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南方周末实习生 徐爽
2013年之后,移动互联网兴起,老杀马特们相继退出江湖,回到工厂或者寻找其他工作。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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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龙华,罗福兴跟朋友边走边说:“我们出来干吗? 进厂啊!难道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你只有这个选择,这个选择很无聊,要找有趣的东西,头发就是有趣的东西,你没有其他有趣的东西,玩车玩什么的,你玩不起啊,只能玩头发。”
白飞飞在厂里遇到一个杀马特,头发有几种颜色,穿着铆钉的鞋子,尽管彼此不熟悉,但是她能感觉:“他们这样就是自由的,就是个性的……接触到他们之后,我觉得我的人生需要做一些改变,哪怕是错的。”
“不待在工厂区你是绝对体会不到工人那种疲劳和贫乏的。很多人都以为我能拍一个特别精彩的杀马特故事,可是没有精彩的杀马特,只有生命极其贫乏的杀马特。”李一凡来到杀马特的老家,听到了他们的留守儿童经历,受到委屈和内心的孤独,总是忍不住落泪。
李一凡发现纪录片的核心受众是20-35岁的人群,很多观众并没有当过工人,但是仍然给他留言说有强烈的共鸣。
李一凡觉得杀马特是这群工人里有一点文艺、有一点脆弱的部分。他给杀马特写了一首歌:“好想我的头发像孔雀一样,带我飞翔,飞过工厂的高墙,入梦是我唯一的思想,那里没有工厂,流水线好疯狂……”
“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自由”
纪录片中,杀马特叶乐希16岁出来打工,吃住在工厂,几乎不出门。怎么用银行卡,怎么坐公交车……这些一概不知,面对镜头,她感叹说“像一个文盲一样”。
另一位杀马特说,城市里的房子似乎都是一样的。白天租好了房子,下班后就迷路了。有人问:兄弟你在干吗? 他回答说:我在找回家的路。那人告诉了他,并且向他借钱,结果留下了假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后一去不回,“我们村里去过广东上海什么的,都是被骗过的。”
影儿13岁出来打工,玩杀马特之后,有人开始注意并关心她,告诫她玩这个没前途的。她却产生了一种获取城里人关注和关怀的私心,“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谁会去安慰你啊,你不正常的样子,别人就会关心你,是不是经历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才会变成这样的?”
尽管杀马特身处城市,但始终与城市存在隔膜。“城市的接纳有两种,第一个就是各个地方的政府是不是在公共品服务,比如住房、医疗等方面接纳;第二个就是城市居民是不是接纳他们。农村青年融入城市,会有很多的问题。特殊的户籍政策下,这些孩子的收入不可能在城市买房子,留下来的生活质量很差,又不愿意回去。”郑风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纪录片里,杀马特肖子希感慨:“没有想过自己要努力挣钱买车买房……因为自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也选择了放弃,选择了自由。”
李一凡发现,尽管身处城市,但杀马特与外界的交流是阻隔的,甚至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流行”。有杀马特青年顶着发型,从东莞到蒙自三天三夜不睡觉,想把这个发型带回去给家里看,觉得老家没有欣赏过这么流行的东西。
乌鸦最大的转变之一,是拍摄到后期,从心底承认杀马特是好看的。她开始明白怎么去欣赏杀马特。有时,她和李一凡在公园看到杀马特,还会一起讨论头发的颜色。
李一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杀马特审美和城市审美的复杂性斗争始终是难以抗衡的。“他们的阶层或者教育背景,建构的喜欢的东西跟城市里那些细小的、敏感的、强调个人的东西还不一样,在城市人看来,不够精细化,更加粗糙。”
胡小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城市基本进入越来越中产化的阶段,这些包含消费、日常休闲、受教育程度等层面,而杀马特群体无论从学历还是职业,很难融入所在城市的主流生活中。“从所谓的主流文化分离出来的文化叫亚文化,杀马特群体并不属于脱离出来,而是一开始便是城市中的边缘群体。”
“他们(杀马特)的这个形象,是试图接近主流的一次失败的努力。‘杀马特们努力构建一个自己心目中理解的城市人形象,然后试图模仿之,在相似的群体中形成一种风潮。他们一直在试图接近城市文化,成为他们的一员。”媒体人张天潘曾写道。
2007年,乡村非主流与城市非主流分裂,不再被城市青年所容纳,前者逐渐演变为杀马特文化。2013年之后,移动互联网兴起,杀马特的环境再次彻底改变了。原来的小圈子涌入更多互联网社群,杀马特逐渐被污名化:批评声音一开始来自年龄较大的群体,后来年轻群体也逐渐加入其中。
当时,李雪松的QQ空间涌入很多侮辱性的评论,这导致他大量删除杀马特的照片。一次去吃烧烤,周围的人突然过来开始摔桌子和凳子,同伴的头发被按住后拿着打火机烧掉了。“社会打压得太重,实在坚持不住了。你要在这个城市立足生活,就必须把头发剪了,回归到平凡的状态。”2014年中旬,李雪松所在的原本五六十人的杀马特QQ群只剩下两三个人。
“杀马特面临的问题是头发不剪就没得吃的问题。”罗福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安晓惠辞职后,没有钱,肚子饿得只能喝自来水。进工厂打工可以,但是得被迫剪掉头发。后来,她染黑了头发,进工厂吃了第一顿饱饭。“以前是那么夸张的一个人,然后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好比一个明星变成了一个过气明星的过程”。
2015年,李雪松来到女朋友家,她妈妈告诉李雪松,必须把头发剪掉。回来后,琢磨了三四天的时间,李雪松跑到理发店,跟自己的师傅说剪一个寸头,师傅调侃“是不是菌中毒”,两人纠结了半天,最后是师兄拿起推子一把剃了下去。
一位顾客过来点名让“长毛”李雪松剪发,见到剃了寸头的李雪松,对方一拍大腿,气得说:“你干吗剪了自己的头发?”
