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相聚的希望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先生在《故乡》中的名句。人们记住了这句话，并常常在纷繁杂乱的现实中，用它来表述一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和习惯成自然的现象。

我们对身边很多事因为习以为常而见惯不惊，对很多天天都在发生的变化也已习惯，自然而不足为奇，这是一个人类不断进步的大时代所培育出的我们的麻木。于是，我们常常在很多事物的认识上先入为主，习惯于自以为是的主观臆断。因而，当张人仕会长通知我去参加雅康高速公路的采风活动时，我竞有些犹豫。

和張会长认识多年，他低调而热情的处事风格让人常常有兄长般的错觉。他组织的文学活动很多，只要时间合适，我是一定非常乐意参加的。这次之所以犹豫，更多是对这条进藏公路的畏惧，想到一路的颠簸，想到十年前去木格措采风时的艰难，我自然而然地有些畏惧。张会长或许感觉到了我的迟疑，一再对我强调这次采风不是走原来的老路，而是走一条全新的获得了国际上多项奖励的雅康高速公路。现在的这条高速公路，从雅安走一个多小时就可到达康定。不仅道路安全平稳，而且一路上风景迤逦。这条路被誉为进藏第一路，是以往老百姓完全不敢想象的一条进藏公路……总之，雅康高速在张会长嘴里就是一朵花，听了他的介绍，这让我对这次采风活动有了满满的期待和好奇。

采风活动历时两天，从一开始的迟疑犹豫到活动结束后的意犹未尽，让我亲历了震撼和骄傲两种情绪的汹涌持续，而归根到底的感慨，则是对雅康公路建设者的崇敬。

雅康高速全长135公里，公路全线海拔高差1900米。它获得多项大奖，其中大渡河大桥获得了桥梁界的“诺贝尔”奖——古斯塔夫·林登少金奖。大渡河大桥是一座建设在高海拔、高地震带、复杂风场环境下的超大跨径钢桁梁悬索桥，全长1411米，仅主跨部分就达到1100米，建设中攻克了诸多世界级难题，被誉为“川藏第一桥”。

二郎山隧道连接雅安和康定两地，隧道长达13.4公里。其间8万个LED灯点亮隧道顶部，使隧道灯火辉煌，即使在夜晚也如同白昼;五星红旗在隧道上空飘动，让人犹如进入了时空隧道，震惊于中国人的智慧与创造。大约每隔4公里，就有几百米车道变宽，从两车道增为四车道，让穿行隧道的车辆可以从容而安全地紧急临停和处理应急事件，极大地缓解了驾驶员进入隧道的压抑和疲惫。

这些数据和奖项无上荣光地摆在了历史的光荣榜上，它们不断激励着修筑雅康高速一批又一批的建设者。筑路建设者们逢山开洞，遇水架桥，无中生有地

一段过去需要艰难行走一两天的艰苦车程变成了一个半小时就能到达的通途大道。而我要说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众多而平凡的建设者们，他们如星辰般闪烁，也如星辰般无人知晓他们的名字，他们点缀整个夜空的灿烂，也如星辰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采风活动的重点是雅康高速第四标段，这是雅安市天全喇叭河附近的一段公路。筑路者的修建任务早已结束，道路正在移交给专业的道路养护公司负责。因而接待我们的是第四标段正在负责收尾工作和养护公司交接工作的一位梅姓路桥工程师，我叫他小梅。雅康公路2014年初刚开始建设时他就在这条路上工作了，是这条路上工作时间较长的建设者。他个子不高，不太善于言语，俨然一个路桥工程专业毕业的标准理工男形象。我心想这样一个壮阔的工程，一定有很多非同寻常的精彩故事。于是，我向小梅提了很多问题，试图引导他多讲一些工程中发生的不为常人所知的“新鲜事”。而他总是一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仿佛修这样的道路实在是轻松平常的事情，没有什么山吹海侃的东西，而我们似乎倒是有点大惊小怪。

