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修珠
所谓学科设置,指的是高等教育的学科划分和以学科为基础的专业设置。学科设置是现代大学的立学之本、教学之范,它关系着人才培养的规划和目标、教育资源的配置和协调、学术的繁荣和发展以及高等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协调等重要方面。长久以来,我们国家在高校专业目录中本无艺术门类,艺术诸多学科从属于文学,这是一种悖反,因为一切人类思想活动创造的东西,都是艺术,文学本属于艺术。在众多有识之士的努力与呼吁下,教育部于2012年9月14日颁发最新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艺术学”终于从“文学”门类中分离开来,成为第13个独立的学科门类。艺术学独立对于艺术诸学科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艺术学作为新的学科门类,其下设艺术学理论类、美术学类等五个一级学科专业类,而书法学(130405T)和中国画(130406T)属于一级学科美术学类下设的两个特设二级学科。由此,书法专业摆脱了“美术学(书法)”的一贯标识,这对于书法专业高等教育的发展也是一个里程碑,是为书法“正名”的初步结果。
然而,书法既以“学”称,其研究内容博大精深,且与“美术”之学有着显而易见的专业区别,这显然与书法学仅作为“特设专业”而从属于美术学一级学科的地位极不相称,亦名实难副。
书法学从属地位的造成有着深层次的历史和社会原因。
首先,这要从中国近现代教育转型说起。当今教育制度与模式是近代以来仿照西方而建立,书法一科由于其特殊性,在西方教育体系中难以找到其相对应的位置。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在《谈美》一文中说:
书法在中国向来自成艺术,和图画有同等的身份,近来才有人怀疑他是否可以列于艺术。这般人大概是看到西方艺术史中向来不留位置给书法,所以觉得中国人看重书法有些离奇。其实书法可列于艺术是不容置疑的。[1]
书法既无位置,但又长期客观存在,再加上中国传统书画的紧密联系,于是在现当代教育体系设计中,美术学自然成了书法学的归宿。殊不知书法在远古时代即属六艺之一,彼时美术学何在?可见书法学作为美术学下之一特设学科,一个“特”字,也反映出这种历史渊源和现实学科体系龃龉难合的事实状况。而且,理应成为美术学主干学科的中国画专业也作为特设学科出现,不禁使人生出作为一级学科的美术学缺乏中国特色的缺憾来。
其次,近现代以来,书法载道的功能没有得到充分认识与重视。书法历来被社会精英认为是“上关于治道,下切于风教”[2]的。明解缙说:“书之为艺,非他艺比也,历世圣贤重之。盖宣人文,施治化,述六经,应万事,经天纬地不能外此。至百千万年日用而不可缺者,岂他技艺之能比哉?”[3]但近代以渐,书法由于其抽象性的书写,不能像美术门类的其他学科能在为社会现实服务方面,尤其是在国家变革的过程中有显而易见的表现,因此它的“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并不能得到广泛认同,所以沈从文在《谈写字》一文中说大多数人认为书法“单独无道德或情感教化启示力量,故轻视它”[4]。书法的存在意义遭到质疑,迫使它的艺术地位产生动摇。尤其新中国成立以后,书法艺术(实用性写字或美术字除外)在本着“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宗旨上更是表现欠佳,遂致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早期的团体会员并无中国书法家协会,表明书法彼时并无相应的社会地位。中国书法家协会迟至20世纪80年代初始设,发展至今日,其社会影响力和社会认可度丝毫不逊于中国美术家协会,书协与美协并立已经深入人心,再无异议。由此想到书法学之于美术学之从属关系并不能适应当今时代的发展潮流。
第三,书法的艺术定性问题一直是现当代以来争论不休的话题。一方面,近代国运日衰,文化自信荡然,加之西学之风炽盛,一批深沐“欧风美雨”的学人,从西学角度审视中国独有的书法艺术,会得出一些龃龉难合的结论。沈从文在《谈写字》中说:
称引一种美丽的字体为艺术,大致是不会十分错误的。字的艺术价值动摇浮泛而无固定性,令人怀疑写字是否艺术,另外有个原因,不在它的本身,却在大多数人对于字的估价方法先有问题。一部分人把它和图画、音乐、雕刻比较,便见得一切艺术都有所谓创造性,唯独写字拘束性大,无创造性可言。[5]
