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兆祥
(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中国地方志历史悠久,代有修纂。然由于刊刻技术与保存条件限制等多种因素影响,旧方志多流传不广,利用不便,因而对旧方志的整理自1949年以来,尤其是近些年来,得到相当的重视,取得了许多重要成果。凤凰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的〔乾隆〕《江南通志》点校本属于旧方志整理领域的最新成果之一,粗读后,深为整理者刻苦、认真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江苏是我国修志最发达的省区之一,向来重视旧志整理。改革开放后,为适应社会需要,江苏加大旧志整理的力度,成果不断涌现。旧志整理的类型大致有校点,如〔永乐〕《常州府志》、〔嘉靖〕《昆山县志》、〔嘉庆〕《重修扬州府志》、《武进阳湖合志》;校注,如〔至正〕《重修琴川志》、〔隆庆〕《丹阳县志》、〔民国〕《兴化县小通志》;影印,如《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江苏历代方志全书》《金陵全书·方志类》《昆山历代乡镇旧志集成》《历代太仓旧志丛编》《常熟乡镇旧志集成》;今译,如〔康熙〕《睢宁县志》、〔乾隆〕《睢宁县志》、〔光绪〕《睢宁县志》;提要目录,如《江苏旧方志提要》《南京历代专志目录》;资料汇编,如《江苏历代方志名胜图选》《苏州旧志序跋汇编》。
按照国务院颁发《地方志工作条例》的规定,“搜集、保存地方志文献和资料,组织整理旧志”是县级以上地方志办公室的主要职责之一。目前江苏旧志整理多由地方志办公室组织,江苏省地方志办公室承担起规划、组织者的角色,规模最大的非《江苏历代方志全书》莫属。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广陵书社除承担地方志办公室委托旧志整理的出版任务,还发挥专业特长,敏锐捕捉市场需求,推出诸如《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乾隆〕《江南通志》等旧志整理成果。这套凤凰社本的〔乾隆〕《江南通志》可以说是对既往传统的继承,又有新发展。在组织形式上,尽管仍然是江苏省地方志办公室组织整理,但整理的团队,改变了以往或由地方志办公室工作人员负责或请高校某个专家点校的形式,组建省地方志办公室领导专家与南京大学教授参加的整理工作委员会,整理工作组同样由地方志系统旧志整理方面的专家与南京大学专家学者构成,南京大学古典文献学教授、图书馆馆长程章灿任主编,省地方志办公室旧志整理中心主任张乃格任执行主编,这样既发挥了高校专家的文献学专长,又突出了地方志工作人员熟悉地情优势,从而为确保点校质量奠定了良好基础。在经费支持上,以往多从地方志办公室业务费支出,这次点校被列入“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项目,经费更有保障。在整理方式上,仍然采用常见的“点校”,然与其他“点校”成果不同的是,在原书之后增加“附录”,收录《黄之隽传记资料》《〔乾隆〕〈江南通志〉编纂与评介》,呈现出“点校+资料汇编”新的旧志整理成果类型。
〔乾隆〕《江南通志》始修于雍正九年,乾隆元年付梓。目前流传版本有乾隆元年刻本、乾隆二年锓修本、乾隆间《四库全书》本,以及1967年台湾《中国省志汇编》、1983年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广陵古籍刻印社的影印本。版本间因历史原因存在差异或错误之处,这给读者的使用带来了不少困扰。这次整理,以乾隆元年刻本为工作底本,以《四库全书》本(以下简称“四库”本)和乾隆二年锓修本(以下简称锓修本)为参校本,本着求真复原的原则,务求点校精审,分段合理,使点校本成为旧志整理精品。