我们来采风的前两天这里下了雨，导致他们修建的第四标段喇叭河隧道口路段有一些塌方，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当然好奇地跟他一同前往。他闷头开车，依然没有多话。为化解尴尬，我无话找话地厚着脸皮找他聊天，问些生活中的琐碎。我问他结婚没有？他回答结了;我问他有孩子没有？他回答有了;我问他孩子多大了？他回答两岁……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惜字如金的回答让我觉得他一定是烦透我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了解了很多细节，他告诉我他们常年待在修建工地上，回家团聚是个奢侈的事情。平时本地人两月可以回家一次，工期紧的时候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回家一次，外地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是2014年雅康公路刚开始建设时便到了工地，2016年回老家经人介绍有了对象，很短时间便结婚生子。我很好奇，他天天在工地，有什么时间去谈恋爱？他破例多回答了我几句话，他说：“像我们这种工作的男生，哪还有资格谈恋爱呀！别人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女孩给你，女孩还能看。上你，不在乎能不能与你朝朝暮暮相守，还愿意嫁给你，就已经谢天谢地烧高香了。我们工程队里好多比我优秀的男人，至今都还没对象呢！我们哪还能挑，还浪费时间谈恋爱啊！就算结婚了，也难得回家一次，平时繁重而高密度的工作，即便回家休假，也是累得人只想睡觉休息，连陪老婆孩子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精力都没有。”他对我说了采访过程中最长的一段话。朴素实在，但这却让我生出更多的好奇和崇敬来。

我们所亲历的这一条雅康高速，经过4年多的打造和一年的试通车，已经完美得几乎没有瑕疵。在这条路上建设和工作的人先后近两万多人，当道路交付使用后，路桥工作者便转移到另一个城市或者另一个项目中，开始投入另一条道路的修建。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路，经过的每一处风景，哪里没有他们的脚印！哪里没有留下他们的痕迹！他们看似是某一个群体或某一个人的工作，实则是一个女人、一个家庭的付出，亦或是一大群女人，无数个家庭的付出和牺牲。他们可能是这些路桥工作者的父母，也可能是他们的爱人，他们的孩子。他们默默地承受着独自照顾家庭和孩子的重担，饱受思念和分离的苦痛。他们用自己的牺牲去成全一个男人的工作和事业，军功章的另一半，我们不得不颁给这些比路桥工作者本身更无名的付出者们。“一定要去采访那些背后的功臣”这种想法油然而生，我想为那些默默奉献的无名女人们写一些东西。

雅康高速的副总经理郑忠先生了解我想采访的诉求，却苦于因工程已经完工，很多建设者已经转移其他工地，无法完成。于是，郑总为我引荐了一位在他们工程建设部工作的女孩，她曾经工作在高速公路建设的第一线，和众多的男员工一起战斗在路段上，负责计量、核量、收方、结算等工作。直到2017年3月，雅康高速即将建成时，由于工作需要才被调到雅康公司工程建设部。郑总告诉我，这个女孩和众多挥洒汗水的男人一起工作，其中滋味，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于是，我请郑总帮忙，安排让我采访这个叫何雪的女孩。

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纯洁、美丽、安静是我听到这个名字首先想到的词语，它与公路建设中那些粗粝的石块，坚硬的钢筋，臭汗淋漓一点都不搭界，我用无数的想象去猜测这个女孩的样子，我非常期待我对她的这次采访。

尽管见何雪前我脑海里已经有过无数的想象，当她落落大方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承认我还是吃了一惊。她气质很好，不施粉黛，柔顺的中分长发直直地垂在肩膀上，皮肤白皙，有些知识份子的斯文秀气。我很难把她和高速公路上来回奔跑，拿着测量仪器，顶着日晒雨淋的路桥工程师联系到一起。她是清瘦的，穿着黑色的高腰毛衣，毛衣上坠着几朵小花，条灰色的格子阔脚裤和一双白色的半高跟皮鞋搭配得恰到好处，黑白灰三个颜色在她的身上相互辉映，让她显得稳重端庄又不失妩媚，她并不算高的个子看起来苗条而高挑。她定是一个爱美而时尚的女孩，我很欣赏她眉宇间流露出的那种自信和沉稳。

采访地点就在她们的办公区。她带我在一间办公室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为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安静地坐下，似乎在等待我的提问。因为写作，一年中我也会参加很多的采风活动，活动中常常会采访到很多人，与人沟通交流，我从来都不会拐弯抹角。这和我的性格有关，我喜欢和直率真诚的人打交道，与这样的采访对象相处，让我觉得愉快。于是，对何雪的采访开始，我依然是一贯的风格直接提问，没有矫揉的寒暄。她看上去很年轻，像刚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因而我直接问她有男朋友了么？她也千脆，毫不扭捏地说“都结婚了”。我能感觉，她是和我一样千练直率的人。我接着问她有孩子了么？她回答“有”。然后，她抬起她的左手来，翘着食指把额头落下来的长发挑到了耳朵背后，她抿着嘴唇，仿佛在等待我的下一个问题……

