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直到夹着草席进了冷气充沛的体育馆,老郭才确认,他居然因为订不上宾馆,送完孩子上大学,要跟一百多位父亲一起睡在篮球场和排球场的地板上。
几百条草席,每隔一米,整齐铺开,草席上坐着穿皮鞋的白领,穿健跑鞋的老总,或者穿深绿色胶底帆布鞋的农民,他们被泯灭了地位身份的差异后,一时间都有点不知所措。体育馆里禁烟,无聊枯坐一会儿后,送子上学的男人们纷纷打开话匣子。
老郭没有想到,他左手边草席上的黝黑男子,苍老如新生的爷爷,竟然也是一位父亲,论起年岁来,比自己还小一岁。这位老王,毫不避讳地自我介绍:他只有小学文化,本是农民,近几年陇南老家的地都流转到种粮大户的手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外出打工。然而,没文化、口音重的他,是很难在工厂流水线上找到打工的机会的。他想得到的挣钱活路,就是当麦客和稻客,春天,帮人插秧,夏秋,帮北方人收麦子,帮南方人收稻子。一季的活儿干完,留下下一程的路費和极少量的生活费,从邮局把钱汇给家里,这就是他作为父亲,为两个孩子竭尽全力的沉默表态。
老郭有点惊讶:“如今还有这种艰苦的大田手工劳作么?不是都机械化了吗?”老王脱下自己的长袖衬衫,给他看自己肩背与胳膊上被太阳反复灼伤的痕迹,说:“也有插秧机收割机去不了的地方啊,峡谷里畚箕大的坡地,高山上的梯田,都种上了谷物,收获时还得靠人力、靠镰刀。农村青年多数都出门打工了,留下种田的起码五六十岁了,忙不过来时,就只有请我们帮忙。”
靠着要替一双儿女攒学费的信念,这几年,老王走南闯北,算长了不少见识。他在青海收过青稞,喝过马奶酒;在甘肃收过荞麦,喝过酸溜溜的浆水;在广西收过红籼稻,连下粥吃的鸭蛋,都是红树林里的海鸭子下的。每年隆冬,农闲时回乡,他也成了村子里能讲自己各种历险记的人。
老王从他洗白了的旧帆布背包里,拿出了一顶草帽,草帽是时髦的炭黑色,外圈精心编出了鸟羽般层层铺叠的边檐,显得十分精巧。老王说,这是此次送女上学,闺女送他的临别礼物。戴上这种宽檐帽,割稻时,肩头与脸,就不会被晒蜕皮了。老王欣慰地长叹一声:“没想到二丫头还有这份挂念。俺以前,就担心自己长年不在家,儿女对我的那份情,像生面筋晒干了,再也不粘乎了呢。”
坐在老郭右手边草席上的老赵,听闻此言,发了一声感叹:“也是,奋斗半辈子,若到头来儿女都不认你的这份付出,也太让人伤心了。”老赵是一家培训机构的小老板,他曾经是一所公立学校的教师,38岁那年,成为区里最年轻的教导主任。然而,就在那一年,12岁的独生子迷上了打游戏,不做功课不看书,成绩一塌糊涂。为了贴身看管和辅导儿子,他辞职,拿出所有积蓄和一套闲置的房子,创办公司。他的心思很简单:他得把儿子初高中要学的九门功课,所有的学习脉络都摸清了,才有资格教导他;他得像一个全职教练一般贴身紧逼,才能让儿子重新名列前茅,有个好出路。
压力过大,难免使力过猛。老赵咧嘴苦笑,说那几年父子之间处得势如水火,一言不和就开杠,他曾经,把世界地理的所有知识点,手绘在6张地图上,勒令儿子背诵;他曾经押着儿子在大雨中晨跑;他曾经,把儿子的游戏手柄用刀背一个个斩断……儿子屈服过,也激烈地反抗过,他曾盛怒之下随手将木梳对准儿子掷出,妻子飞扑来救,结果妻子的脑门上被木梳砸出了一个大口子。
妻子的脑门结疤之后,幽幽地说:“你跟儿子,可只有18年的相处时光,你下次发火前,想一想这一点吧!”
老赵听得这句话,忽然像听到了焦雷之后的雨声,像千军万马一样涌来,把他心头的火气都浇熄了。他心头的那股劲儿一松,看儿子的眼光从狠辣,一变而为慈和。儿子花了两三个月,才适应了这种“狼爸”变“羊爸”的转换,又过了一个月,升入高二的儿子像换了发功机一样开始努力,最终考入这所985高校。
送儿子去了6楼的男生宿舍,老赵就要夹着草席去体育馆了,忽然,儿子叫住了他,给了他一个小纸盒,嘱咐他回家再拆封。这会儿,在体育馆嗡嗡作响的空调声中,应老王与老郭的要求,老赵把纸盒打开,里面是6张手绘的世界地图,所有愤怒中团捏、撕扯的痕迹,都被细心地贴补、抹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