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医院里那么多疼痛。
我从几公里之外,迎着从露珠里挽救回来的光,一路摆脱收音机里瞬间变旧的新闻,驱车赶往多病的中心,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天天素装如银,人前人后,开成一朵朴素的大莲花,我旷日持久的绽放,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中药一样煎熬出自己最滚烫最浓烈最有效的那部分,那被意志深深隐藏的难言之苦,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在二十年不间断的塑造和雕琢中,我亲手剥掉多余的边刺和棱角,由原来的我变成后来的我,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我的语言病了,高烧多年未退,我在等待一场迟来的大汗,我不敢示人的虚弱,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那些颗粒的,片剂的,胶囊的,酊膏的,蜜丸的,透明的,斑斓的……急于实现的丧失之美,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那溢出仍要溢出的,恪守仍要恪守的,体内有台循环之泵在日夜轰鸣的不懈的生命,跟这些疼痛,有什么关系?
他在报亭下坐着,好像在等谁。
他在等谁?
等慌慌张张赶来续费的妻子,等用爱挟持他转院的儿女,等探望的春风救活万物的消息,等昔日旧友带来一剂神秘的偏方,等不加修饰的蓝,擦掉命运强加给他的乌云?
我猜不出来,医院每天有太多的人,猜不出他们的身份,也猜不出他们的来历。
他在那坐着,任由那些心怀暗伤的人,翅膀折断的人,理想发炎的人,思想贫血的人,精神缺钙的人,心灵装上支架的人,灵魂接上假肢的人,身体里堆满废品的人,从他身边经过。
他在那坐着,凝视那值得凝视的,在身旁花草幸福的战栗中,独享一大批温暖。
阳光越发放纵,他完全暴露在明亮之中,后来竟然依着报栏睡着了。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之前的猜测都不对,他谁也不等,只是到这儿来度过一个光芒的上午。
为了呈现日常的大厅,我不得不动用叽叽喳喳的词,争先恐后的标点符号,队伍一样焦虑不安的句子。
这些来自不同地区的方言、土话、俚语、俗谚、夹生的普通话,在这里交织:语言感染语言,语言溶解语言,语言炮制语言,语言烘焙语言,语言切割语言。
这里是语言的收纳箱,也是语言的折叠柜。
他们到这里来推销疾病,兜售痛苦,测量深渊,大厅是第一道关隘。
为了叩开那扇隐喻的门,解救误入暗室的自己,大厅是绕不过去的必经之路。
排队。挂号。刷卡。交费。扫码。咨询。打听某人的去向。甚至为一个难得的约诊,不惜惊动梦境的夜色、深眠的大街、站着入睡的路灯。
我曾以陪护之名或一架想象的望远镜,耽留其中,阅读过那些漩涡状的嘴、搅拌的声音、话锋突变的戛然和静止。比起书上的经验,这里的阅读,更生动,更具体。
他们从窗口支取一段薄薄的时光,便被捏在手里的单子、口中的嘀咕、腹中的揣测、心里的未知,押解着楼上楼下,去检查,去治疗,去摘除,豢养在体内的黑暗。
新来的护士,晃动一大片光芒,在众人的目光中,像一朵朵出水的词,蓬勃着向上之力。
她们莲花的洁白,银铃的声音,电流的睫毛,掀起风暴的蝴蝶发网,被春天的蜂群撞过腰的菠萝般的微笑。
在这些耀眼的烂漫中,没有人告诉我,哪一束火苗是曾经的我,哪一双眼睛,曾在我的眼眶里眺望过未来。
在这些纯粹的蔚蓝中,连我自己都没认出,迎面走来的她们,哪一个是二十年的我:我走在前面,引领青春;我走在中间,激荡青春;我跟在后面,追随青春。
在這诗一样的怦然中,我甚至无法分辨,哪一粒语言,就是我自己。
但肯定是她们的——这些可爱的天使般的女儿,被我写进一首分行里。
她们是主角,她们不知道;她们被发表,她们不知道;她们帮我一次次净化、返青,她们不知道;她们让我在文字里重新绽放、复活,她们不知道。
若不是走廊里那根反光的柱子,他这辈子都不会看见,疼痛时扭曲的脸多么狰狞。
若不是失血带来的眩晕,他这一生都不会体验,医院的推车行动起来像一张颠簸的床。
若不是休克后的意识恢复,他也许永远不会明白,这世上有一种苏醒,叫起死回生。
生命的恩光还没有花完,他还有未竟之事:给年事已高的父亲打造一口顶天立地的棺材,给痴呆的老母寻一款聪明药,给高中的儿子买一台笔记本,他的课业和青春,都迫切急了……当务之急,给手机里的亲朋好友群发一条平安的消息。
麻药刚尽,他就摸着被钢筋贯穿过(与股动脉一叶之距),缠着纱布的腿,对守在一旁的妻子说:“要碗牛肉面,加肉,加量,加辣。”
当病友们惋叹,“人有旦夕祸福”“生命是一场意外”“不幸中的万幸”……这个一碗热面就能沸腾血液的男人,竟眼眶通红,嘤嘤地低泣。
今夜,又是一轮。
白天用剩的我,晚上继续用。
绿萝用绿,涂抹我,修改我,按照它的意思编织我。
吊兰也来帮助,用它上半夜的孤独,勾兑我下半夜的孤独,两种孤独拧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
这力越来越不安分,在值班的闲暇,冲荡我,顶撞我,在我的胸口酿造合乎时辰的词。
夜在纸上拐来拐去,拐出一堆凌乱的痕迹。我写——把自己揉碎了,浪费掉,再重来。
就这样,夜越写越短。人生越写越长。
月亮在世外旋转,剩下的夜,慢慢蹉跎;剩下的时间,用心打磨。
凌晨五点,黎明驾着阳光的车辇,从远处赶来。
小镇醒得早,小镇的医院,没有睡眠。
奔波一夜的灯,终于等来光明的接替者。
夜的凉,压在肩上,只有驮过夜的人,才能懂。
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一次次打开,一次次合拢。
他们卸下披在身上的清醒,渴望补一场睡眠的大餐。
外界越来越清晰,透明的翅膀在窗外拍打,光伐净了世上的黑暗。
把身子从工作服、工作帽、胸牌中取出来,冲一冲它的浑浊,再推出去深吸一口早晨的清冽。
不说夜有多长,不说,被灯光一灸再灸的心,多疲惫。
鸣笛由远及近,撕碎了夜的黑绸。
这是救护车在呼啸。
这是世界向两侧裂开时发生的轰然巨响。
这是肺活量惊人的夜马,跑动时震撼大地的蹄声。
太快了,翅膀也没有这样的速度!
它要冲在时间前面,黑暗前面,担架前面,急救药品前面。
它要把冶游的灵魂,开小差的身子,碰撞的现场,意外的陨落,自杀的念头,搬运到安全地带。
它一路甩丢了楼房、路灯、寂寥的原野、空中的睡眠……它蹭出的火星,灼伤了流浪的风,空中留下一串串窟窿。
到了目的地,卸下责任,才可以喘口气,闭一闭发烫的眼睛,平复一下激荡的胸口。
这个经验丰富的疾驰者,多年来,不知夜的荒凉,不知夜的渊薮,不知夜的底细,接到命令就刻不容缓,一次次去转移,去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