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公封齐就国问题探赜

2020-12-01 09:36李钟琴
管子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姜太公太公齐国

李钟琴

(齐文化研究院 学术研究部,山东 淄博 255000)

一、周武王首封齐鲁之用意

我们熟知的“封建”一词,本意指封疆建国,出自《诗经·商颂·殷武》“命于下国,封建厥福”(1)高亨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33页。。“封建”之制,由来远矣。古之学者多认为黄帝时期即有封建之制,如唐代白居易《议封建论郡县》云:“封建之制,肇自黄唐;郡县之规,始于秦汉。”(2)董诰等编:《全唐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31页。“黄”即黄帝,“唐”即唐尧。据《史记·五帝本纪》:“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3)司马迁撰:《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页。文中的“诸侯”,应指原始氏族部落。而当黄帝征服若干不听话的部落、特别是征服非常强大的蚩尤部落之后,各部落“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4)司马迁撰:《史记》,第3页。。黄帝成为天子,那么,他将自己的子孙、功臣分封到各地作为奖赏,自在情理之中。黄帝的正妃嫘祖为其生了两个儿子,“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认为,青阳所居的江水和昌意所居的若水,皆在蜀地,“即所封国也”(5)司马迁撰:《史记》,第11页。。青阳与昌意皆有封国,他们都是黄帝所分封的诸侯。可见,早在黄帝时期就已经有了封建制。到大禹即天子之位时,“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史记集解》引三国时谯周之言曰:“以唐封尧之子,以虞封舜之子。”《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定州唐县,尧后所封。宋州虞城县,舜后所封也。”(6)司马迁撰:《史记》,第44-45页。

不过,封建制在五帝时代并未取代原始氏族部落而成为通行的政治制度。史书记载的大规模分封诸侯之事,乃在周武王建政之初。正如柳宗元《封建论》所言:“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7)董诰等编:《全唐文》,第2602页。《史记·周本纪》载周武王灭商后:“于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8)司马迁撰:《史记》,第127页。至于周初总共封了多少诸侯,史料数据不一。《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载:“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皆举亲也。”(9)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21页。《荀子·儒效》谓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称偏焉”(10)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35-136页。。《吕氏春秋·观世》则曰:“此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国八百余,今无存者矣,虽存皆尝亡矣。”(11)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00页。《左传》明言武王封姬姓之国四十个,《荀子》则言周公执政时封了七十一个诸侯国。周公执政,在武王去世之后、成王即位初期,周公封的这七十一个诸侯国,显然是在其东征之后。《吕氏春秋》则笼统地说周王朝封国四百余,另外有商朝的八百多个诸侯国归顺了周王朝。《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云:“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所谓“周封八百”与“服国八百余”,以及商末周武王阅兵盟津之时“诸侯叛殷会周者八百”(12)司马迁撰:《史记》,第877页、108页。,皆非实数,乃极言其多也。周武王建政之初便分封了很多诸侯国,当无疑议。

周武王为什么急于大规模分封诸侯呢?王志民认为,一是“论功行赏、奖励功臣的需要”,二是“拓疆镇敌、巩固统治的需要”(13)王志民:《齐、鲁分封的比较研究》,《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武王首封他的师尚父姜太公,其次是其最具才能的弟弟周公旦,之后是弟弟召公奭、管叔鲜、蔡叔度,乃兼具“论功行赏”与“拓疆镇敌”之意。除此动机之外,笔者认为,武王急于大封功臣勋戚,实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尔。盖在原始社会,天下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氏族部落组成,到了传说中的五帝时期,遂出现部落方国与天子分封的诸侯并存之局,《尚书》所谓“协和万邦”,可见部落方国之多!夏商之时,天子视天下为私有财产,予取予夺渐成惯例,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朝建政之初,不可能改封建制为郡县制,因循旧制乃势所必然。更重要的是,当时由于交通不便,中央政府对边远地区往往鞭长莫及,不具备实行郡县制的条件,只能分封弟子贵戚前往镇抚,朝廷才能放心。所以柳宗元认为:“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14)董诰等编:《全唐文》,第2602页。

