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瓊
提要: 丁仙之是唐人殷璠所選詩集《丹陽集》中的十八位詩人之一。關於他的生平事迹,我們僅知其占籍潤州,歷任主簿、餘杭尉。洛陽新發現的丁仙之墓誌,可以訂正傳世文獻中“丁仙之”姓名的訛誤;通過墓誌我們更可以瞭解丁仙之仕宦不達而文名已盛的一生;並爲學界瞭解墓誌撰者陳允升提供更多信息。
關鍵詞: 《丹陽集》 丁仙之 墓誌
《丹陽集》是盛唐詩選家殷璠編選的唐詩選本,選録了當時占籍丹陽郡的十八位詩人的詩歌作品,在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入選該集的詩人在當時皆有詩名,然大部分仕宦不達,生平資料可徵者甚微。陳尚君《殷璠〈丹陽集〉輯考》(1)陳尚君《殷璠〈丹陽集〉輯考》,《唐代文學叢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頁 223—243。、吕玉華《〈丹陽集〉考辨》(2)吕玉華《〈丹陽集〉考辨》,《文獻》2003年第2期,頁48—58。都曾對諸人生平事迹加以鈎稽,筆者《新出墓誌與〈丹陽集〉詩人考辨》(3)楊瓊、胡可先《新出墓誌與〈丹陽集〉詩人考辨》,《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頁124—132。又據新出土馬挺、蔡希周、包陳等人墓誌加以考訂補充,揭開了一些關於《丹陽集》的未發之覆。然入選其中的“餘杭尉丁仙芝”,生平事迹尚存諸多疑竇。所幸,筆者在浙江大學圖書館古籍碑帖保護中心近期購得的墓誌中發現丁仙之墓誌一方,爲我們解決其名字爭議,考證其生卒、歷官、交往等諸多問題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墓誌長、寬皆40釐米,誌文正書,共20行,滿行20字。誌蓋題 “大唐故丁府君墓誌銘”,誌文首題“大唐故餘杭郡餘杭縣尉丁府君墓誌文并序”,題下署“承義郎前京兆府好畤縣尉陳允升撰”。現據拓片將丁仙之墓誌整理標點,並對墓誌内容參證傳世文獻加以考釋。
大唐故餘杭郡餘杭縣尉丁府君墓誌文并序
承義郎前京兆府好畤縣尉陳允升撰
公諱仙之,字冲用,丹楊郡丹楊縣人也。昔齊有丁公,克開厥後。爰自漢魏,寔繁人物。曾祖伯春,陳禎明初舉秀才,隨〔隋〕晉陵郡太守。祖孝儉,以衣冠子弟隨授奉信員外郎,皇朝秘書著作郎。父慎行,優游里閈,未遑冠冕。公在弱年,美姿儀,習文史,尤長詩賦。自國子生進士高第,有盛名於天下。位遇不達,調補東陽郡武義主簿。不以卑屑意,當官有正色之雄。廉察使劉日正以名獻于天庭,尋改餘杭郡餘杭尉。異政尤舉,黜陟使席豫亦薦于上。尋丁外憂,服未闋,以天寶三載六月廿一日遘疾,終丹楊私第,春秋五十有五。嗚呼!詩雖入室,仕迷其門。廊廟之器也,委于草莽。龍鳳之姿也,蟠于泥沙。惜哉!嗣子充等乳臭而孤,菊芳未秀,隨聖善陳氏家于洛陽,遂遷神北土。以天寶十載十二月十一日反葬於尸鄉之西界,首陽之南原,禮也。銘曰:
名滿天下兮位何卑,才運不並兮古有之,扁舟東土兮素車洛師。稚子哀號兮仰天未立,孀妻俯孤兮臨穴而泣。