上午对小梅的采访中，我知道了他们千路桥工作的，几乎没有休闲娱乐时间。他们选择路桥这个职业时，就已经注定把一生的时间投入到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道路上了。他们没有时间陪父母，没有时间陪爱人，也没有时间陪孩子，路桥工作者的家人必须毫无原则地付出和支持。他们常年在路桥的建设中，住在不同修建项目的工棚里，尽管现在的工棚必须符合标准化条件，不像过去扯个帐篷，或者搭个简易窝棚就是。现在是水电齐全，有些地方网络也很畅通，但大家平时劳累，为保证第二天的工作体力，大家晚上必须早早睡觉。城市里年轻人的业余生活打游戏、玩抖音、K歌、酒吧等，对他们而言都是传说。在我眼里，他们是另一种生活状态的青年，积极奋进，充满希望！

而此刻，何雪坐在我的面前，下午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她的头发。上，她的侧脸上有一圈好看的光影，那么年轻，那么阳光。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很难相信，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孩子多大了啊”我随口一问，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随口问出的一个问题，竟让这个美丽的女孩哽咽起来：“唉！唉！唉……她接连叹了三声，声音开始有点沙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竟抽泣起来，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说孩子，一说到孩子，我就難受……她是我的硬伤……何雪转过头去，用后背对着我。我看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竟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和我同去采访的诗人文莉反应过来，从面前的纸巾盒里飞快地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何雪，何雪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转过身来。她叹了口气，有些尴尬，我递给她一杯水，让她缓一缓再说。

何雪应该算是一个“路二代”，她的父辈就是干路桥工作的。路桥工作有个特点，就是寒暑假的时候，工地上特别热闹。一年到头很难在家的路桥工人，总会趁着孩子寒暑假时间，让家人带着孩子去工地上和他们团圆。而何雪小时候就是这样接触了路桥工作。辽阔的山野，自由的天地，平时不曾见过的各种建筑工具，工人们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给何雪幼小的心灵强烈的冲击，在何雪眼里路桥工作是个神奇而神圣的事情。看着每一段坎坷泥泞的小径变成通途大道，她那时就决定长大了也要干这个工作。考大学的时候父辈们都反对生得漂亮白皙的她报考路桥专业，但最终执拗的她还是报考了她梦想的路桥专业。2009年7月，大学毕业后的何雪第一时间就投人到路桥工作中，也是在工作中，认识了她的老公。她的老公是路桥工程处的财务人员，是何雪工作中测绘和统计出的数据需要和他对接的同事，工作性质比她相对安全稳定，虽然也随着不同道路的修建变幻工作地点，但财务人员一般在相对固定的地点办公，比成天拿着测量仪到处跑工地的何雪而言，要安稳固定多了。同为路桥工作人员，他了解何雪工作的艰辛，更知道路桥工作的重要，他支持何雪，比普通人更多的理解和敬重何雪对自己梦想和事业的坚持。他们虽同在一个项目工地，却没有时间约会，他们的约会就是数据交接时四目相接的对望，他们没有时间谈恋爱，他们的恋爱就是坐在工地大石块上仰望着星空。他们已经很满足，已经比其他恋爱中的同事好多了，别的同事谈恋爱三月半年的连人都看不见，他们至少还能时不时地看见对方。于是，他们没有时间拖泥带水，没有时间彼此忸怩试探，结婚生子，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人生重大的两件事。

2013年初，孩子不到半岁，何雪便回到了温江建设工地。2014年4月，何雪被派往雅康高速项目的修建中，她的老公被派往另一个城市的建设工地，那时候她的女儿才一岁半。爷爷奶奶毫不犹豫地挑起了照顾孙女的重担，对朴实善良的老人而言，儿子媳妇的工作是关系到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的事情，是为别人铺路架桥的大善事，他们理解，也支持，再苦再累，他们都是尽量独自承受，不去打扰和影响他们。孩子读幼儿园，爷爷奶奶去接送，孩子生病，爷爷奶奶带去医院，两位老人从不给儿女增加一点困难，哪怕是心理上的。他们最爱说的话永远是“放心，都好。”每一次回家，儿的幸福和喜悦，每一次离开，女儿的撕心裂肺，“妈妈，不走，妈妈不要走……”.儿一次次带着哭音的呼唤，何雪都默默记着，为人母亲那颗柔软的心早被相聚别离的欢喜和忧伤揉得七零八落……