姜太公的祖先伯夷(与商末孤竹君的长子伯夷同名),就是一位被分封的诸侯。《史记·齐太公世家》载:“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今河南南阳西),或封于申,姓姜氏。”《史记索隐》:“谯周曰:‘姓姜,名牙。炎帝之裔,伯夷之后,掌四岳有功,封之于吕,子孙从其封姓,尚其后也。’”(15)司马迁撰:《史记》,第1477页。可见,周初齐国的开国之君,姜姓,吕氏,名牙,“尚”应是其字,“姜太公”是后人对吕尚的俗称。周武王娶太公之女邑姜,乃太公的女婿,故尊称太公为“师尚父”。在古代,晚辈须避讳长辈之名,应尊称其字。因此,笔者认为,“尚”乃太公之字,“牙”是其名。

姜太公辅佐周武王,经牧野之战,一役而毕其功,遂直捣朝歌,灭掉殷纣,建立周朝。胜利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周武王感到心中很不踏实,夜不能寐,忧虑成疾。他曾对周公说:“我未定天保,何暇寐!”(16)司马迁撰:《史记》,第129页。周武王担心他的新王朝得不到上天的保佑,这只是一个方面。他面对的难题,一是殷商遗民是否对新政权真心拥戴,二是强悍的东夷人是否甘愿归顺。为了笼络殷民之心,武王把殷纣王的儿子武庚封在殷都,又封弟弟叔鲜于管,封叔度于蔡,封叔处于霍,管、蔡、霍三国对武庚形成包围之势,以监视武庚和殷人,号称“三监”。为了镇抚东夷人以及北方的戎狄部落,周武王首封姜太公于齐,再封周公旦于鲁,次封召公奭于燕。这三个人都是周武王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齐国和鲁国远在东夷地区,燕国则与游牧民族山戎为邻,这三个地方皆远离都城镐京,属于边塞之地,并非中原一带的繁华富庶之区,派太公、周公、召公到这三个地方,是要让他们肩负起镇守边疆、抵御外敌、屏护周室的重任。鲁国东部是淮夷的势力范围,齐国东邻是薄姑国,东南则与莱夷为邻。任传斗认为:“先封齐鲁,有着重要的政治昭示意义;从社稷稳定来看,当时东夷人尚未臣服,时常拥兵作乱,封姜太公于齐,就是想让姜太公迅速平定东方,实现天下归周大业。我总认为,历朝历代对官员的任命,总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就是‘把最放心的人用在最不放心的地方’。对齐国和鲁国这样的布局,这样的安排,应当是周王朝的精心设计。”(17)任传斗:《泰山之尊 东海之阔(代序)》,李钟琴、武振伟:《泱泱齐风》,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事实也证明,当时的东夷地区确实是难以统治的地方。早在夏商时期,东夷人就多次与夏人、商人开战。殷商末年,殷纣王才勉强将东夷人镇压下去。正是由于殷纣王将精锐部队调到东夷作战,都城空虚,才给了周武王直取朝歌颠覆商朝的机会,此即《左传》所说的“纣克东夷,而陨其身”(18)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春秋左传正义》,第1479页。。周王朝建立后,莱夷乘殷末之乱,认为新生的周王朝还没有能力来统治东夷地区,遂武力抢夺齐都营丘,幸亏姜太公早到一步,击退莱人,方得以在齐立足。王志民在《齐、鲁分封的比较研究》一文中写道:“周天子将灭殷的军事统帅姜太公封于齐地这荒僻的海滨,又面对如此强悍的莱夷势力,其目的主要不是封赏,也不是派其实施对齐地的‘统治’,而是来抵御莱夷势力对周人的威胁,亦即来巩固、拓展山东半岛一带的统治。”(19)王志民:《齐、鲁分封的比较研究》,《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周王朝首封齐鲁,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封赏功臣,而是为了镇抚东夷、屏护周室,如果将太公、周公封在成周一带,则是为封赏而封赏,失去了镇抚东夷的政治意义。

