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璐,刘 璐
(兰州大学 文学院,兰州 730000)
玉门关(或称玉关),始置于西汉开通河西走廊、设置河西四郡之时,因西域输入玉石时取道于此而得名。此后随着中原与西域交往的展开,玉门关逐渐进入了中国文学的书写内容中。北宋景祐三年(1036),西夏占领河西走廊,玉门关逐渐失去军事上的意义,但作为诗歌意象的玉门关却一直活跃在文学作品里,继续发挥其边塞文学的典型语码作用。就玉门关的具体位置而言,在各历史时期中并不完全相同。潘竟虎和潘发俊将丝绸之路中段(古名西域道,包括南道、中道、北道和新北道)的地点进行了考证,认为作为汉唐西境大门的玉门关与西域四道开通时间密不可分:“西域四道开通时间有先后,每新开一道,玉门关就迁徙一次,或另置新关为新道起点。”[1]而根据研究者李并成考证,西汉最早设置的玉门关位于今甘肃省嘉峪关市石关峡;约在太初三四年(前102—前101),玉门关西迁至敦煌西北一带;约在东汉永平十七年(74),玉门关又东迁至今瓜州县双塔堡附近;五代宋初,因为政治割据,玉门关又重新设在石关峡[2]。由此来看,嘉峪关、瓜州、敦煌等地区都沾染了玉门关的影子。明代为巩固北防修建了长城。明长城西至嘉峪关,而前代玉门关故地则被划分到了嘉峪关外,使得该时期文学作品中的玉门关书写出现了“想象多于亲历”的性质。对于明人来说,玉门关成为一种与边塞相关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引起异域联想的特殊符号进入其书写当中。目前学界围绕与玉门关相关的诗歌所展开的专门性研究多集中于唐代和清代。一些研究者在考察边塞诗歌时,也会将与玉门关相关的诗作单列,将其作为大主题边塞诗歌研究之下的小主题来讨论。如赵炎《唐代玉门关诗研究》、石云涛《唐诗中的玉门关意象》、王志鹏《玉门关在唐诗中的歌唱及其文学意义》等论文。此外,也有将涉及玉门关的诗歌作为唐边塞诗大论题下的分论题的研究情况。如李智君《诗性空间:唐代西北边塞诗意象地理研究》、马凤霞《唐代河陇诗意象研究》等论文。除了唐代,清代的玉门关诗也引起了研究者的兴趣。张晓燕和李中耀在《从“玉门关”意象看清代文人的西域情怀》、刘坎龙《无边塞愁苦之音的清代屯垦戍边诗——以“春风、玉关”意象为例》等论文均指出,清代诗文中所表现的“玉门关”意象异于前代,诗文借助玉门关所表现的西域是承平繁荣的景象,文人则大都心怀自豪之情。以上研究均从不同角度对历代涉及玉门关的文学作品展开了探讨,对后续相关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与前代及清代不同,明代的创作者囿于具体社会历史环境,其实际所处位置往往仍在明代疆域之内,并未远达玉门关故址,使得明诗中呈现的玉门关样貌并不与历史真实相对等。明人笔下的玉门关,既有因战争、议和等客观因素所致的多元化样貌,也有因书写者着意突出某类特征而展开的单一性呈现,其相关意指则丰富而耐人寻味。
北宋景祐三年(1036),西夏占领河西地区,玉门关的军事意义逐渐被其文化意义所代替。此后“玉门关”主要作为一种边塞意象,而非实际地理所指,参与到了涉边文学的典型意境的构筑中。在亲身行边的创作者笔下,玉门关往往呈现出多元化的样貌,这种样貌的产生与明王朝和游牧民族关系变动直接相关。而未尝赴塞的创作者则在其寄赠需要与自我吟哦的过程中,呈现了明人头脑中对玉门关充满激情的“狂想”。有趣的是,这种“狂想”所生成的玉门关样貌反而较为单一。