沈从文肯定书法的艺术性受到质疑不是书法本身的问题,而是一部分人以是否具有“创造性”为艺术定性的结果。这已不单是按照西方的艺术理论衡量中国书法的问题了,而是对书法艺术的古今发展缺乏最最基础的认知。启功先生说:
近代在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有些“言必称希腊”的人,大概因为希腊没有汉字艺术,便不承认中国书法有艺术性质,而拥护书法艺术的人,有常抬出“书画同源”这块牌子作“护法”。借着“画”这位“书”的伯祖或叔祖的名义,使它沾上一点艺术的边,结果并没有说服“假希腊人”。这当然是以往的事了。[6]
由于书法自古以来为文化精英修身之必备,司空见惯,“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注》),对书法的艺术性产生质疑甚至否定。否定者如郑振铎这样的社会精英,虽然他的书法很好[7],也抱有“书法不是艺术”的低级认识。[8]质疑者如朱自清,他说:“说起来,字的确不应该成为美术(艺术),不过,中国的书法,也有他长久的传统的历史。所以,我只赞成一半。”[9]在两可之间。
书法又常常与实用性美化书写混为一谈,是影响书法艺术性认知的重要一环。郑振铎在文章中写道:
有一天,在燕京大学南大地一位友人处晚餐。我们热烈地辩论着“中国字”是不是艺术的问题。向来总是“书画”同称。我却反对这个传统的观念。大家提出了许多意见。有的说,艺术是有个性的;中国字有个性,所以是艺术。又有的说,中国字有组织有变化,极富于美术的标准。我却极力反对着他们的主张。我说,中国字有个性,难道别国的字就表现不出个性了吗?要说写得美,那么,梵文和蒙古文写得也是十分匀美的。这样的辩论,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临走的时候有一位朋友还说,他要编一部《中国艺术史》,一定要把中国书法这一部分放进去。我说,如果把“书”也和“画”同样并列在艺术史里,那么,这部艺术史一定不成其为艺术史的。[10]
郑振铎仅仅依据“个性”和“匀美”来定义,这显然是将文字书写的美化(美术字)与文字的艺术性混为一谈了,今日看来不值一驳。郑认为“这样的辩论,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但时至今日,结果已然自明,非但“书”与“画”并列,书法也早在各种艺术史编著中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
有趣的是,书法是否是艺术的疑惑不光中国知识分子有,东邻日本虽文化传承良好,却早在19世纪末亦有过类似的争辩。[11]可见对于书写抽象符号的书法之认识是有一定隔阂和困难的。当然,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文化复苏和发展,书法是一门艺术已成常识。但历史的争议对当今时代造成的影响便如王镛先生所说:“由于书法的实用性与艺术性自古以来就纠缠不清,因此才有了20世纪50年代文化部长拒绝承认书法是一门艺术,才有了长久以来艺术院校无书法专业的事实。”[12]当然,同时也造成了书法学在当代学科设置中从属地位的现状。
从历史角度上考察,书法学的从属地位与中国书画长久以来的历史渊源不相符合。作为一级学科的所谓美术学,实际上相当于中国美术史里的画学,审视二者之关系可以同时参照传统文化体系中书法与绘画的历史发展来定位和理解。
从唐代开始,理论家就开始思考书与画的关系,张彦远在《叙画之源流》中提出“书画同体”的观念[13],意指早期中国文字的象形性与原始的绘画几不可分,故有此论。然而,由于文字中所蕴含的表意成分逐渐增强,使得文字衍变发生由“象”到“相”的重大转变,中国文字最终“抽”取掉应物之形,变成纯粹的抽象符号,于是“书画同体”的观念最终被“书画同源”[14]的观念所替代,并成为定位书画关系社会接受度最高的理论概括。
当然,书画同源而异流,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比较而言,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书为六艺之一,向来为文化精英所倚重,甚至有“以书致治”的论调[15],以书取士便是制度表现。因此,书法的地位是高于绘画的,向来以书画称即是此理。在宋元文人画兴起之前,绘画属于百工之列,大约相当于书写领域中的职业“书手”,向为文人士大夫所轻视。文人画兴起之后,文化精英游戏笔墨之风渐盛,绘画方得与书法并列。且逐渐引书法而助力于绘画,遂有“工画者多善书”[16]之论。如宋郭熙《林泉高致集》谓:“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17]发展到元代的赵孟頫,则进一步提出“书画本来同”的论断,简直是书画不二了。当然,赵孟頫意指书画用笔之原理,非同于张彦远之“同体”论。总之,书为画之助,未闻画为书之助,其地位在古人心理衡量中的轻重可知,“诗、书、画、印”的排列顺序非无由也。