太公封齐就国,本来是没有疑义的一段史实,在史学界却平地生出波澜,出现了太公封齐在周成王之时与太公先封于吕、后封于齐之说。

二、太公封齐在武王之时还是成王之时

太公封齐在周成王之时,确切地说是在周公东征之后,这个观点,盖始于清代学者崔述对《史记·齐太公世家》的质疑。崔述在其《丰镐考信别录》中摘引了《史记》关于太公就国的记载后说:“武王之封太公于齐,必先克其地也。克其地,必有人守之,莱人安能与争?太公至成王时犹在王室,是太公未尝亲就国也,安有夜衣而行之事乎?此文绝类战国策士之言,盖其所假托,故不录。”(20)崔述:《丰镐考信别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4-25页。崔述认为,太公若被封于齐地,此地肯定已经被周人平定,并有人把守,莱人怎么会来争夺呢?到周成王之时,太公仍在周王朝辅政,并未就国。太公就封、夜衣而行之事,很像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们编造出来的故事,并不可信。

在论及《史记》所载周武王首封齐鲁之事时,崔述认为:“周公于武王为弟,于成王为叔父,而《诗》称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则是封鲁者成王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奄始灭,而《传》称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则是封鲁者,成王时事也。”(21)崔述:《丰镐考信别录》,第26-27页。此论一出,影响颇大。于是很多人相信,太公封于齐,伯禽封于鲁,当在周公东征、平定东夷之后。证据当然不只是崔述的推论,还有历史文献为据。主要文献记载,一是《左传·僖公四年》所记管仲的话:“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 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22)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春秋左传正义》,第377-378页。晁福林认为这其实是周成王封太公于齐地的“诰命”之辞(23)晁福林:《试论西周分封制的若干问题》,《夏商西周史丛考》,北京:商务印务馆,2018年版,第838页。。二是《史记集解》引郑玄之言:“太公受封,留为太师,死葬于周。五世之后乃葬齐。”(24)司马迁撰:《史记》,第1481页。三是《汉书·地理志》的记载:“至周成王时,薄姑氏与四国共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师尚父,是为太公。《诗·风》齐国是也。”(25)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59页。又据《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婴对齐景公说:“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大公因之。”(26)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春秋左传正义》,第1620页。有人认为晏婴讲的是太公初封之时齐地的历史沿革。联系到周公东征时灭掉作乱的薄姑氏,才将此地封给了太公,于是得出了太公封齐在成王之世的结论。如陈恩林《鲁、齐、燕的始封及燕与邶的关系》一文就认为:“鲁、齐、燕的始封在成王之世,而不在武王时。”(27)陈恩林:《鲁、齐、燕的始封及燕与邶的关系》,《历史研究》1996年第4期。

《左传》所记召公之命,《史记》将其前因后果记载得十分清晰:“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28)司马迁撰:《史记》,第1480-1481页。太公就国之后,励精图治,使齐国成为当时举足轻重的大国。“三监之乱”暴发后,周公为了得到太公的支持,特意派召公去给太公传令,赋予其征讨其他诸侯国的大权。此事在“三监之乱”之后无疑,岂能以成王始封太公于齐的“诰命”之辞视之?