在亲身行边的创作者笔下,因边塞客观形势的左右,玉门关样貌的构建往往呈现出较为多元的状态。前述明代行边者实际所处位置一般仍在明代疆域之内,并未远达嘉峪关外的玉门关故址。因此诗中的玉门关被抽象成为一个具有高度代表性的语码,用以指代整个西北边塞。就文本表达习惯而言,明代语涉玉门关的文学书写与前代相承接,天然地与军事防御相联系。孟洋《环县》诗曰:“灵武城高接夏州,逶迤山势引边愁。胡来六月常烽火,农起千军尽戍楼。草树阴阴刁斗夕,云沙莽莽玉关秋。比年耆旧多湖海,节制谁能范老俦?”[3]环县位于今甘肃庆阳以北,诗中提到的“灵武城”则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境内。明代西北边塞时时闻警,“胡来六月常烽火,农起千军尽戍楼”的场景当属实写,而诗中的“玉关”所呈现的则是明代西北边塞战时的概括性样貌。另一些文学书写则在军事防御的基础上进一步突出了作为关隘所具备的“险要”的特征,尽管这并非对玉门关本身的勾勒,而是一种“因地制宜”的比拟。唐龙《红石峡歌嘉靖壬辰七月既望提兵登峡镇守赵中侍月宾于中丞在焉》诗有“佛阁神坛列虎帐,从来樽俎能折冲。玉关峉岝天险设,雪澜澎湃军声洪”[4]句,“玉关”在这里指代唐龙所驻防的关隘,突出军队驻扎位置的险要,而操练时军声齐整、洪亮威武的景象又为全诗增添了昂扬的情致。
明王朝与游牧民族的战争与议和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使得行边者笔下的玉门关在冲突对抗之外,也呈现出其他样貌。何乔新曾实地到访过甘肃,写有《甘肃元旦次朱都宪韵》诗,并在该诗中呈现了别样的边塞书写:“玉关雪霁绝狼烟,殊胜呼韩款塞年。万灶貔貅森列卫,两班冠剑俨群仙。明珠翡翠来重译,卉服毡裘共一天。羽檄不飞刁斗静,蚤看嘉绩勒燕然。”[5]与外族交好的时期,西北边塞显现出了其安宁和平的一面。节日的典礼秩序井然,守边战士勇猛威武,两班官员肃穆庄严。异域之人带来了珍珠翡翠,四方少数民族纷纷归顺,成为明王朝的子民。在何乔新的眼中,和平时期玉门关所指代的西北边塞不仅是西域商品流通的要道,也是中原王朝展示国力的舞台。与之相类,赵时春笔下的玉门关也呈现出一派太平无事的样貌。他在固原时写有《固原南池泛月奉陪唐尚书与刘总戎段正郎樊兵宪同舟》诗:“四郊芊霭夏容多,玉关无事遍笙歌。原州城南青草碧,流澌澹荡生微波。”[6]“玉关无事”,因此边塞遍地笙歌,百姓安居乐业。此时原州的样貌就是整个西北边塞的缩影。
从这类作品中可以发现,对那些亲身赴边、因行边生涯的直接触动而展开玉门关书写的诗人们而言,玉门关的样貌并不是单一的,既有防御备战的场面,亦有宁静祥和的图景,乃至商旅往来、笙歌遍地的繁华景象。西夏占领河西走廊之后,玉门关逐渐淡出了中原王朝的视野,明代行边诗人往往并没有亲临嘉峪关外的玉门关故址,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玉门关来指代作为整体的西北边塞,同时在行旅、居边生涯创作中有意识地时时涉及该语码。这些诗作是对明代西北边塞样貌的描摹,但并非是对玉门关故址的实写。确切地说,是边塞生活所触发的感慨与眼前边塞风貌相糅合,形成了明代行边诗人眼中的多元化的玉门关样貌。
与亲历边塞的诗人相比,另一些创作者则未尝远涉西北,仅借助文学性想象来描摹玉门关样貌。这种书写和亲身行边者的创作不同在于,其中的场景构筑主要依靠主观思维活动来完成,写实成分被大大降低。如果说亲身行边者的创作还基于作者耳闻目见引发合理想象的话,这类创作则或因寄赠的需要,或出于单纯的吟哦,为我们呈现了明人头脑中“狂想式”的玉门关。
在李东阳的想象中,玉门关所在的关外极为寒冷,但却是成就功业的场所。在《送张侍郎文渊区处哈密》诗中,李东阳写道:“甘州城外河周遭,玉门关上冰山高。营平图略本常事,定远功名非彼曹。”[7]在他的描摹下,张侍郎即将行经的玉门关上冰山高耸,塞外之寒冷、旅途之凶险可见一斑。这种写法杂糅着夸张的意味,然而经营西北地区、维护边疆稳定是赴边者的主要任务,其勋名的获取、自我价值的实现亦从苦寒危难中获得。
