亲戚,我们身边那些在底层打拼,没有什么文化,从来不教孩子,而是默默做好自己的平凡爹娘。我会。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每次在新闻里看到那些质朴拘谨的底层父母,搓着一双大手说“我也没什么文化,也不懂咋教育孩子,是孩子们自己争气”时,都会想到我父亲。我家祖上世代为农,我爸只念到初中。我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不记得我爸给我讲过什么题,提过什么严要求,讨论过什么特别深刻的话。我只记得,我们一起上地干活时,他会告诉我:一颗麦子,从秋天播种,到来年夏天成熟,要熬过一年四季。一个人做什么事儿都不要心急,要遵从规律,要给自己时间,要慢慢来,默默熬,总有一天会熬出头。
我只记得,我要是考砸了,哭着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因羞愧难当和自暴自弃,产生种种消极而悲观的情绪。我爸干活回来,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我房间门口,说他和我妈有时辛辛苦苦,把种子播种到地里,很多时候不是碰见大涝,就是碰见大旱,收成好坏不由己,需要努力,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但只要一直种,灾年过后,总有丰年,平均下来,每年收成也不赖。
我这一路,无论是选专业、找工作还是人到中年非要跳出体制辞职,他从不干涉,都是重复着:“我和你妈也没有什么文化,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肯定比我们想得更远,你心里怎么想,就去怎么做,累了就回来歇歇,家里有房,仓里有粮,不要怕。”
我没有上过名校,至今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成就,就像大部分中年人一样,普通又平凡,但我从未丢失过对生活的信念、对自己的热爱。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虽然从未教过我怎么做题,但很早就教会了我怎么做人。
“我们的父母是农民,除了会种地,没有走出过方圆十里地,从来没有和我谈过什么大道理,但他们勤劳本分,从从容容,我们家的孩子竟然都考上了大学。”“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没有什么钱,小时候根本就没空管教我们,但他们与人为善、做事认真、努力工作。”这是我在平日咨询里,经常听到的诉说。
这种诉说让我相信:父母不会教时,做好自己,就已经赢过了很多家庭。他们虽然没有教育孩子们大道理,但已经通过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教会了孩子们朴素的天理:善良、上进、坚韧、信赖,就是人间正道。
他们活得坦荡从容,这种磁场和能量,让孩子的天分毫无压抑地生长。他们不懂教育,但他们本身就是行走的教科书。他们不会管教,但也不会强教,以至于把孩子逼至痛苦的死角。这个时代不怕没文化的父母,最怕装作有文化的父母。
教育焦灼的年代,知识获得变得容易。多少父母拿从书上看到的一知半解的观点、从专家那里听来的似是而非的理念、从别人父母口中得到的捕风捉影的消息,去高高在上地“教育”孩子,去戾气满满地控制孩子,去一争高低地打压孩子,进而把孩子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这种教育,是有毒的。它最毒的地方,就是明明不懂,还非装懂。明明没文化,还在孩子面前强装有文化。明明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做好,还指责孩子学习没搞好。
这样的家长,只会让孩子在逆反中,离他们越来越远——孩子们早就洞见了他们的匮乏,他们还在那里无知地冒充老大。
是的,有一种教育,不教已胜过强教。因为,当父母做好了自己——农民就踏实种地养牛,工人就努力上班赚钱,警察就维护公平正义,医生就做好救死扶伤——不空谈,不装腔,不蛊惑,自身携带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已经让孩子受益无穷。
有一种父母,没有文化,已胜过很多读书人。因为,他们从自然中学习,在规律中劳作,在四时里努力,在因果中敬畏,在天地间行走,孩子会从他们的实践中,见他人,见自己,见众生。当个这样的父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