《汉书·地理志》所说的成王将薄姑封给太公,与武王封太公于齐地其实并不矛盾。周王朝立国之初,武王分封了很多诸侯国,每个诸侯国的疆域并不大。太史公曰:“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亲亲之义,襃有德也;太公于齐,兼五侯地,尊勤劳也。武王、成、康所封数百,而同姓五十五,地上不过百里,下三十里,以辅卫王室。”(29)司马迁撰:《史记》,第801页。说当时的大国不过百里,小国三十里。孟子也说“大国地方百里”,小国“不能五十里”(30)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35页。。司马迁说鲁国之地有四百里,那么,太公被封的齐国有多大呢?按照“上不过百里”的说法,太公初封时的齐国疆域不如鲁国,大约方圆一百里。孟子曰:“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31)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第290-291页。这里,孟子认为鲁国与齐国方圆差不多,都是一百里。而《晏子春秋》则说:“昔吾先君太公受之营丘,为地五百里,为世国长。”(32)汤化译注:《晏子春秋》,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25页。明言太公初封之地为五百里。不管是百里还是四百里、五百里,皆概言之耳。在周初,“地方百里”就算大国了。

周武王最初将太公封于齐,都营丘,但太公并未实际控制东边的薄姑之地。由于当时封国很多,加上原来殷朝留下的部落方国,各地诸侯国林立,山东半岛的中部和北部,就有“五侯九伯”,齐国和鲁国仿佛是周王朝在东夷设立的两个据点,互为掎角,监视“五侯九伯”,共同屏护周室。齐国北部有薄姑国等国,东部和南部有纪国、莱国、莒国等国。三监之乱时,薄姑国与曲阜附近的奄国都参与了叛乱,周公东征,灭掉薄姑与奄,迁奄人于薄姑,并将薄姑加封给了太公,扩大了齐国的疆域。颜师古注《汉书·地理志》说得明明白白:“武王封太公于齐,初未得爽鸠之地,成王以益之也。”(3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660页。元人于钦的《齐乘》是一部关于齐地的重要地方志著作,《齐乘·沿革》亦载:“周武王克商,封太公吕尚于齐,未得薄姑之地;成王时薄姑与四国作乱,成王灭之,益封太公,遂有全齐。”(34)于钦撰,刘敦愿、宋百川、刘伯勤校释:《齐乘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页。

周武王初封太公于齐之营丘,这是没有问题的。周公东征之后,又将薄姑加封给了太公。有人将晏婴叙述的薄姑沿革当成了齐地沿革,于是误解为太公封齐在周公东征灭掉薄姑之后。这个观点,似乎成了学术界的“共识”。如周书灿认为:“关于西周武王时期的分封问题,学术界已有丰富的研究成果,随着考古学资料的逐渐丰富和先秦史、古文字等学科研究的不断深入,其中不少问题已得到解决,并形成诸多共识。如西周时期齐国始封年代,以往《史记·周本纪》《史记·齐太公世家》均将其置于武王克商后不久,事实上,大量西周时期青铜器铭文记载印证了《汉书·地理志》所记的‘至周成王时,薄姑氏与四国共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师尚父,是为太公。《诗·风》齐国是也’是真实可信的。”(35)周书灿:《清华简〈封许之命〉“吕丁侯于许”新解》,《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4期。其实,只要我们认真考察史籍便会发现,《史记》的记载与《汉书·地理志》的说法并不矛盾,是后人理解有误而已。

三、太公是否先封于吕、后封于齐

若言周武王建政伊始,不封首要功臣姜太公以及周公、召公,却先分封管叔、蔡叔、霍叔以及其他诸侯,待“三监”与武庚叛乱之后再分封太公与周公、召公,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因此,有的学者不否认周武王建政伊始首封姜太公、周公、召公,而是认为周武王先封姜太公、周公、召公于成周(今河南洛阳)附近的膏腴之地,在周公东征平定东夷后,再徙封太公于齐、周公于鲁、召公于燕。这个观点,以傅斯年《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后乃东迁》为代表。

