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当代新诗形式美的开拓与创作

2020-12-03 13:58刘涛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11期
关键词:诗行新诗小节

刘涛

新诗之所以称之为新诗,最主要的原因是形式之新,这也是新诗得名的最直接来源。新诗本身就是诗体流变的结果,新诗的诗体产生方式虽然存在一定的问题,但从文体形式和文学语言的时代流变来看,新诗的到来是符合时代要求的,是不可逆转的文学潮流。

每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所呈现出的形式面貌与上个时代的有所区别,新诗与晚清诗歌的形式有着本质区别。晚清诗坛的创作大多沿袭古人的诗体形式,与唐诗、宋词、元曲相比,难以形成自己时代的形式特色,诗坛死气沉沉。于是新诗应运而生,以崭新的形式问世,正如赵毅衡所说:“一个新的形式不是为了表达一个新的内容,而是为了取代已经丧失艺术性的旧形式。”以新形式取代旧形式是新诗的重要使命之一。

诗歌的新形式取代旧形式的使命不无文化的和政治的目的掺杂其中,这一使命完成之后,新诗要更多地回到其文学的目的本身,新诗形式美的建构则成了新的使命。特别是进入当代(1949年以来)之后,新诗形式美建构的使命就显得尤为重要。在新诗诞生之初和现代新诗的形式基础上,当代新诗在形式美的建构和创作中,取得了一定的开拓和发展,展现出一定的形式美学特色。

与传统诗词相比,中国当代新诗在语言、修辞、诗行排列、韵律等方面呈现出鲜明的形式特点。传统诗词的形式要求十分严格,每种诗体都有一套完备的形式体系,如格律诗的字数、平仄、押韵、对仗等要求,诗人要在既定的形式规范中创作诗歌。当代新诗则没有那么严格的形式要求,诗人可以根据自己的语言习惯,自由地抒发情感,安排诗行,通过灵活的修辞和适当的用韵来谱写诗篇。正是当代新诗形式的相对自由性和灵活性,给新诗形式美的展现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在语言方面,当代新诗的语言立足于现代语音系统,与传统诗词相比,展现出自然晓畅和通俗易懂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是,自然晓畅和通俗易懂不等于语言的浅显直白,而且也不代表当代新诗语言与具有古典意蕴语言的决裂。流沙河在《贝壳》中写道:“曾经沧海的你/留下一只空壳/海云给你奇异的纹理/海月给你莹莹的珠光/放在耳边/我听见汹涌的波涛/放在枕边/我梦见自由的碧海。”在诗的开篇便以带有古典意蕴色彩的“曾经沧海”切入,后面的“海云”“海月”“奇异的”“莹莹的”“珠光”“碧海”等词清新脱俗、温馨隽永,字词组合间流露出语言美。沙白在《水乡行》中,运用“水乡”“水云”“柳线”“稻海”“蛙鼓”“暮雾”等淡雅、优美的词语,描绘了一幅恬静、安适的江南风景画。通过诗人的语言,让我们仿佛走进水乡,感受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李瑛在《蟋蟀》的第一小节中,通过优美的语言营造出秋雨之后、夜深人静的氛围:“产后的田野疲倦地睡了/喧闹如雨的秋声已经退去/夜,只剩一个最瘦的音符/执着地留下来/代替油盏,跳在/秋的深处,夜的深处,梦的深处。”沉浸在诗歌语音所营造的氛围中,我们不禁发问:“这个音符”是由谁发出的呢?作者在第二小节做出了回答,原来是“轻轻的,胆怯的/一只没有家,没有寒衣的蟋蟀”,它“躲在我庭院的角落/挣扎地颤动着羽翅/,,/如一根最细的金属丝/从它生命的最深处抽出来/颤抖在落叶霜风里”。“轻轻的”“胆怯的”“躲”等词语把蟋蟀的神态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映入读者的眼帘;“”“如一根最细的金属丝”“颤抖”等词句把蟋蟀的叫声形象生动地呈现出来,传入读者的耳膜。作者由此联想到童年的蟋蟀,并发出“现在/我的童年早已枯萎”的感慨。诗人在词语的组合中,烘托出凄美、悠扬的诗歌场面,在这一场面中翻滚着作者记忆的浪花。此外,在郑敏的《深秋的林地》、曾卓的《悬崖边的树》、舒婷的《致橡树》、汪国真的《热爱生命》等诗篇中,也流露出语言美。伟大的诗人能让语言变为一个特定的诗歌符号,生成诗歌意义,让人通过这种符号在内心产生文化认同感,并暂时忘却生命的苦恼,获得心灵的慰藉,这恰恰是当代新诗语言的力量。