丁仙之的姓名有“丁仙芝”“丁先芝”“丁仙之”三種説法。史籍本作“丁仙芝”,《全唐詩》卷一一四云其名“仙,一作先”,(4)彭定求編《全唐詩》卷一一四,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頁1155。新出墓誌有《唐故隨州司法參軍陸府君(廣成)墓誌銘并序》,題署:“前國子進士丁仙之撰。”(5)河南文物研究所編《千唐誌齋藏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頁1206。陳尚君先生《石刻所見唐代詩人資料零札》云:“《千唐誌齋藏誌》收《唐故隨州司法參軍陸府君墓誌銘》,按墓誌署‘前國子進士丁仙芝撰’。……《全唐詩》卷一一四云其名‘仙一作先’,據此亦可定案。”(6)陳尚君《石刻所見唐代詩人資料零札》,《唐代文學研究》第1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頁420。確定其姓名爲“丁仙芝”,但忽視了《陸廣成墓誌》所反映“之”與“芝”二字之别。實則《千唐誌齋藏誌》所載拓片圖版即作“丁仙之”,現《丁仙之墓誌》更爲其名本作“丁仙之”添一力證。又墓誌云“公諱仙之,字冲用,丹楊郡丹楊縣人也”,知其表字爲“冲用”,可補史籍之闕載。
丁仙之的生卒年,歷來不詳,據墓誌所載丁仙之於“天寶三載(744)六月廿一日遘疾終丹楊私第,春秋五十有五”,可逆推其生年爲公元690年,即載初二年。當年九月,武則天登基稱帝,改元“天授”。
丁仙之的家世,歷來無考。墓誌云丁仙之“自國子生進士高第”,儲光羲《貽丁主簿仙芝别》有詩注云“同爲太學諸生”,又《陸廣成墓誌》署:“前國子進士丁仙之撰。”皆可印證。至於登第時間,徐松《登科記考》卷七“開元十三年”:“儲光羲《貽丁主簿仙芝别》詩注云:‘丁侯前年舉,予次年舉。’又云:‘同年舉而丁侯先第。’按,光羲於(開元)十四年及第,則仙芝在此年也。”(7)徐松《登科記考》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 240。而《至順鎮江志》卷一八載:“丁仙芝,曲阿人。開元十二年進士第,餘杭尉。”(8)俞希魯《至順鎮江志》卷一八,《宋元方志叢刊》(3),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2847。與《登科記考》推論不合,似方志記載不確。
丁仙之仕宦並不顯達:“位遇不達,調補東陽郡武義主簿。”東陽郡武義主簿是其解褐之職,任該職的時間,可據《陸廣成墓誌》作大致考訂。但《陸廣成墓誌》没有直接敍述其卒葬之年,僅言“維歲大荒落十一月甲午,終於陝州之魏□,明年獻春正月乙酉,歸葬於東都北山先人之舊塋”。故《千唐誌齋藏誌》、《唐代墓誌彙編》皆將其附於無年代可考墓誌之中。據學者考證,陸廣成之卒日爲開元十七年十一月八日,葬日爲開元十八年正月二十四日。(9)郭文鎬《千唐誌齋唐誌年號繫年考》云:“唯開元十七年十一月有甲午,故大荒落指開元十七年,墓主卒于本年十一月八日。……此誌墓主之葬期即開元十八年正月己酉(二十四日)。”(《文博》1987年第5期,頁40)程章燦《陸廣成墓誌考》云:“此誌墓主卒于玄宗開元十七年己巳十一月甲午(初八日),葬於開元十八年庚午正月己酉(二十四日)。”(《考古》1995年第10期,頁943)知其開元十八年尚未解褐授職,任武義主簿應在開元十八年之後。
丁仙之的第二任官職爲餘杭郡餘杭尉,亦是其終官,改此官是得廉察使劉日正推薦,墓誌云:“廉察使劉日正以名獻於天庭,尋改餘杭郡餘杭尉。”劉日正,未見史傳記載,綜合零散的傳世史料與新出墓誌可推斷他在開元二十三年擔任過潤州刺史、江南道采訪使。《唐故長安縣尉彭城劉府君(顥)墓誌銘》載:“烈考潤州刺史江南東道采訪使贈兖州都督,諱日正,風規存於省闥,惠澤浹於江湖。”(10)周正《劉顥墓誌考釋》,《書法研究》2017年第2期,頁71。李華《潤州鶴林寺故徑山大師碑銘》:“故江東采訪使潤州刺史劉日正。”(11)董誥編《全唐文》卷三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頁1434。《册府元龜》卷一六二:“(開元二十三年)辛亥,置十道采訪處置使……潤州刺史劉日正爲江南道采訪使。”