傅斯年写道:“今以比较可信之事实订之,则知此三国者,初皆封于成周东南,鲁之至曲阜,燕之至蓟丘,齐之至营丘,皆后来事也。”在此且不涉及鲁、燕,只论齐国。傅斯年说:“武王之世,殷未大定,能越之而就国乎?尚父侯伋两世历为周辅,能远就国于如此之东国乎?综合经传所记,则知大公封邑本在吕也。”傅斯年认为太公初封在吕地(今属河南省南阳市),是因为“传记称齐太公为吕望,《书·顾命》称丁公为吕伋。此所谓吕者,当非氏非姓。男子不称姓,而国君无氏。此之父子称吕者何谓耶?准以周世称谓见于《左传》等书者之例,此父子之称吕,必称其封邑无疑也。然则齐大公实封于吕,其子犹嗣吕称,后虽封于齐,当侯伋之身旧号未改也。《史记》所载齐就国事,莱夷来争,其初建国之飘摇可知也。”(36)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三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5-59页。

傅斯年推测,武王虽灭殷纣,但殷地未定,周的势力尚未到达东夷地区,太公怎么能越过重重殷人控制区到达齐地就封呢?这种推测不无道理,但因没有史料支撑,未免难以服人。其实,我们还可以作这样的推测:由于殷纣王失政,众叛亲离,周文王在位时就已经“天下三分,其二归周”。周武王灭纣后,殷地以及东夷地区迅速传檄而定。《史记·周本纪》也有“诸侯毕拜武王,武王乃揖诸侯,诸侯毕从”的记载(37)司马迁撰:《史记》,第124页。。由此可推断,商亡后,“诸侯毕从”,天下大体平定。各地殷商方国与氏族部落起码在表面上是服从新政权的。太公经过殷地前往齐地就封,怎么就不可能呢?

傅斯年在上文中还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之后才分别徙封至曲阜、蓟丘、营丘。这个观点,近年在网络上衍生出“齐鲁本在河南”的奇谈怪论。

傅斯年认为太公初封在成周东南的证据,是太公被称为吕望,其子被称为吕伋,这个“吕”字并非指太公之氏,而是其封国之名。但是,太史公在《齐太公世家》中记载得很明确:太公氏吕,乃因大禹时代其祖先伯夷被封到吕地之故。傅斯年置《史记》的记载于不顾,又拿不出太公在周初被封到吕国的任何文献或考古证据,就断言太公初封吕国,之后才徙封至齐,实有悖于他所主张的“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的治学精神(38)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三卷),第10页。。其实,早就有学者指出了傅斯年凭想像与推测论史的问题,如王汎森说:“傅斯年本人的历史写作并不见得忠实于自己的口号,他那几篇脍炙人口的古史论文,早已运用了大量的历史想象与历史解释。”(39)王汎森:《历史研究的新视野:重读〈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古今论衡》2004年第11期。

四、太公之子吕伋是否为许国国君吕丁

傅斯年没找到姜太公初封吕国的史料,近年却有了姜太公的儿子吕伋被封在许国(今河南许昌)的“证据”。2008年,清华大学校友赵伟国向母校捐赠了2388枚战国竹简(被称作“清华简”),其中有“吕丁侯于许”字样,这句被称作“封许之命”的文字,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极大兴趣,似乎成了姜太公的长子吕伋被封在河南的“证据”。

然而,清华简的整理者只是谨慎地指出:“吕丁为姜姓的吕氏,《说文·叙》称他为吕叔,与封齐的太公望吕尚(清华简《耆夜》作‘吕上父’)当有一定关系。”(40)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五),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117页。但有学者推断,这个吕丁就是姜太公的长子吕伋。如周书灿《清华简〈封许之命〉“吕丁侯于许”新解》一文说:“清华简《封许之命》中的吕丁极有可能就是《逸周书·世俘》中的‘吕他’,亦即《史记·楚世家》《左传·昭公十三年》中所说的太公望之子丁公吕伋。”其理由有三:“第一,《封许之命》中吕丁所处时代,与吕伋大致吻合。”“第二,《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太公卒后,‘子丁公吕伋立’”。丁公之‘丁’作何解,在相当长的时期并无定论。”“第三,《逸周书·世俘》记载吕他,亦即陈逢衡所认为的吕伋,所征伐的越戏方,《路史·国名纪》以为即春秋时郑国的戏。”“吕伋在参与武王伐纣的重大军事行动后,曾挥师南下,向今郑州以南一带进军。武王之世吕伋军事征伐的地理空间与清华简《封许之命》所记颇为一致。”(41)周书灿:《清华简〈封许之命〉“吕丁侯于许”新解》,《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4期。