与李东阳相比,王世贞更是一个喜欢对玉门关展开“狂想”的创作者。他在《寄甘肃侯中丞儒宗》诗中,借想象对玉门关展开了构筑:“回首齐门和铗歌,辟书先后起烟萝。幕中明月堪相共,镜里秋霜奈我何。燕颔古来金印远,虎符西去玉关多。那能醉尔葡萄酒,射鹿还煎热洛河。”[8]542将玉门关与虎符联系在一起,强调了玉门关的军事意义。“热洛河”指的是一种以鹿血和鹿肠合制而成的食物。《太平广记》卷234引唐卢言《卢氏杂说·热洛河》称:“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谓之热洛河。赐安禄山及哥舒翰。”[9]《新唐书·哥舒翰传》载:“诏尚食生击鹿,取血瀹肠为热洛何以赐之。”[10]王世贞盛赞朋友的才能和气度,正是朝廷所倚重的对象。王世贞笔下与玉门关有关的诗歌还有《为王光禄赋白鷰》《孟冬晦日夜梦得句云天寒北极仍充使日落黄河未隐流及后二语醒不复全记因足成之》等,诗中大都直言塞外之寒冷,同时对赴边者想要建立功勋的抱负大加赞赏。与李东阳相类,王世贞眼中的玉门关乃至广袤的西北边塞既属于苦寒之地,也是成就勋业之所。
事实上,这种认知普遍地、概念化地出现在明人的寄赠诗作中。除李、王之外,亢思谦《寿徐母太夫人兼送颐斋之河西》诗有“玉关歌凯入,忠孝勒旂常”[11]之语。陈敬宗《送陈郎中重使西域二首》其二诗则称:“玉关迢递塞云黄,西涉流沙道路长。”[12]同样的情况在明人的拟古作品中也有突出表现,胡应麟《陇头歌五首》其一诗称:“尘起玉门关,琱弓马上弯。身随汉飞将,乘月夺天山。”[13]52朱诚泳《雨雪曲》称:“风号沙塞北,雪暗玉关西。听水谙狐迹,循山趁马蹄。”[14]186可以看出,与前述亲历边塞的摹写相比,由寄赠、拟作等场合触发的期望与想象使作品中的玉门关样貌更为抽象化、符号化,类型则相对单一,总是缠绕着“艰险”与“功勋”两个元素,分别应对书写者的边塞想象和功业期望。这种期望与想象则又与玉门关所处的自然环境及其曾经担负的军事作用直接相关。
玉门关故址在嘉峪关外,已不属于明王朝的实际控制范围,但是“玉门关”作为一种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语码,还在明人的诗文当中继续活跃,并且与边塞风貌有着天然的联系。作为边塞意象的代表,玉门关并不总是作为单独的“语码”出现在明代诗歌当中。一些诗人在吟诵玉门关的时候,往往连带诸多边塞风景物事,让整个画面变得具体可感。这些诗歌不但让我们看到了明代人眼中的玉门关样貌,也使得我们通过这些样貌所涉及的具体意指来体察明代涉边书写中的情感动向。
作为西北边塞的指代对象,明诗中的玉门关表现出与中原迥异的气候和风景特征。这些添加了诸多想象成分之后的独特自然景象,构成了明人诗歌中西北边塞的生动画面。然而意指不同,描写各异,导致明人笔下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书写取向。
第一种将玉门关描摹成“春风不度”之地。“春风不度玉门关”语出薛用弱《集异记》卷2“王之涣”条:“黄沙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15]这种“相沿成习”的表达传递到明代,出现了“金闺春色早,玉关芳信赊”[16]一类的描摹。玉门关在这类书写中或是狂风飞沙,或是积雪覆盖,一片荒寒之色。吴稼竳《边马词九首》其五诗曰:“间道奔腾满蒺藜,虏情还报玉关西。恶风日暮沙场起,乱石飞扬扑四蹄。”[17]边塞狂风四起,传递军情的信使骑马飞奔在布满蒺藜的小路上,“乱石飞扬”,可见边风之猛烈,气候之严酷。