所谓的书画之“学”,即带有人才培养的教育性质。同样,古代书学的发展也远比画学更受到社会精英的重视。“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说文解字叙》),而字学的教育与书学的教育是同步而不可须臾分离的过程。“《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则识字的过程必定伴随着书写,可以看作早期的书学教育。到西晋时“立书博士,置弟子教习,以锺、胡为法”。[18]在制度设计上具备了书学的雏形。隋代设国子寺,其中所统有“书学”,并置博士、助教、学生等[19],书学制度逐渐成形。至北宋徽宗时期书学制度已经相当完备,不但有“书博士”,复置“学谕”“学正”“学录”“学直”等教师“职称”序列,“生徒五百人”的办学规模也是史无其匹,甚至还有完备的教学大纲、考试制度等,成为古代书学教育的典范。[20]而美术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画学,于北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创设,专习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并修《说文》,“令书篆字,解音训”。[21]因此,与画学的历史发展相比较,书学教育的历史沿革更早、更成熟。检点历史,向未有置“书”于“画”之下,当然更未尝有书学包并于画学的说法,这一点和当代书法学之于美术学的从属位置也是不能相称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古代书法生活化的情境早已不存,加上现代教育制度的发展,学科分化细密而又分明,因此书法文化的道统传递单凭社会教育难以维系,必须依赖现代教育制度和体系的保证方有实现的可能,而有效的学科设置和建设便是这种“制度保证”。早在1918年,蔡元培先生即呼吁在设立图画科的同时增设书法专科。[22]后来沈从文先生也认为:“至于书法的艺术和古文古书的专门研究,留给有兴趣的少数人好了,这种人大学或独立学院里是应该培养的。”[23]这都是具有现代意识而欲以教育促发展的远见卓识。
虽然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书法的学科地位得到社会认同,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书法学这种从属于美术学的地位,限制了当代高等教育书法专业与学科的发展。
美国对相关国家进口伊朗石油的“豁免”变相解救了伊朗。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宣布,美国给予8个国家伊朗制裁豁免权,允许他们继续进口伊朗石油。由此,伊朗在制裁期间的石油出口量预计能够达到100万桶/日。这样的出口量于伊朗而言,把日子过下去是毫无问题的。
首先,书法毕竟不是美术,它是先民抽象的哲学思维(气的运动与阴阳观念)在文字形体的书写过程中的一种反映。书法专业一直从属于美术学,会让人有美术是书法的母体艺术,并进而养成从美术的角度来审视和探讨书法的意识和行为,其结果却往往与书法的本质要求背道而驰,这实际上是对书法艺术发展的戕害。
其次,很多学校以美术学的招生和人才培养模式来招收和培养书法人才,比如个别高校会在招生考试中加试绘画,并在课程设置中有一定比例的诸如色彩、素描等绘画课程,意在培养所谓的“造型能力”。虽然各有所据,但书法毕竟不是造型艺术,训练方法的简单移植事实上使书法人才的培养目标难以实现,这是最亟待我们反思的事情。
再次,书法学的从属地位造成书法人才的本、硕、博培养体系受制于美术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因为根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设置与管理办法》(学位〔2009〕10号,下简称《设置与管理办法》)的规定[24],《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分为学科门类和一级学科,是国家进行学位授权审核与学科管理、学位授予单位开展学位授予与人才培养工作的基本依据,适用于硕士、博士的学位授予、招生和培养。依此,高等院校只能申请一级学科硕士和博士授予点,方可在一级学科中开设研究方向。这就造成书法专业的硕士和博士培养必须依赖于艺术学理论、美术学、哲学(美学)、历史学、文献学、文艺学、汉语文字学甚至设计艺术学、考古学、传播学等其他学科,这是书法学高端人才培养的瓶颈。