其实这三个理由均难以立足。第一,即使吕丁所处时代与吕伋大致吻合,也不能证明吕丁就是吕伋。与吕伋同时代的吕氏人物多矣,难道处于同一时代,只因他们都氏吕,就是同一个人?第二,丁公之“丁”作何解并无定论,也不是吕丁就是齐丁公的证据。齐丁公吕伋明明是继承了齐太公之位成为齐国的国君,怎么又被封为许国国君?仅仅是因他们称呼中都有一个“丁”字吗?三代之时,古人喜用甲乙丙丁等十“天干”命名,是为“日名”。名中有“丁”的,如“报丁”“太丁”“沃丁”“中丁”“祖丁”“武丁”“庚丁”等,可以列举不少。西周时不止齐国有个“丁公”,宋国也有个国君被称作“丁公”,难道宋丁公与齐丁公也是同一个人?第三,即使吕伋曾率兵征伐过许地,也只能证明他到过此地,并不能证明他被封为许国国君。据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许国的第一任国君是吕叔,“太岳佐夏,吕叔作藩。俾侯于许,世祚遗灵”(42)汤可敬撰:《说文解字今释》(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3页。。《国语·周语下》记载:“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申、吕虽衰,齐、许犹在。”注曰:“申、吕,四岳之后,商、周之世,或封于申,齐、许亦其族也。”(43)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97页。说明申国、许国、齐国国君都是姜姓吕氏,与姜太公同宗。吕叔的“叔”是排行,并非其名,吕丁很有可能是许国的第一任国君吕叔,也可能是吕叔的后代。因为“吕丁侯于许”并非“吕丁始侯于许”,所以尚不能确定吕丁就是许国的首任国君。

吕丁是吕丁,吕伋是吕伋,没有任何资料说明吕伋又称作“吕丁”。《齐太公世家》载:“盖太公之卒百有余年,子丁公吕伋立。丁公卒,子乙公得立。”(44)司马迁撰:《史记》,第1481页。太公去世后,吕伋继位;吕伋去世后,其子吕得即位。可见,吕伋继承姜太公成为齐国第二任国君;他死后,其子吕得是齐国第三任国君。其世系非常清楚,吕伋不可能是许国国君吕丁。

申国、许国、齐国国君都是吕氏,由此亦可证明傅斯年所谓太公先封于吕、“吕”系其封国之名是错误的。

五、太公是否就国

周公旦被封到曲阜,但他并未就国,而是令其长子伯禽代表他到曲阜就封,“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45)司马迁撰:《史记》,第1515页。据《史记索隐》,召公奭被封到北燕,也没有就国,“亦以元子就封”(46)司马迁撰:《史记》,第1549页。。周公和召公留在镐京辅政,那么,周武王的谋主、师尚父姜太公是不是也留在武王身边辅政,没有到齐国就封呢?裴骃《史记集解》引郑玄之言:“太公受封,留为太师,死葬于周。五世之后乃葬齐。”(47)司马迁撰:《史记》,第1481页。郑玄之言,未知何据。

