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元代是中国历史上文化发展并不特别突出的朝代。因其不同的文化理念,汉文化包括书画艺术,很大程度上,在元代并没有特别理想的生存土壤和发展环境。元代政府虽然保留了部分宋室后裔在朝为官,如赵孟,但元政府给予赵孟的,也仅仅是空头虚职而已。但这反而促成了这一批文人画家,形成了投身艺术创作、寄情笔墨之间的艺术创作状态。于是,以黄公望为首的一大批元代文人画家,受赵孟艺术思想影响,形成了以文人思想入画,不以具体形似为标准的元代特有的山水画风格。这种对后世影响至深的,带有文人思想和理想主义的元代山水的风格和图式,也自此应运而生。
黄公望,原姓陆,名坚,字子久,号一峰道人,又号大痴道人,平江常熟(今属江苏)人,后过继给永嘉黄氏为义子,遂改姓黄,名公望。黄公望中年时曾步入仕途,做过一些小官,后受到张闾案牵连而入狱。出狱后寄情山水,并开始信奉全真教。一般认为,黄公望学习绘画的时间应该比较晚,但在其题赵孟《行书千字文》时曾云:“经进仁皇全五体,千文篆隶草真行。当年亲见公挥洒,雪松斋中小学生。黄公望稽首谨题。”此文献正可补阙黄公望早年学画之经历,可见出黄氏在很早时即受到赵孟的提携与影响,很可能也正是因为赵孟而左右了他的绘画之路。作为元初画坛之领袖,赵孟无疑为后来之画家树立了典范。他摒弃了南宋绘画中的流弊,删繁就简,追求绘画中的古意,对其所推崇的古代画家李成、郭熙、董源、巨然、李公麟等人之绘画,均有过深入的研究和学习,并形成了风格多样的绘画面貌。赵氏之努力为元代绘画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黄公望显然就是在赵孟影响之下发展出个人之风格的。纵观黄公望绘画作品,如《九珠峰翠图》《溪山雨意图》诸作,显然受到赵孟在观念和技法上的影响。虽黄氏有纪年之作多集中于晚年,但其早期之作尚有遗存者,如现藏广州美术馆的《溪山图》,谢稚柳先生即认为此作为黄公望70岁之前的作品。1此作近景杂树高植、坡岸逶迤,中景林木氤氲,野草茂密,远景则是山峰巍峨、雾气缭绕,一派空灵恬淡的自然风光。从风格上看,此作用笔紧密温润,湿笔淡墨,以温润的墨色渲染出巨嶂远山,营造了山色空蒙的气氛。黄氏此时绘画中,虽不似其后期绘画展现出浓厚的书写意味和浑厚华滋的风格,但确有此种倾向,这也印证了此作与其后期作品之间的联系性。
黄公望70岁之后的作品,应是其成熟之面貌,但作品在整体风格上却展现出较大的差异性。关于这一点,清代鉴藏家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即指出:“大痴画格有二:一种作浅绛色者,山头多岩石,笔势雄伟;一种作水墨者,皴纹极少,笔意尤为简远。”张氏之说虽有所偏颇,但其却道出了黄公望绘画中不同画风共存的事实。综合来看,黄公望现存作品在风格上大略可分为三类,其一是以《溪山雨意图》《九珠峰翠图》为代表,明显受董源、巨然画派及赵孟影响的作品。《溪山雨意图》一作明显受到赵孟绘画的影响,画作为手卷形式,采用当时所流行的平远构图,与赵孟《双松平远图》《水村图》在构图上具有相似之处。远山采用极具书写意味的披麻皴法,多干笔,复以淡墨染渍,浓墨点树,塑造出苍茫浑厚的远山景致。山间又以留白方式营造出云雾缭绕之感,颇具古意,使观者很容易联想起二米父子以来的云山传统。近景杂树列植,尤其是高耸的松树,亦显现出此作中李郭传统之遗韵。由此可见,黄公望不仅接续了董、巨画派的传统,在赵孟复古主张及实践的影响之下,其对李、郭之画法亦有过取法——近景中树体瘦长的松树画法亦证明了这一点。另一件作品《九珠峰翠图》以“九峰三泖”为背景,亦以董、巨披麻皴法塑造出山石主体,山脊上布置墨色深浅不一的横点状小树,近景的杂树、山石的造型与《富春山居图》中颇为近似,可见出二者之间的联系。画面右侧的云山画法又与《溪山雨意图》中的云山画法近似,证明三件作品在画法、风格上的相近。《富春山居图》在画法上不似前二者那样具象,尤其是山石的描绘充满了抽象的表达,尽管其亦采用董、巨之风格,但在用笔上更为随意、成熟,书写的意味亦更强,反映了黄公望成熟时期的典型面貌。此三件作品表明了黄公望对传承董、巨画派及赵孟画法所作出的重要开拓。