另外,依据笔者的经验认知,在所有的美术学院中,书法专业或书法学科都有边缘化或者特殊化的倾向,其教学与管理模式相互难以适应或者对应。因为和美术学其他专业如绘画、雕塑和摄影相比,独书法专业缺乏共同的专业基础,这与《设置与管理办法》中“一级学科是具有共同理论基础或研究领域相对一致的学科集合”的精神相矛盾。
总之,高等书法教育经过长时间的积累与发展,学科的升级与独立发展是势在必行的事情,“君子待时”,有识之士将它提上了议事日程,是大势所趋。孙行者修成正果而谋去金箍是他必然的信念,教育制度的顶层设计必须与时代发展相适应。
作为特设二级学科的书法学能否具有学科升级的理论依据呢?
《设置与管理办法》规定:“一级学科是具有共同理论基础或研究领域相对一致的学科集合。”其中第三章第7条有“一级学科的设置与调整”:
一级学科原则上按学科属性进行设置,须符合以下基本条件:
(一)具有确定的研究对象,形成了相对独立、自成体系的理论、知识基础和研究方法;
(三)已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同。在构成本学科的领域或方向内,有一定数量的学位授予单位已开展了较长时间的科学研究和人才培养工作;
(四)社会对该学科人才有较稳定和一定规模的需求。
首先,书法学“具有共同理论基础或研究领域相对一致”是毋庸置疑的。从书学发展40年的历程来看,无论是理论研究还是技法探索,无论是文献校勘还是史实考证,均成果丰硕,涵括书学研究的各个方面,如书法史论、书法创作与理论、书法教育、书法批评等,虽各有取舍与侧重,均以书法“为确定的研究对象”。又涉及面广,与哲学、文学、文献学、文字学、金石学、考古学、教育学、传播学、文化地理学甚至艺术鉴藏、材料学等等多门学问交叉互补,在内涵建设和外延拓展上卓有成就,但都以“书法”为研究内核,形成并构建了相对独立的理论体系。而且,经过数十年高等教育培养以及在中国书协常态化学术机制的激励下,产出了大量的高质量的学术文章、硕博论文和学术专著。书学研究者在与其他学科交叉互补、相互取益的同时,在以书法为理论基础的前提下,掌握了系统而独具特色的研究方法,在史实辨正、图像考据、文献互证、综合归纳等方面表现不凡,借助新材料、新方法,解决新问题,更新旧观念,不断推陈出新,使书学研究逐渐走向规范、深入与成熟。因此,与某些一级学科相比,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书法之“学”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与外延,足以支撑书法学科向广度和深度发展。
其次,随着现代学科建设的深入和细化,能否下设合理的二级学科,这也是书法学学科升级的重要支撑,否则书法学一级学科的架构便缺乏基础。《设置与管理办法》第四章第9条“二级学科的设置与调整”:
二级学科是组成一级学科的基本单元,其设置应符合以下基本条件:
1.与所属一级学科下的其他二级学科有相近的理论基础,或是所属一级学科研究对象的不同方面;
2.具有相对独立的专业知识体系,已形成若干明确的研究方向;
3.社会对该学科人才有一定规模的需求。
参照《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设置管理规定》第三章第9条“高校设置专业须具备下列基本条件”[25],综合目前国内书法学专业的课程设置,我们可以将书法学二级学科预设为。
1.书法史论。约同于二级学科美术学,培养方向亦类似于美术史论。
2.书法创作(含篆刻)与理论。培养方向为专业创作,约类似于二级学科绘画或者中国画。
3.书法教育。培养方向为专业教育工作者,约似于美术学教育方向。
书法史论、书法创作和书法教育“具有确定的研究对象”,三者共同的理论基础建立在书法的技法实践上,也就是说三者均须有相应的书法基础和知识积累。所不同的是,书法史论重在梳理书法发展的古今沿革、风格递嬗及其与时代、与文化所发生的纵向或横向的关联,不仅为书法发展构筑宏大而悠久的文化背景和历史渊源,也为书法的技法表象找寻一个文化与道统上的内在皈依,从而为书法的未来发展提供一个历史借鉴和文化参照,以确保书法艺术发展的文化属性与特质。
