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神”,中国绘画一个独特的概念,“形”与“神”相互对立统一出现在中国绘画中,同时构成一些关于“形神”的名词、概念等,如“形神兼备”“以形写神”“传神写照”“写意传神”“以形写形”等。
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在“论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用笔”中,有一条为:“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1顾恺之的画作照应其“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的“以形写神”的传神理论,使得其传神理论具有实践教导意义,成为中国人物画最高审美原则。
中国绘画“形神论”发展至第二阶段,便是晋、宋之际,宗炳所著《画山水序》,言道:“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2“以形写形”这一美学概念,起初具体表现在山水画上,如展子虔的着色山水及李思训父子的金碧山水,后逐渐发展为宫廷院画的指导思想。
“形神”,在魏晋六朝时期的人物画中表现为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从齐、梁开始“形神”在“以形写形”的观念影响下,形神开始对立、分离,由“以形写神”发展到“写意传神”。蔡星仪所说的:“……‘传神’是从反映客观对象的真实性上谈问题,而‘写意’,则是从表现画家的主观感受谈问题……”3但这两个范畴始终受“形神”这一美学原则制约,而且画家在创作和审美中,两者相互交融,“意”存于心,“神”寓于物,意与神紧密相连。这种意与神的关系建立了“写意传神”的审美形式。
以上三种“形神论”的表现形态依次对应“作家画体”“宫廷院画体”“文人画体”三大中国绘画画体。
中国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的造型,源自徐悲鸿、蒋兆和写实教育体系。徐悲鸿写实教育体系中的写实源自西方古典写实主义,是以西方科学写实的方法针对传统绘画重视“神”“意”等特殊性做出改良及方向性的变革。体现自其《画范》序中提出的“新七法”:“一、位置得宜;二、比例正确;三、黑白分明;四、动态天然;五、轻重和谐;六、性格毕现;七、传神阿睹。”4徐悲鸿写实体系依照西方科学透视、比例、解剖进行严谨的写生,追求对象的真实性。而中国传统人物画的创作路径与西方技法相去甚远,徐悲鸿做了一个平衡,最终落在谢赫和顾恺之的肩膀上,即严谨精确的造型亦可达到传神阿睹。其言:“作者苟其艺与意同尽,亦可谓克臻上乘。传神之道,首主精确。”5蒋兆和在徐悲鸿的基础上,于造型与笔墨的结合上,倡导“骨法用笔”,讲究笔墨与线条的韵味。在认知意识上,强调了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应具备鲜明的民族性、现代性、科学性。
中国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的“形神论”,可以理解为是“以形写形”的升华,或称之为中国古典自然主义的复兴和改良。借鉴西方的科学写实系统,以精确的造型手法表现客观对象。在高度重视客观造型的前提下,以达传统绘画中所求的“意”与“神”。同时,又可称之为“以形写神”的新时代发展,先后两者都以传神作为最终追求目的。但在形的方面,不再只是单纯地为“传神”所支配,而是在求比例准确、姿态和谐的前提下,更注重对客观形象自身情感、气质等的表现,最终达到传神为目的。
中国人物画的发展历经两千余年,题材也随之而丰富。
汉代及之前人物画的重要作用便是“助人伦,成教化”,具有鲜明的服务性。这时期的人物画主要表现为历史故事、宣传礼教的题材。魏晋南北朝,佛教的广泛传入与本土道、儒的混合,出现了宗教画。并且当时文人士大夫以彰显自我个性、精神为艺术的第一要素,开始表现以文学作品为题材的人物画。陆探微、张僧繇、曹仲达、顾恺之等一批代表画家提升了人物画在精神层面的发展,丰富了人物画的题材和表现语言。
唐代的人物画题材主要表现为道释人物、仕女画、上层社会的生活场景等。到了宋代,市民阶层的兴盛,出现了描绘现实生活的风俗画题材。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李嵩的《货郎图》等。在文人思想的冲击及文人画的兴起,亦兴起了高士题材的绘画。如李唐的《采薇图》、赵佶的《听琴图》等。明代主张复古,人物画多取材于古典文学、神话故事、高士事迹等。同时出现了高度写真的波臣派,曾鲸等画家贡献了造型精准的肖像画。清代的人物画相对萧条,不及前朝,却也出现了集众家之长的水墨人物画大家——任颐。