(12)王欽若編《册府元龜》卷一六二《帝王部·使命第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頁352。卷一三一:“二十四年正月,敕諸道采訪使信安郡王禕、嗣魯王道堅、牛仙客、宋詢、劉日正、班景倩、唐昭各賜一子官,賞其巡察之勞也。”(13)《册府元龜》卷一三一《帝王部·延賞第二》,頁118。又《大唐故中書舍人李府君(霞光)墓誌并序》曰:“劉日正廉問江介,復奏爲判官。”(14)周紹良主編《唐代墓誌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1600。《大唐故銀青光禄大夫行尚書左丞贈太常卿上柱國汝陽郡開國侯蔣府君(洌)墓誌銘并序》:“授大理評事。江東廉使劉日正表充判官。”(15)毛陽光主編《洛陽流散唐代墓誌彙編續集》,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頁418。其中“廉問江介”與“廉察使”“江東廉使”皆指劉日正爲江南道采訪使。則丁仙之得劉日正推薦改餘杭尉當在開元二十三、二十四年之間。值得重視的是,劉日正亦能撰文,與當時的一些著名文人有所還往。《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載有《唐故偃師縣令上柱國劉公(彦參)墓誌銘》,題署:“弟彦回撰序,侄日正銘。”(16)胡戟、榮新江主編《大唐西市博物館藏墓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頁394。彦參葬於開元七年三月八日。揆其時代,此“劉日正”當即《丁仙之墓誌》中的劉日正。當時著名文人的文章中也經常出現劉日正的形象。如高適《信安王幕府詩序》云:“開元二十年,國家有事林胡,詔禮部尚書信安王總戎大舉,時考功郎中王公、司勳郎中劉公、主客郎中魏公、侍御史李公、監察御史崔公咸在幕府,詩以頌美數公,見於詞凡三十韻。”(17)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頁39。其中“司勳郎中劉公”即劉日正,爲高適頌美者之一。王維《裴僕射齊州遺愛碑》:“詔封東嶽……大駕還都,分遣中丞蔣欽緒、御史劉日政(正)、宋珣等巡按,皆嘉公之能,奏課第一。”(18)陳鐵民《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頁777。張九齡有《奉和聖制送十道采訪使及朝集使》詩,其“十道采訪使”即包括劉日正。可見,劉日正是玄宗朝頗有文名的文人士大夫,故其舉薦丁仙之既重丁之文才,同時也應與劉日正自己的文學素養有關。
此外,誌文還提及席豫舉薦丁仙之一事:“異政尤舉,黜陟使席豫亦薦于上。”席豫是盛唐著名文學家,在文學創作和科舉考試上都有不俗的表現,(19)關於席豫的文學和科舉成就,筆者《新發現唐代席夔墓誌的文學研究價值》一文有詳細考述,載《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頁83—96。同時在掌綸翰、典貢舉、選拔人才上亦有重要的影響力。《新唐書》有“典選六年,拔寒遠士多至臺閣,當時推知人,號‘席公’云。”(20)《新唐書》卷一二八,頁4468。言其知人善任,使得很多文士脱穎而出。顔真卿《攝常山郡太守衛尉卿兼御史中丞贈太子太保謚忠節京兆顔公神道碑銘》:“公諱杲卿……開元與兄春卿、弟曜卿、從父弟允南俱從調吏部,皆以書判超等,同日於銓庭爲侍郎席建侯所賞,翰林拭目焉。”(21)《全唐文》卷三四一,頁1531。又《新唐書·蕭穎士傳》:“蕭穎士……天寶初,穎士補秘書正字。於時裴耀卿、席豫、張均、宋遥、韋述皆先進,器其材,與均禮,由是名播天下。”(22)《新唐書》卷二二,頁5767—5768。知顔真卿兄弟與蕭穎士等文學家的揚名皆與席豫的器重有關。丁仙之墓誌是席豫推舉寒士的又一例證,丁仙之能得席豫賞識,舉薦上聞,與他自身的文學才能以及二人的文學交往分不開。