同样写边塞荒寒,王世贞《出塞》诗曰:“玉门关外草芊芊,碛里沙黄上接天。”[8]284碛,有沙漠之意,也可指咸卤沙石之地。虽然边地亦有草芽生长,但未能掩盖黄沙,甚至入眼看去黄沙都与天边连接了起来。“黄沙”在明代涉及玉门关诗歌中比较常见,诸如“羌管胡笳千碛月,黄沙白草万山秋。玉关渐茁龙媒种,麟阁应图燕颔侯”[18]“月下谁家捣练声,寒衣长系玉关情。萧条我亦河西去,白草黄沙隔渭城”[19]都是明诗中对玉门关的呈现。可见许多明人眼中的边关样貌是黄沙遍地,荒凉异常的。如果加上积雪覆盖,则于荒凉之外更添寒冷凄清。在此类书写中,雪也是较常出现的物象之一。刘世教《悦支上人还自五台从诸子社》诗中有“葱岭北来多积雪,玉关西去入流沙”[20]之语;李梦阳《杨花篇》诗则有“玉门关外雪犹飞,章台树杪风先起”[21]句;费元禄《玉门关》诗称:“玉门巍巍急防秋,一度关山人白头。积雪何能涓月窟,春风原不到瓜州”[22]。这些描摹中,有雪落山上的静态,也有雪花飘飞的动态,结合葱岭、树、风等,一幅塞外雪景图跃然眼前,不免令人顿生寒意。
第二种书写则恰恰相反,将玉门关所代表的边塞描摹成春风长绕之所,水丰草美,鲜花盛开,一派生机盎然之色。蒲秉权《酒泉即事寄王游戎》其三诗描摹了边地冰雪消融,柳树刚抽出嫩芽,塞草如茵的春景:“边城雪霁柳条新,极目关河淑气匀,浪说玉门春不度,如何塞草绿如茵?”[23]作者目睹边城春景之后,身心感到无比的舒畅。“浪说”意谓妄说、乱说,可见河西春暖的实景已经征服了客居于此的士人。何白《芳草八首》其二诗称:“何处含情一望迷,江南渭北玉关西。渌波交映青袍乱,平隰斜分翠带齐。水驿闻鸡庭露白,野田射雉陇云低。陌头夜雨花飘霰,紫马行春并作泥。”[24]诗中将江南、渭北与玉门关并列,称这些地方令人“含情一望迷”。水波荡漾,田野翠绿,云朵低垂,雨丝轻柔,塞外江南跃然纸上。与之相类,贾应元在赠给方逢时的《沙漠长春》诗中写道:“玉门关外见莺花,春色平分万里沙。刁斗无声青海静,穹庐夜夜醉琵琶。”[25]“莺花”意谓莺啼花开,指代春色。诗人并未明确玉门关故址的具体位置,但是他心目中的玉门关就是春光无限的样子。“刁斗无声”意谓没有战争,穹庐内夜夜传来琵琶歌舞声,一派太平景象。
总而言之,明人心目中玉门关的风景是带有割裂感的。一种表述是玉门关是春风不至的荒寒之地。而另一种表述则恰恰相反,许多诗人笔下的玉门关春光常绕。之所以会对同一对象产生截然相反的描述,除不同的个体经历和认知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玉门关”逐渐由一个实际的地理位置演变成了一种带有象征“坚持”“忍耐”等意义的抽象语码,而“春风”则往往与君主的“恩遇”相联系。杨慎《升庵诗话》卷9“王之涣《梁州歌》”条载:“此诗言恩泽不及于边塞,所谓君门远于万里也。”[26]可见明人对于“春风”的认知不囿于客观物象本身,而是沿着比兴寄托一路,生发出了抽象的意指。这种意指又落实到了明诗的书写当中,郭濬《折杨柳》诗中有“晓笛咽青塞,春光限玉关”[27]450的表述,春风被限制在了玉门关内,边塞感受不到中原的温暖。其另一首诗《古意》则更为明确地称“陇水西流日夜长,玉关曾不度春光”[27]538,表现出了难以掩饰的失落与无奈。与此相反,孙承宗《山海卫城头用王郎中饷司韵》诗中写道:“一笑颓颜为酒红,玉关初见度春风。”[28]作者并不在玉门关,但是却表达了守边者的积极心态。同样,祝以豳在《送郡博东兖孟公擢司延庆教》诗中写道:“玉关春许度,碣石道仍悬。”[29]而胡应麟的《燕京四时词四首》其一诗直言“帝阙皇居北斗间,春风长绕玉门关。”[13]60点明君主穆穆,边塞太平,使玉门关成为春风长绕之地。