书法创作重在实践,这是书法专业教育的核心内容,也是书法教育的社会需求。书法艺术要发挥其社会功能,包括文化传播、艺术审美等功能,离不开高质量、大数量的作品产出,这也是书法艺术之存在与发展的现实依托。因此,基于理论为实践服务,书法创作必须是书法学科发展与建设的重中之重,这也是书法艺术赖以存在的社会条件。当然,鉴于书法创作具体指向的不同,书法创作之下可以有正体(篆、隶、楷)、草体(行、草)和篆刻等方向上的不同划分。篆刻艺术虽亦有相对独立的体系与特征,然因篆书是篆刻艺术的基础,二者的交叉与互益必不可少,因之篆刻可以成为书法创作子学科下的一个方向。
书法教育是基于书法文化横向的社会传播与纵向的历史传递之需要,借鉴心理科学与教育科学研究的成果,针对书法理论与技法的“授受”途径与过程开展研究。它以研究技能传授和心理接受为主要内容,以期最大程度地实现基础技能“授受”效率的最优化和最大化。与书法创作人才培养的专精和个性养成不同,书法教育人才的培养侧重于审美修养的共性以及实践能力的全面等基础要求。
上述二级学科人才的社会需求以书法创作和书法教育最为紧迫。书法创作与书法教育人才的需求已经随着国家经济发展与文化振兴表现突出。比较而言,目前艺术学和美术学都有专门的理论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美术理论或艺术理论与创作的分野随着其学科发展的成熟已逐渐为社会所认同与接受,而书法专业纯粹的史论人才需求尚不明确,理论人才的队伍建设和培养尚显不足,但这并不意味着缺乏社会需求(就目前来说,理论人才的出口主要集中在出版与传媒及各级各类文博机构和社会组织),而恰恰说明了书法学科发展的相对滞后和不够完善,导致国家层面的设计出现遗漏。书法理论人才的专业培养需要一个社会接受的过程,一方面为书法创作和教育人才培养提供文化和理论支撑,另一方面也为适应现代学科发展的明确分化,逐渐解决从事书法工作者理论与实践不能兼备的矛盾。相信随着书法高等教育的发展,理论专门人才更为广泛的社会需求之门会逐渐开启。
第三,近年来,由于前述书法学科设置的原因,加之书法学科的发展日趋成熟,学术界对于书法学科独立发展的呼声从无到有、由弱到强并逐渐形成共识。陈振濂先生近年来曾多次重申和强调书法研究已经历“学习时代”“学术时代”之后全面进入第三个时代:“学科发展的新时代”,并认为学科时代的来临是经历了数十年学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26]陈振濂的观点已经引起教育界和学术界的强烈反响,他虽身为教育家,但是兼为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主任,代表的不仅是教育界,更是整个学术界的声音,代表着全社会对书法学科发展未来走向的普遍认同和预期。
另外,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招收书法本科专业或方向的院校有百数十所,招收书法方向硕士研究生80余所,招收书法方向博士生的院校20余所,遍布全国绝大部分省市和自治区[27],拥有一大批高学历、高研究能力和高产出率的教学团队和科研队伍,培养出大量具有专业修养和实践能力的高素质人才,在各个层次的社会和学校教育、科研等方面的成绩有目共睹,高校培养的学术力量在各级各类学术会议中渐成主流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是高等书法教育发展半个世纪以来的结果,不仅为书法学科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人才储备和深厚的学术积淀,也为书法学科的“正名上位”夯实了社会和现实基础。
第四,随着近期国家相关政策的出台,社会对书法人才尤其是中小学基础教育师资的需求正出现剧增态势。2018年1月16日,教育部召开新闻发布会,介绍《普通高中课程方案和语文等学科课程标准(2017年版)》有关情况。值得关注的是,为促进学生坚守中国文化立场,增强文化自信,美术课标增设“中国书画”,内容涉及书法、篆刻等经典作品欣赏等内容,相当于正式把书法、篆刻纳入高中必修课程。如果此政策得以落实,则师资缺口之巨可想而知。