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由于其独特的造型系统、笔墨技法、传达精神等,在描绘古典文学、历史故事、高士等题材时,却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在改革开放及85思潮之后,艺术家的思想不再禁锢于原有的题材及表现形式。以黄土画派为代表乡土题材的绘画得到了发展的空间,城市中的民工也开始融入画面之中。艺术家在追求表现对象个性的道路上,兴起了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热潮。在变革中国画形式的思想下,带有强烈烟火气的都市水墨题材开始出现。同时,西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艺术理念的涌入,诸如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构成主义等逐渐进入到中国绘画的画面之上,拓展了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家的视野与创作形式。
文人画在中国绘画中的独特性,其内在精神可以理解为中国绘画精神的规范。其不仅具有诗的表现性特征“诗中有画”,而且画也完全诗化。苏东坡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6王维作为文人画的鼻祖,他的画追求“得之于象外”7,求诗的抒情性、写意性。这也成了文人画的美学原则。苏东坡讲:“画以适意。”郭若虚说:“画乃心印。”近代文人画家陈师曾言:“画之为物,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所贵艺术者,即在陶写性灵,发表个性与其感想。而文人又其个性优美感想高尚者也。”8无不是在以王维文人画美学原则为基础的前提下,结合画家的审美主观性,终而呈现。即体现着文人画的内在精神,追求“发之情思,契之绡楮”,书胸中之气,写心中所思的写意精神。
现实主义理论家尚弗勒里提出了现实主义的本质就是“民主的艺术”。徐悲鸿曾言:“写实主义在外语中和现实主义相通,写实主义和现实主义在外语中通用Realism这个词,没什么区别。”9但在中国区别很大:写实主义注重的是表现手法,属技法层面;现实主义注重的是表现内容,属认知层面。写实主义更多关注绘画本体;现实主义更多关注的是人生和社会。
如果把文人画称为“心画”,主攻作者主观心思,表心造理,抒情写意之作。那么现实主义绘画则可以理解为“人画”,一种尊重客观现实生活,以造化为师,以典型的人物反映精神内涵和社会意义的艺术形式。将心寄托于现实生活及身边事物,是作者自我内心情怀以及对人生、社会、民族等大情怀的提炼和再现。例如徐悲鸿的《愚公移山》《九方皋》等借古代寓言故事来反映现实生活,蒋兆和的《卖子图》《流民图》等都是对当时劳苦大众的深刻描绘,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环境及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方增先的《艳阳天》插图、《帐篷里的笑声》《母亲》等则是对人性深层的挖掘与探索。
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既是中国人物画的划时代改良,亦是对传统的有效延续。通过西方古典写实主义的理念,以西方科学造型体系,加之以中国传统绘画中“立象尽意”,以线造型,骨法用笔,融汇于一体。拓展了中国人物画的表现技法和风格面貌。历经几代艺术家的不断积累完善,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已然拥有其独到之处。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可以理解为中国人物画的异变,更可以理解为时代赋予中国人物画的新时代表现形式,现实主义水墨人物画也将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1.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2.宗炳:《画山水序》,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5页。
3.蔡星仪:《文人画的传统和中国画的创新》,《美术史论》1986年第1期。
4.徐悲鸿:《中西笔墨——徐悲鸿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9页。
5.徐悲鸿:《中西笔墨——徐悲鸿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0页。
6.《东坡志林》
7.苏东坡:《题王维、吴道子画》。
8.陈师曾:《中国文人画之价值》,张连等编《文人画与南北宗论文汇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85年,第27页。
9.王震:《徐悲鸿研究》,江苏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