终明之世,中原政权始终面临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在明人的意识中,“玉门关”代表界断中原与游牧民族的关键点。与前代相承,明诗中涉及玉门关的书写倾向之一在于传达成就勋业的意指。陈函辉《纪游十九首》其十七诗曰:“玉关带箭出,青海勒石旋。”[30]欧大任《敬观高庙御容于临淮侯家因见曹国公铁券遗像》诗曰:“鼎湖日月开钟阜,甲帐风云出玉关。奕叶勋劳麟阁上,至今貂冕尚崇班。”[31]顾璘《赠周子庚太仆行边》诗曰:“丈夫勋名在远道,玉关铜柱非徒老。”[32]韩邦奇《买剑曲》称:“男儿介胄身,死葬昆仑山。却笑班将军,生入玉门关。”[33]从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明人强烈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面。
但实际的情况是,明代中期以后国力日衰,党争不断,朝政日渐溃烂,东北女真部落虎视眈眈。综合来看,明代的整体实力不如唐代和清代强盛,当建功立业成了奢望,文学书写中自然出现了另一种声音。“玉关人老”的感慨自汉代就已经产生,即使是被封为定远侯的班超也免不了发出“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34]的感叹,这种情感在后世文学书写中被延续传递下来,所指也被逐渐拓宽为对韶华易逝,功业难成的感慨。陈邦瞻《落日》诗称:“白日落西山,西山日不还。春残金谷树,人老玉门关”[35],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的喟叹。与此相类,郭登在《送岳正》诗中感慨:“玉关人老貂裘敝,苦忆平生马少游。”[36]张九一《卧病北村》诗中也写道:“天垂金雀镜,人老玉门关。”[37]这类创作与前述渴望建功立业的作品一正一反,互为补充,表现了述志作品情感的真实动向。
如果说“人老玉关”还仅仅是因个体遭际所发出的喟叹,那么在国力衰退、边情吃紧的大环境下,“生入玉关”的意指则鲜明地出现在了明诗书写当中。早在成化、弘治时期,朱诚泳《龙支行》诗中就表现了明王朝对外作战的艰苦:“一自西戎侵玉关,泾陇烽烟熏两间。汉军战死音声绝,战骨凭谁埋故山。十中存者仅三五,哀哀泪滴龙堆土。旃裘御雪酪充饥,年深渐解蕃人语。”[14]176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文学书写中出现的“生返”主题,应和的是明人的厌战心理。范钦《塞上谣送戴使君》其七诗曰:“何人远戍燕然山,凄风冻月鬓毛班。不愿封侯博万户,但愿生入玉门关。”[38]降及晚明,对外作战动费万计,耗心疲力。士卒雕瘁,民力痡殚。公鼒的《战城南》称:“丈夫功名玉关内,但愿生返不愿侯。”[39]551直言比起封侯,更愿意活着回到中原。而公鼒这种“反功业”思想诗作的产生并不是偶一为之,他的另一首诗作《边曲》其三诗也持同样的态度:“百万从戎百胜还,但教生入玉门关。将军莫羡黄金印,白骨高于象塜山。”[39]642同样表达反战厌战情绪的还有邹迪光《辽左之役陷城杀将国家大事几不可支普天率土咸惟新经略之是赖爰赋十律用写杞忧》诗:“杀气方深野哭哀,头颅枕籍乱相猜。龙沙化作青燐血,虎寨移为白骨堆。虽则死蒙金帛赠,何如生入玉关来?长城几处伶仃鬼,愿得游魂瘗草莱。”[40]这类书写的产生除了受前代文学反战书写传统的影响外,主要与前述晚明国势以及对外作战的实力直接相关。具体到每次战役中,短兵相接的残酷性超过常人的想象,白骨易见,勋爵难望。这些声音在倡导以身许国求得功名的浪潮中虽然微弱,但是也不应忽视。