2018年3月21日,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书协主席苏士澍接受采访时透露,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应该坚定不移地继承,而面对全国中小学书法教师严重匮乏的现状,教育部、中国文联、中国书法家协会已将“翰墨薪传”纳入“国培计划”。“国培计划”由中央财政拨款5.5亿元,教育部全面实施,中国书法家协会将用五年左右时间培训全国中小学书法种子教师和省地县三级书法教研员约7000人,并期以此引领推动中小学书法教育的普及和质量提升,更好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除开国家政策的导引和激励,尚有有识之士的社会担当,如“翰墨薪传”工程、“书法蒲公英计划”等[28],当今社会对书法人才的需求于此可见一斑。这在弥补和分担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和数量不足的同时,对高等书法教育如何面对新时代也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
陈振濂先生曾在全国第十一届书学讨论会上的讲话中梳理了40年来的书学发展历程,他将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书学定义为“学习”时代,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的书学定义为“学术”时代,并预期未来新时代的书学必定属于“学科”时代,并进一步阐述“学科”时代的努力方向。他说:
“学科”时代,意味着今后我们的书学研究者不会再有细致的领域固化和分类专攻自划疆界,而是通过掌握书学理论的各种研究方法、思辨模式,来构建书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形成学术群聚的现象,开启“学派”时代。[29]
书法学学科升级而与美术学一级学科并置,从而使书法学获得更大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是开启书法“学派”时代的愿景和制度保障。
自20世纪80年代书法事业中兴以来,随着传统文化的日渐复苏与升温,社会书法事业蒸蒸日上,大有如火如荼之势。在社会基础需求的推动下,书法教育已然进入决策者的视野。2018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传统文化复兴成了文化自信的战略构成。而书法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杰出代表,被公认为十大国粹之首,理当乘此春风,展现出中华五千年未有之荣光。社会书法事业的昌盛嘉惠书坛,功在当代,而教育事业是利在千秋的大业,高等教育又是书法教育的方向和引导,因此,书法学科的升级和建设,是高等书法教育实施的政策性保证,是书法事业持续发展的重要推进。
陈振濂在《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中说:
书法如果作为一个学科,它不是“二等公民”[30]。
因此,推动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升级,将书法学建设成为与美术学、设计学等并列的一级学科已是理所当然、势所必然,也成为当下高等书法教育工作者和社会有识之士共同的历史担当。
注释:
[1]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23.
[2]林駉.古今源流至论前集.卷5“圣翰”[G]//文渊阁四库全书.册942:71.
[3]吴升.大观录[G]//卢辅圣.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册8:224.
[4][5]沈从文.谈写字[C]//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北京:外文出版社,1994:225.
[6]启功.书法丛刊第11辑·引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10).
[7]据徐调孚(1901-1981)评郑振铎书法:“颜鲁公体是底子,再加上写经体,铁画银钩,左细右粗,虽不及疑古玄同的精美,但功力也不小。”“不由得不叫人见了暗地里喝一声彩。”柯灵.万象[J].万象书屋,1944(7).
[8]朱自清在1933年4月29日的日记中记载:“晚赴梁宗岱宴……振铎在席上力说书法非艺术,众皆不谓然。”(朱自清日记[J]新文学史料.1981(4):225.)沈从文在《谈写字》一文中说:“到近来因此有人否认字在艺术上的价值,以为它虽有社会地位,却无艺术价值。郑振铎先生是否认它最力的一个人。”
[9][10]郑振铎.哭佩弦[J].文讯.194:9(3).