女儿两岁，被幼儿园小朋友传染了手足口病，爷爷奶奶怕打扰何雪，独自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可孩子持续低烧，口腔里布满了小疱疹，呼吸困难，连医生都忍不住打电话给何雪，让她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很多关于孩子的治疗方案必须要孩子父母签字。老公远在异地，何雪又恰好在工作最忙的几天，从雅安到成都来回至少也得半天。那个早晨，坚强的何雪第一次嚎啕大哭，然而，抹干眼泪，她没有给领导添麻烦，她非常清楚，她的工作没有人可以代替，天大的事她也不能马上走开，必须完成手里的工作。那个上午，她把对孩子所有的担心思念化作动力，一直到中午才完成工作，午饭不能吃了，她向领导请了假，赶回成都的时候，女儿的口腔疱疹已经严重得说不出话，那一瞬，她抱着女儿，也和女儿一样哭不出声音了。

她说她欠女儿的太多，别人家孩子能够享受的天伦之乐在她这里总是变得斤斤计较，吝啬得像要葛朗台腰包里的钱，不能酣畅淋漓地给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每周去不同的地方玩耍，游乐园、纪念馆、欢乐谷，定期旅游和陪伴，她的女儿从来也没有享受过。女儿最大的愿望是能同时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这在别人家孩子眼里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在她女儿这里都是奢望。很多时候，老公回来时，何雪在雅康工地上走不了，何雪休息能够回家时，她老公又已启程去别的工地。他们一家就这样聚少离多，无数次的相聚和别离也让女儿变得越来越懂事。每个寒暑假，她都会带女儿去感受雅康高速的变化，强烈的使命感、荣誉感让女儿越来越理解父母工作的重要，雅康高速通车的时候，女儿已经上学，电影电视报纸上发布了很多关于雅康高速通车的消息，女儿骄傲的告诉她的老师和同学“我妈妈是路桥工程师，雅康高速就是她们修的。”承受了别的孩子没有的苦痛和别离，也懂得了父母和她的别离是成全了更多人的相聚。

今年，女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何雪每次离开成都，女儿已经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哭喊着不舍，她默默地跟在何雪身后，拉着何雪的手，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和她说，“妈妈再见，注意安全。”何雪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她清楚地知道，女儿的眼睛里早已噙满泪水。“她越懂事，我越难受！”说到这里，何雪忍不住再次在我们面前抽泣起来。

采访中，我曾经问过何雪，既然这样辛苦，为什么不放棄？以她的工作资历和个人容貌完全可以选择其他工作，比如去房地产公司，挣得多，更轻松！何雪冲我们笑笑，她说：每个项目结束，他们也会休假，也偶尔会出去旅游。每次踏上陌生的道路，她都觉得像是自己修建的道路一样亲切，这些道路承载着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相聚的希望，它让很多难以实现的梦想变成可能。总觉得这大江南北纵横交错的每一条道路，都让何雪以及和何雪一样的路桥工作者充满自豪和荣耀。“再说，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吧！”采访结束时，她这么说，语气简单而坚定。

我很难用“伟大”这样简单的词语来形容一个母亲，因为我知道“伟大”这个词背后，个女人付出的所有艰辛和苦楚，我也不能用“神圣”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女人，因为我知道这个女人不过是在追求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和梦想。她，绝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代表的是雅康高速成千上万如同小梅一样的建设者，她也代表着如同她的父母、女儿、爱人那样支持和付出的家人。他们是一个群体，个为所有人的希望而追逐的群体，这就如同鲁迅先生在《故乡》里关于路的名句“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我们所有的路桥工作者，他们所有关于路的希望，不是自然而然，不是习以为常，而是无中生有，而是敢想敢干。他们在坚持一个信念，在坚持一个梦想，他们是一群充满正能量，为圆满所有人的希望梦想而活着的人们。

“道路，是人们相聚的希望！”我记住了这句话，谁能说不是呢！

蔓琳

四川散文诗人、作家，中国散文学会成都创作中心主任，四川散文学会副会长，成都市锦江区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诗集《穿过河流的月光》，作品连续五年入选《中国散文诗年选》《四川散文三十年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