黄公望绘画中的第二类作品,即张丑所云之“山头多岩石,笔势雄伟”者,此类风格以《天池石壁图》《丹崖玉树图》最为典型。此类绘画在图式上偏向北宋高远的雄伟山水一路,构图上亦重叠繁复,山头多置矶石,敷以浅绛色彩,山体结构复杂多变,颇具宋画之气质。此类作品在用笔上偏向中锋,线条在物象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解放,用线错落有致而层次分明,极具笔韵。正如上文所述,黄公望在绘画中无疑受到赵孟复古理论及绘画实践的巨大影响,他不仅汲汲于董、巨之法,对荆、关、李、郭之类的画法亦甚有心得,并能将多种风格融于腕下,融会贯通,形成既遥接古人又深具个人面目的绘画特色。黄氏此类图式显然吸收了宋画巨嶂式山水的构图,但黄氏此作又不似宋代山水画之繁复构图,而是化繁为简,重视线条的表现力,并以此来组织山石结构,并增强了线条的书写意味,此正可视为元代绘画的特色所在。
张丑所云“皴纹极少,笔意尤为简远”者,结合黄公望的作品来看,应为《九峰雪霁图》《剡溪访戴图》《富春大岭图》之类作品。《九峰雪霁图》一作亦以松江地区的仙山“九峰”为背景,以水墨山水和浅绛山水相结合的手法描绘出肃穆静谧的雪山之境。此作与另一件《剡溪访戴图》,均是黄公望描绘雪山景致的佳作,首先在材质上,此类作品多用绢本,便于层层烘染,营造出冷峻的气氛。山体以留白的方式来处理,并纯用线条组织结构,使作品充满装饰意味和实验性。在近景山石的暗部,黄公望略微施加淡墨皴擦和渲染,以增强山石的体量感。散落山石之上的枯树则用中锋写出,呈现出有序的排列和用笔的一致性。清代鉴赏家张庚曾评价黄公望此类作品云:“以其纯用空勾,不加点缀,非具绝大神通不能也。”令人信然。《剡溪访戴图》与《九峰雪霁图》作于同年,风格上极为接近,不同的是在《剡溪访戴图》一作中,为增强绘画的叙述性和凸显作品主题,画中构置了亭榭与舟船,在巨嶂山石的处理上,亦更为方整冷峻,不似《九峰雪霁图》充满流动感。上述两件作品均属笔简意远之类绘画,展现了黄公望化繁为简又不失气势的创作能力。另外,黄公望作于至正十一年(1351)的《富春大岭图》亦是笔简意远之类的绘画作品,此作与上述二作所用绢本不同,绘画材质为性能较生的纸张,亦未加多层渲染,是以简练的线条勾勒出远山,并于山间及近景列植杂树,以增强作品的朴茂之感。但从作品所展现出的韵味和线条的律动感来看,此作似与上述二作存在一定的差异。2
清代画家王时敏在《西庐画跋》中曾评价黄公望绘画云:“元季四大家皆宗董、巨,浓纤澹远,各极其致。惟子久神明变化,不拘守其师法。每见其布景用笔,于浑厚中仍饶逋峭,苍莽中转见娟妍,纤细而气益闳,填塞而境愈廓,意味无穷,故学者罕窥其津涉。”王时敏从黄公望画学之渊源、用笔、布景等角度总结了黄氏绘画的风格特点,极富见地。从黄氏现存的作品来看,其能遥接宋画董、巨、荆、关、李、郭之传统,又能化繁为简,使其个人作品既具宋画之精神又具备元画之气韵;另外,在审美趣味上,黄公望绘画中所表现出的简远萧散、浑厚华滋等审美意象亦有别于前人,并为元代绘画的发展拓宽了道路。发展至明清时期,黄公望之绘画受到以董其昌为代表的晚明画家顶礼膜拜,董氏无以复加的推崇,进一步奠定了黄公望在中国绘画史上的重要地位。
黄公望,不仅仅是“元四家”中最重要的代表性画家,他的山水画艺术以及文人画创作理念,都深深地影响了后世文人画的发展与面貌,至今仍是山水画创作、学习的典范。文人画自元代开始发展至今,黄公望在山水画创作中特有的风格与图式,在中国美术历史的发展中,无疑为中国画进一步的发展与转型,开辟了一片更加广阔的艺术天地。黄公望对山水画创作的贡献,至今仍然对当下山水画的创作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注释:
1.谢稚柳:《鉴余杂稿》,《元黄子久的前期画》,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第132—135页。
2.楼秋华在《富春山居图真伪》一书中即认为此作为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