[11]陈振濂说:“在19世纪末日本明治时代到大正时代,也有过一次非常重要的关于书法的争论,有冈仓天心和小山正太郎的书法争论,很激烈。还有日本全国最大展览叫‘日展’,有油画、版画、工艺、雕塑、日本画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书法。审查委员会元老一看有书法,动动笔写个毛笔字就来参加,不知该如何对待。当时‘日展’官方就表态说:‘这个书法不算艺术,拿下。’于是书法作品被全部赶出日本的美术展览会,惹得书法家火冒三丈,自己组织一个艺术团体,说你‘日展’不接受我,我们就自己团结起来,办一个我们的‘日本书法展览’,我们就是要和傲慢的‘日展’对抗。可见,中、日都有这样一个例子,都遇到同样的困扰。”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J].中国书法,2018(3):16.
[12]《以艺术的立场审视书法—就〈首届全国中青年名家百人艺术书法展〉采访王镛先生》,首届全国中青年名家百人艺术书法展作品集[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5:204.
[13]张彦远.叙画之源流[M].历代名画记·卷一.四库全书本.
[14]何良俊《四友斋画论》:“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中国书画全书》:第3册.上海:上海书法出版社,1993:868.
[15]黄修珠.以书致治与祖宗之法:宋太宗的文治与书法[D].南京:南京艺术学院,2016.
[16]张彦远.叙画之源流[M].历代名画记·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郭熙.林泉高致集[M].四库全书本.
[18]晋书·荀勖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隋書·百官志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0]《群书考索后集》引《续资治通鉴长编》语:“宣和六年正月己未,诏:‘置提举措置书艺所。以杜从古、徐兢、米友仁并为措置管勾官,生徒五百人为额。篆正文法钟鼎,小篆法李斯,隶法锺繇、蔡邕,真法欧、虞、褚、薛,草法王羲之、颜、柳、徐、李,逐日会试。’”又《宋史选举志》:“书学生习篆、隶、草三体,明《说文》《字说》《尔雅》《博雅》《方言》,兼通《论语》《孟子》义,愿占大经者听。篆以古文、大小二篆为法,隶以二王、欧、虞、颜、柳真行为法,草以章草张芝九体为法。考书之等以方圆肥瘦适中,锋藏画劲,气清韵古,老而不俗为上;方而有圆笔,圆而有方意。瘦而不枯,肥而不浊,各得一体者为中,方而不能圆,肥而不能瘦,模仿古人笔画不得其意,而均齐可观为下。”《宋史·选举三》卷157,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宋史》卷157《选举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蔡元培.在中国第一国立美术学校开学式之演说[C]//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77.
[23]沈从文.谈写字[C]//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北京:外文出版社,1994:225.
[24]教育部发布了最新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更新时间为2018年4月,较前有小范围变动。
[25]《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设置管理规定》第三章“专业设置”第九条“高校设置专业须具备下列基本条件”:(一)符合学校办学定位和发展规划;(二)有相关学科专业为依托;(三)有稳定的社会人才需求;(四)有科学、规范的专业人才培养方案;(五)有完成专业人才培养方案所必需的专职教师队伍及教学辅助人员;(六)具备开办专业所必需的经费、教学用房、图书资料、仪器设备、实习基地等办学条件,有保障专业可持续发展的相关制度(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门户网站)。
[26]见2017年12月15日“陈振濂在全国第十一届书学讨论会上的讲话”,后以《书法研究已全面进入“第三个时代”》为题发表于《书法报》《书法家园》等纸质和网络媒体。又见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中的相同表述。《中国书法》,2018(4).
[27]倪文东《当代中国高等书法教育现状的调研与思考》[J].中国书法·书学,2016(2):4.
[28]中国书协组织实施的“翰墨薪传工程”是一项公益性活动,2014年的启动经费由张海先生捐资200万元。“书法蒲公英计划”是2013年由《浙江日报》《美术报》联合陈振濂教授共同发起的大型书法教师公益培训项目。
[29]陈振濂.书法研究已全面进入“第三个时代”,《书法家园》网,2017年12月17日。
[30]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下)[J].中国书法,2018(4):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