周公、召公没有就封,留在京城辅政,这是没有问题的。由于周武王忧虑成疾,英年早逝,成王年幼即位,因此周公一直留在中央主持朝政。周公大权独揽,令同样留在朝廷辅政的召公大为不满,“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祚,召公疑之,作《君奭》。《君奭》不说周公”(48)司马迁撰:《史记》,第1549页。。为了缓和与召公的矛盾,周公除了耐心向召公作解释,还与召公“分陕而治”,“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49)司马迁撰:《史记》,第1549页。。召公与周公争权,如果太公也在朝廷辅政,二人当不会视太公如无物,太公也不会置身事外。这足以说明,周、召二人留在朝中辅政,此时太公已经赴齐就任国君之位。

《史记》中也多次记载太公就封之事:

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史记·齐太公世家》)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史记·齐太公世家》)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史记·货殖列传》)

当然,关于太公就国“夜衣而行”,下车伊始便与前来争夺营丘的莱人大战的记载,确实十分可疑,崔述怀疑此事“绝类战国策士之言”,不无道理。如果太公带着大队人马就国,一般会在途中安营休息,一个小小的旅店也容纳不了大队人马。再说,如果诸侯们就国各带走一支兵马,几十位就国的诸侯岂不将周武王的数万军队抽空?如果姜太公轻车简从以就国,到齐地后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军队与莱侯大战。但是,这个故事再经不住推敲,也不足以证明太公没有就国,反而证明太公确实到齐国就位了,否则历史上不会出现太公“夜衣而行”的传说。

除了《史记》,《韩非子》《荀子》《春秋繁露》《论衡》等典籍也有太公就国的记载。如成书于战国时期的《韩非子》,记载了太公就国后诛杀狂矞、华士之事:“太公望东封于齐,齐东海上有居士曰狂矞、华士昆弟二人者,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而杀之,以为首诛。”“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50)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41-342页。且不论太公诛隐士的是与非,此事亦可佐证太公就国之史实。

太公治齐五个月,便回镐京向周王朝汇报政绩。“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51)司马迁撰:《史记》,第1524页。报政之后,不排除太公留在镐京辅政之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太公又回到了齐国。

试想,如果太公不就国,“留为太师”,那么谁代表他去治理齐国呢?谁是事实上的第一代齐国国君?因俗简礼、尊贤尚功、崇商重工这三大国策又是谁制定的呢?关于姜太公治理齐国的传说与事迹难道全是空穴来风?

“三监之乱”暴发后,史籍中也没有太公协同周公东征平叛的记载。太公此时应该还在齐国,所以周王朝才派召公去向太公传达周王室的诏令:“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52)司马迁撰:《史记》,第1480-1481页。周公之所以派召公去赋予太公征讨其他诸侯的大权,意在笼络太公支持他的东征行动。平叛之后,参与叛乱的薄姑国、奄国被灭,周王室遂将齐国附近的薄姑国加封给太公,将奄国加封给伯禽。这些记载,层次分明,诸书并不冲突,史料、史实俱在,我们岂能因为郑玄一句“太公受封,留为太师”便轻易否定《史记》等书的明确记载?

余论

一般来说,史料越早,可靠性越强。司马迁的时代,距先秦不远,司马迁是西汉政府的太史令,他所看到的史料,当较时人以及后人为多。其《史记》被公认为史书典范,名列“二十四史”之首,尽管也有许多小谬误,但基本上仍属于信史。《汉书》比《史记》晚了一百七十多年,仅凭《汉书》中一句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话,是无法推翻《史记》的相关记载的。

考古新发现,为治史提供了新材料。利用新材料,提出新观点,当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认为新材料便一定正确,新材料一定可以推翻旧史料,则是一个误区。以清华简为例,其出土时间、流散过程,至今仍是个谜。据说经碳14测定,清华简系战国中晚期的文物,并不早于《左传》《国语》等先秦时期完整流传下来的历史典籍。依靠对断编残简、片言只语的猜测来推翻通行史书的相关记载,一定要慎之又慎。傅斯年提出的“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的观点,无论何时,都是吾侪应该遵循、坚守的治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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