之后,李雪松不再玩杀马特,也不再关注这个群体了。
“为什么要忘掉曾经热爱过这件事情?”
如今,李雪松开的理发店经常遇到一些穿豆豆鞋紧身衣的“精神小伙”。与杀马特不同,这一群体的两极分化很严重:有一些人很有钱,纯粹出于娱乐目的;有一些人很穷,来理发店做免费文身,七八个人凑钱买一包7块钱的烟。
李雪松讨厌三和大神这个群体。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杀马特再怎么底层,都会靠自己的方式赚钱,过自己的生活,“三和的那些人,你不觉得他们是在自暴自弃吗?”
老杀马特们相继退出江湖,回到工厂或者寻找其他工作。如果不回到工厂,离开工厂的杀马特也有许多出路:回老家种地、承包鱼塘、做小生意、干销售等等。2015年之后,直播和短视频兴起,一些杀马特回到老家,转战短视频平台。
影儿直播最火的时候,有人评论“来看猴了来看猴了”。“有时候是小丑,但我们心里是开心的就好。”影儿说。
做直播的杀马特还总结出经验:“穿件特别好的衣服,他看你在地上打滚,把衣服弄脏了,他们就开心了。”
而屏幕后的杀马特们借钱也要给这些在快手和抖音上复兴杀马特的家族刷礼物。“我作为家族成员,不希望看到家族成员被欺负,我就想帮他一把。”在广东惠州做游戏代练的韩枫说——韩枫出生于1988年,是李一凡接触的年纪最大的杀马特。
李一凡加入了一些所谓的杀马特复兴群。但在这些核心复兴群,每一次说几句复兴,话题就中止了。“其实回不来了,已经消逝掉了。”
纪录片里一位杀马特不无遗憾地说,“现在只有东莞石排、清溪三中、汕头澄海那边是最多的,除了这三个地方,其他地方全部灭绝了”。他还抱怨,“那时候多有勇气,那时候都很有自信的,不像现在了……觉得看自己像个怪物一样,感觉心里特别别扭。”
按照罗福兴的定义,1985年到1995年之间出生的是老杀马特,而1995年之后出生的则是新一批杀马特。新老杀马特群体有很多不同,比如老杀马特对“家族”的幻想和归属感更强烈,新杀马特大多只是出于“好玩”。
过去杀马特引以为傲的真头发也被假发所代替,直接导致如今新老杀马特内部产生分裂。有的杀马特认为,不管怎么样,有人在倡导家族复兴,就是好事。而有的杀马特则批评,戴假发违背杀马特原来的“美好、团结、尊严”。
乌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了真假头发,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我们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新的玩杀马特的人做特别夸张的头发,夸张程度在缩小,以前照片里面看到的那种特别夸张的头发,再也没有一个人是那么夸张了。”
“今年石排可以看到杀马特,可能明年就看不到了,工人流动性很大。”罗福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社会对杀马特的看法基本没有变化。现在留个长头发、搞个爆炸头能不能进厂上班?”
相较于2018年李一凡在石排看到的盛况,罗福兴说现在的石排,玩杀马特的只剩下了几个人。接受媒体采访时,罗福兴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2020年10月,罗福兴招待了几个来自深圳的朋友,他们多是城市中的文艺青年,来到石排体验杀马特发型。做完发型后,这批文艺杀马特来到公园遇到了真杀马特,面面相觑,合照拍后,便分道扬镳,各玩各的。
纪录片拍摄两年后,乌鸦的微信里仍然保存着这些杀马特的联系方式,有时看到他们的动态还会去点赞,后来发现很多人已经把她删除了。拍完片子一两个月,有杀马特发信息问视频是否做好了。乌鸦回答说,长视频花费的时间比较长。一来二去,有些杀马特把他们当成了骗子。
一些杀马特也会向她借钱,几块到几十块不等,基本是有借无回。有的杀马特会想到各种悲惨的理由:被拖欠工资没钱吃饭、见小姐姐没有油钱、找不到工作……乌鸦借给一位杀马特200块后,不再借钱给他,就被这位杀马特删除了好友。
白飞飞一直有一个愿望,结婚时可以办一个杀马特的婚礼,两套婚纱照必须要有一个杀马特的造型。她对乌鸦说,自己对那些攻击玩头发的人、不承认自己玩过头发的人感到生气,“为什么不承认这是你曾经最美好的事情? 为什么要抹杀或忘掉曾经热爱过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