在明诗所涉诸多西域物产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良马,而玉门关所指代的河西走廊则被视为良马进入中原的关键枢纽,这类表述多见于题画诗。画中神驹俊逸非凡,创作者认为它们从遥远的西域经玉门关来到中原,从侧面肯定了河西走廊具有的重要交通意义。释来复的《题赵松雪马图》称:“振鬛长鸣产月支,玉关风急贡来时。五花狮子真龙种,赐出黄门不敢骑。”[41]同类表述还有储巏《匏庵题马图赠杨邃庵西巡次韵》诗曰:“西戎献马何年来?玉关石城天汉开。冲沙尔云只一曰,顿令冀北皆驽才。”[42]魏畊的《惜尾骝行》诗称:“超迈流辈非等闲,胡雏骑至玉门关。朝行拂云祁连草,暮行饮水银海湾。”[43]所谓“玉门不闭通西使,天马葡萄入建章”[44],可见良马和西域在明人心目中具有天然的联系,而河西走廊在其中起到了交通枢纽作用。与天马一道经河西走廊进入汉地的还有作为马匹饲料的苜蓿。苜蓿是一种多年生开花植物,耐干旱冷热,能改良土壤,主要用于制做干草、青贮饲料。由生活而艺术,诸如“玉关初未解秋防,苜蓿春深绿更长”[45]“玉门关外苜蓿肥,黄尘白草相依微”[46]等,均是明人对这种外来作物的抒情性摹写。
在作为中西交往通道的同时,明代西北关隘的敞开也预示着危险随时可能降临,使得明代社会管理者产生了深深的忧虑。明王朝是一个向内能够完全自足的农耕型国家,许多士人认为只要闭关锁国,切断中西往来通道,中原就是安详和平的。解缙的《龙州》其三诗称:“始信玉关长闭好,欲将封事赞皇图”[47],认为关闭玉门关,不与外族交流,就可以保持国家安宁。与此相类,刘储秀的诗作中则不止一首诗提到要关闭玉门关,诸如“玉关如可封,安用戍辽西”[48]667“玉关一以闭,安土长如斯”[48]667“玉关犹可闭,银汉若为倾”[48]704。玉门关在这里代指的是河西走廊一带,明王朝实际控制范围内的各个关卡,在对外防御中它们切实充当了中原的屏障。书写者执着地希望关闭中西往来的通道,从而使国境安宁,这种思维的产生根源在于明王朝在对外军事活动中的节节失利,有社会现实因素为其背书,但同时也指向了故步自封、因循守旧的农耕时代典型心理。
综上所述,玉门关在宋代以后不再承载实际的军事意义,至明代成为嘉峪关外的前朝故垒,但是它作为一个具有丰富历史文化信息的载体,仍然频繁地出现在明人的吟咏中。在亲身行边的创作者笔下,因边塞客观形势的左右,玉门关样貌的构建往往呈现出较为多元的状态:既有防御备战的场面,亦有宁静祥和的图景,乃至商旅往来、笙歌遍地的繁华景象。与亲历边塞的摹写相比,由寄赠、拟作等场合触发的情感使作品中的玉门关样貌更为抽象化、符号化,类型则相对单一,主要包括“艰险”和“功勋”两个元素,分别应对书写者的边塞想象和功业期望。明诗中的玉门关样貌所涉及的具体意指包括“春风不度”与“春风长绕”“人老玉关”与“生入玉关”“玉门不闭通西使”与“始信玉关长闭好”等。首先,在“春风不度”与“春风长绕”这一组意指中,除涉及对边塞自然环境的不同认知之外,还应注意到“玉门关”在文学书写中逐渐由一个实际的地理位置演变成了一种带有象征“坚持”“忍耐”等意义的抽象语码,而“春风”则往往与君主的“恩遇”相联系。其次,“人老玉关”的表述则与渴望建功边陲的作品一正一反,互为补充,表现了述志作品情感的真实动向。而在国力衰退、边情吃紧的大环境下,“生入玉关”的意指则鲜明地出现在了明诗书写当中。最后,“玉门不闭通西使”与“始信玉关长闭好”这一组截然相反的意指则揭示了明人在对外开放还是封闭问题上所持的矛盾心态。整体而言,明人笔下的玉门关,既有因战争、议和等客观因素所致的多元化样貌,也有因书写者着意突出某类特征而展开的单一性呈现,其相关意指则丰富而耐人寻味,由此可窥见明人对西北边塞的认知情况与基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