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勇
金陵,江东之地,而我是江西人。可到南京,如归乡,只因金陵城中有故土。
1357年,朱升献上的“高筑墙”之策,成为朱元璋修扩建南京城墙的肇始。从1366年到1386年,明王朝耗时20年,造就了世界第一大城垣、中国继秦长城之后的又一历史奇观——明城墙,蜿蜒盘桓于金陵山水之间,让“龙蟠”更加形象直观。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因天时就地利,依山绕水,明城墙有如怀素笔下最为不羁的一笔狂草,独领世界古代城垣史的风骚。城墙下大多辟作了公园,古木森森,绿茵匝地,繁花似锦。在经历过日寇大屠杀浩劫的南京,傍着城墙走,格外有沉稳踏实之感。一眼望不到头的城墙,能把目光扯得悠远绵长。
一位散步的老人指给我看侵华日军在墙体留下的坑坑洼洼。他告诉我,哪是炮弹留下的,哪是子弹留下的。然后,又夸城墙坚固,枪炮子弹好似蚊虫叮咬。
疮痍触目惊心,铜墙铁壁的风骨也赫然在目!是城砖,坚硬如铁、锥刺不入,击之有声、断之无孔的优质城砖,奠定了南京城墙“高坚甲于海内”的固若金汤。
明末宋应星在分宜县写下《天工开物》,记录了当地的造砖工艺:先是选粘而不散、粉而不沙的上好泥土;经日晒雨淋自然分解成颗粒后,再细筛去杂质,而后过滤沉淀为泥浆;泥浆还需驱牛或人力反复踩踏,使其稠而均匀,是为炼泥;泥炼好后取土质细腻部分,用城砖印模制坯,砖坯要棱角分明、六面平正,晾晒风干后入窑;烧窑需用柴草,更需窑工对火候的精准拿捏……
营造南京城累计用砖估计达数亿,就近烧制的只占少数,长江中下游纵横交错的水系,才是其用砖源源不断的根系。有舟楫往来之便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承担了炼土为砖的重任。迄今难以弄清江西到底烧了多少砖,研究者只能推测出筑明城墙的城砖有三分之一是“江西造”。
我的故土,便是那些产自故乡,又辗转来到金陵,垒起巍巍明城墙的城砖啊!
密密麻麻的城砖,不细看千篇一律,细端详则会发现上面大有文章——南京城砖每块都印有铭文。铭文少则寥寥数十字,多也不过百余字,却将责任刻石有痕地落实了。
为确保城砖品质,各地所产均要印上府、州、县产地之名和纪年款,以及监造官员、烧制工匠之名,提调官、司吏、总甲、甲首、窑匠、造砖夫等责任人,少则五六级,多的能达十一级,实施了严密的实名制管理责任体系。无论哪块砖有瑕疵,都可溯源追究到人。
偶见青灰墙体上点点抹抹的白,卓尔不群,宛若凝视,我便知那是家乡分宜所产有“玉砖”之誉的城砖。“玉砖”,用当地优质高岭白泥土烧造,质地珠白如玉,摸上去光洁如瓷,是城砖中独一无二的珍稀极品,筑墙时主要用于内墙以稳固墙体,外面还需加以青砖护砌。但也有少量“玉砖”用在了外墙,犹如在一幅泼墨卷轴上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白。
凑近墙体,轻拭字里行间的积尘,我大气不敢呵,仿佛翻看残损的孤本。头仰到脖子酸疼,我还怕遗漏,看到有“新喻县”“分宜县”字样的铭文,便按捺不住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拨开蔓砖薜荔,苔痕正述说历史深处属于一块砖的冷,手指所触,却像碰到火苗灼烧。闭上眼,故乡那映红袁河的窑火,仿佛重燃了起来……
袁河沿岸的明代砖窑曾盛极一时,上千个砖窑绵延数公里。正是从这里,不计其数的“玉砖”,从袁河入赣江,经鄱阳湖,再转长江运抵南京。岭背村有几处明城墙砖官窑遗址,火烧土红布一样招摇,似乎在向发微探幽者提示,这里曾是真正的“热土”。砖窑因状如馒头而被称作“馒头窑”,躬身入内,倍觉压抑,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回荡逼仄空间,好似古代窑工仍在沉重喘息……
金陵城中有故土,便有血脉联结的亲近。每次去南京,我必逡巡城墙根下,找寻民族担当中坚硬如砖的那截骨头,默念城砖上的名字,其实是在与祖先对话,聆听他们的拷问:
你愿意像我们一样,把精神嵌入每一块再普通的砖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