丁仙之墓誌撰者陳允升在有限的篇幅中花費較多的筆墨評價誌主的一生。以“尤長詩賦”“詩雖入室”“盛名於天下”“名滿天下”説明其創作及詩名,以“仕迷其門”“委于草莽”“蟠于泥沙”“位何卑”“才運不並”嘆其時運不濟。儲光羲《貽丁主簿仙芝别》詩中所敍“高名處下位,逸翮棲卑枝”,亦與墓誌相印證。
從傳世史料來看,《光緒丹陽縣誌》卷三五著録丁仙之有《丁餘杭集》二卷,然已亡佚。《全唐詩》尚存其詩十四首,《全唐詩逸》卷上有逸句一聯,《全唐詩續拾》有佚詩一首。《陸廣成墓誌》是他目前可見唯一的文章作品。對於丁仙之的詩歌作品,唐人殷璠在《丹陽集》中評價道:“仙芝詩婉麗清新,迥出凡俗,恨其文多質少。”(23)傅璇琮、陳尚君、徐俊編《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頁136。肯定了丁仙之詩歌清麗脱俗的語言風格,但因殷璠推崇建安詩的“風骨彌高”,故對丁仙之的“文多質少”有所遺恨。
墓誌撰者陳允升,傳世史籍記載較少,丁仙之墓誌稱:“嗣子充等乳臭而孤,菊芳未秀,隨聖善陳氏家於洛陽,遂遷神北土。”銘文又有“稚子哀號兮仰天未立,孀妻俯孤兮臨穴而泣”語,可推知其妻即爲陳氏。丁仙之位卑而卒,其孀妻稚子,能求得陳允升爲其撰寫墓誌銘,推測陳允升應是丁仙之的妻族之人。通過石刻資料,可大致鉤稽其事迹以及文學創作情況。
就仕宦而言,可以考知陳允升歷官三任的情況。其一,好畤縣尉。《丁仙之墓誌》題署:“承義郎前京兆府好畤縣尉陳允升撰。”丁仙之爲天寶十載十二月葬,則陳允升是時擔任京兆府好畤縣尉。其二,河南縣主簿。《洛陽新獲墓誌續編》載有《唐故楊氏夫人盧氏墓記銘并序》,題署:“宣義郎行河南縣主簿陳允升撰。”(24)喬棟、李獻奇、史家珍編著《洛陽新獲墓誌續編》,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年,頁156。墓主天寶十一載十一月十七日葬。又新出土《唐故清河郡司士參軍車府君(玄福)誌銘并序》,題署:“宣義郎行河南府河南縣主簿陳允升撰。”(25)該誌未見著録,拓片及録文見於網絡http: //www.sohu.com/a/210594492_779692。墓主天寶十二載十一月十五日卒。則其任該職在天寶十一載至十二載。其三,《寶刻叢編》引《訪碑録》:“唐前餘杭令陳允升德政碑,唐李紓撰,上元二年立在本縣内。”(26)陳思《寶刻叢編》卷一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682),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頁408。知其上元二年前曾爲餘杭縣令。
《寶刻叢編》卷一五有陳允升撰寫的《唐薛稷祠堂記》一篇。(27)《寶刻叢編》卷一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682),頁453。新出土文獻又見《丁仙之墓誌》、《車玄福墓誌》、《楊氏夫人盧氏墓誌》三篇。薛稷爲唐代著名書法家與畫家,也是一位詩人,官至太子少保、禮部尚書等職。因對太平公主和竇懷貞密謀造反知情不報,被玄宗賜死於獄中。陳允升能爲薛稷家族撰寫祠堂記,足見其才華受到時人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