在修辞方面,当代新诗可以说继承了传统诗词的修辞传统,同时又拓展了诗歌的修辞手法。传统格律诗由于篇幅有限和音节、韵律等要求,修辞手法的运用需要在有限的字数中遵从平仄、押韵等规范。当代新诗没有固定的字数限制,不讲究平仄相粘、相对等形式规范,可以自由地组合不同的修辞手法。沙鸥在《做灯泡的女工》中,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对女工的手指进行这样的刻画:“那些飞舞着的手指/像穿着彩裙的蝴蝶飞过花丛/它们停留在花蕊上/把温柔的翅膀轻轻煽动。”表现了女工做灯泡时的灵巧。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对女工进行歌颂:“黄金般的太阳射进了车间/它用深沉的敬意/在赞美这精巧的劳动!”以太阳的敬意来赞美女工们辛勤的劳动。流沙河在《理想》中,运用排比、比喻、对偶、顶真等修辞手法,赞美理想的崇高和伟大,引导人们在人生的旅途中要树立理想,并为之奋斗。翟永明在《独白》中,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把“我”比作“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接着发出“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的告白,诗句中蕴含着诗人的柔情和爱意。沙白在《秋天》中这样写道:“湖波上/荡著红叶一片/如一叶扁舟/上面坐着秋天。”诗人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把荡在水中的红叶比作一叶扁舟,而乘坐这一扁舟的是整个秋天,生动、巧妙地把红叶和秋天的关系拉得更近。短短几行诗,却蕴含着无穷的诗意。此外,贺敬之、海子、舒婷、北岛、顾城、昌耀、孔孚、蔡其矫、西川等人也十分注重修辞手法的运用,可以说修辞手法的运用在当代新诗诗意的营造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在形式排列方面,当代新诗延续了现代新诗的诗行排列规则。现代新诗的诗行排列规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从外国诗歌借鉴而来的。诗行的作用在于区分上下句的内容,当读完一行时自然地完成一个语气的停顿,形成诗歌的节奏和一个相对独立的意义空间——义顿。与传统诗词相比,当代新诗在行与行之间的停顿长短上没有固定的格式要求。而在律诗中,一般每一联的出句和对句之间停顿较短,联和联之间停顿较长。中国当代新诗在形式排列方面展现出一定的美学特色,如郭小川和贺敬之的诗歌在形式排列上呈现出独特的视觉美感。郭小川和贺敬之受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在创作中经常使用“楼梯体”的形式来组织诗行。同时,他们也从我国民歌中汲取形式养分,借鉴传统诗词的艺术手法,以此建构诗行的视觉美。如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

骏马

在平地上如飞地奔走,

有时却不敢越过

湍急的河流;

大雁

在春天爱唱豪迈的进行曲,

一到严厉的冬天

歌声里就满含着哀愁;

再如贺敬之的《放声歌唱》:

但是,

在我们

万花起舞的

花园里,

我看见

花瓣

在飘洒着

露水;

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楼梯体”诗歌的显著特点是诗行的排列错落有致,诗行阶梯式地组合在一起。尽管郭小川和贺敬之的“楼梯体”诗歌带有一定的模仿性质,但不能否认的是,这一诗体是当代新诗形式探索过程中的一次重要尝试。而且“楼梯体”诗歌凸显了诗歌的层次感,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性,带给读者一种图式化的视觉冲击力。

分节是当代新诗区别于传统诗词的一个重要形式排列特点。律诗分为首联、颔联、颈联和尾联,词一般分为上阕和下阕。与此相对,当代新诗讲究分节。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当代新诗都要分节,但不可否认的是,分节可以让诗歌的层次更加分明,让每一小节可生发出相对独立的诗意空间。如曾卓在《我遥望》中,以人生的两个阶段为线索,把全诗分为两个小节。第一小节描写“年轻的时候”对“六十岁”的遥望,“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第二小节描写“我到达了”六十岁时,回头遥望“年轻的时候”,“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正是因为分节,让不同小节呈现出不同的时空,让遥望的对象形成鲜明的对比,生发出无限的意味。此外,分行在闻捷的《舞会结束以后》、公刘的《运杨柳的骆驼》、绿原的《时间和我》、冯至的《读<距离的组织>——赠之琳》、牛汉的《夜》、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昌耀的《慈航》《河床》、芒克的《葡萄园》、北岛的《回答》、杨克的《天河城广场》等诗中都有体现。

在韵律方面,当代新诗与传统诗词的区别在于韵律的安排上更加自由,在音节和韵的使用上没有固定的格式要求。韵在传统诗歌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是增强诗歌节奏感和音乐性的重要手段,律诗和绝句要求在偶数句上必须用韵。现代新诗在韵的使用上也有所追求,如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全诗共19行,有14行的尾字押“a”韵。诗篇读上去韵律感十足,有一气呵成的酣畅感,爱情的美好、热烈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外国诗歌也是非常重视用韵的,如随韵、交韵、抱韵等韵式在莎士比亚、彼特拉克等人的十四行诗中的运用。当代新诗虽不要求像律诗、绝句那样严格地用韵,但是这并不代表当代新诗不需要用韵,让人们记忆深刻的很多诗句是非常講究用韵的。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全诗共3小节14行,共用了“a”、“e”、“i”、“u”四种尾韵。韵的交替使用,展现了诗篇用韵的灵活性,增强了诗歌的节奏感,促进了诗歌韵律美的生成。2015年,蒋山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谱曲并带上中国好歌曲的舞台,这也说明音乐和诗歌由于韵的存在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当代新诗在音节的使用上不再过分讲求律诗、绝句的平仄相对、相粘等要求,只要读上去不别扭、生硬,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音节可较自由地使用。如孔孚的“东边太阳/西边月亮/冰盘子上/两个果子/粘几滴/露”;张枣的“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多多的“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劳动/你在黑夜中长睡,枕着我们的希望”等诗句都展现了自由灵活的音节美。

以上这些诗篇在形式方面有一定造诣,又不仅仅局限于形式美的层面,在诗意的营造上也展现出高水准。通过以上这些当代诗篇,我们会发现虽然每首诗的形式不尽相同,但是每首诗都具备自足的形式美。我们承认具备形式美的诗歌不一定能够成为真正的好诗,但是好的诗作一定具备形式美,形式美的多面构成性为新诗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我想新诗的“自由”应该从这个层面上去理解,单纯地认为新诗不需要形式是不恰当的,新诗不需要某种特定的形式规范,但是需要把某些形式加以组合,开拓出多种形式美。内容、情感在语言形式的发酵下方能生出软绵可口的面包,离开了形式,面是面,水是水,糖是糖,语言的张力却无从落脚,松软且富有弹力的诗意场域也将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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