这是读者最为关心的,点校本逐字核校,相当好地完成了这方面的任务。一是据“四库”本、锓修本“校改”乾隆元年本。如64页乾隆元年本“稽曾筠”,据“四库”本改“稽”为“嵇”。790页乾隆元年本“波光极目,正如长虹天矫,横亘碧落。”据“四库”本改“天”为“夭”。322页“本州岛岛事简民淳,自可兼纷。”据“四库”本改“纷”为“理”。525页“又利丰监,掌前盐。”据“四库”本改“前”为“煎”。二为说明“四库”本、锓修本与乾隆元年本间的“相异性”。如乾隆元年本先《纂修职名》,后《凡例》,指出“四库”本先《凡例》,后《上江南通志表》《修志职名》《原修姓氏》。39页乾隆元年本“伟人骏烈,尚疑遗佚。”指出“四库”本“疑”作“多”。57页“江苏巡抚余国柱”,指出“四库”本“柱”作“治”。67页“江安粮道按察使司副使臣王恕”,指出“四库”本“安”作“南”。68页“凤庐颍道按察使司副使臣范璨”,指出“四库”本“凤庐颍道”作“庐凤颍道”。9342页“弟迻孝,四十不娶,亦有诗名。皆老于布衣。”指出“四库”本“弟迻孝”作“弟浪重”,无“皆老于布衣”五字。321页“新县应设教职”,标明“四库”本无“新县”二字。325页“历代江南全省建置沿革表”,标明“四库”本无此标题,1269页丰县“水次仓在沛县夏镇。明知县庄诚建,顺治间知县阎……”标明“四库”本、锓修本“明知县庄诚建”后无“顺治间知县阎”六字。8885页“《闇然堂日录类纂》婺源潘士藻”,标明锓修本删除此条。8888页“《读书种子》二十卷。《读书观止录》六卷。《读书鉴》二卷。《友鉴录》俱责池吴应箕。《仁至录》四卷。贵池吴非。”标明此五种书锓修本删除。8888页“《古今庙学记》四十卷。《读书略记》二十卷。《刘氏家鄗》俱贵池刘城。”标明锓修本俱删。8925页“《觚不觚录》……太仓王世贞。”标明锓修本删除此条。8834页“《史论》《史略正误》俱兴化李清。”“四库”本无。8828页艺文志的杂史类有《历代征信编》《识小录》,“四库”本除此外又在史评类《史论》前增收《历代征信编》《识小录》,同书重出。8944 页“《词规》吴江周大年。”锓修本删,“四库”本“词规”作“辞规”。9197页“《燕诒阁全集》休宁金声。”锓修本无,“四库”本改为“燕诒阁全集”为“燕喜集”。三是以“四库”本、锓修本“校补”乾隆元年本。如329页据“四库”本补“颍川郡”。339页乾隆元年本“宣城,宣城郡治于湖。”据“四库”本补“徙”字。“宣城郡徙治于湖”。586页“群舒,偃,舒庸、舒鸠之属。”据“四库”本补“姓”字,“群舒,偃姓。”8925页在“太仓王世贞”前据“四库”本补“《艺苑卮言》……俱”。相较乾隆元年本,“四库”本比锓修本改动要大些。
考订史事,订正差错,修补遗漏,是旧志整理的基本工作内容,点校本一丝不苟,用力颇多。如3-4页据《大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一一二于“然而祖宗、百神”后补“之祀”二字。326页乾隆元年本豫州“又《地理今释》载于《钦定书经传说会纂》,今列以为据。”据清同治十年湖北崇文书局刻本《钦定书经传说汇纂》改“会”为“汇”。421页昆山州“唐元贞元年升州”,按《元史》,元贞乃元朝年号,改“唐”为“元”。470页据《隋书》卷三十一《地理》下在“后齐置射郡”之“射郡”间补“阳”字。677页盱眙县“陈婴为东阳合史,即此。”据《史记·项羽本纪》改“合”为“令”。679页徐县“淮陵太守徐合,前汉属临淮。”考《宋书·州郡志》,“合”易为“令”。780页新林浦“谢眺所云‘新林向版桥’”,依《南齐书》、《南史》改“眺”为“朓”。935页独山湖“又有松山、喜、团亭、鸭子、石石塘诸湖。”据康熙《桐城县志》卷一于“喜”字后补“子”字,康熙《桐城县志》卷一改“石”为“古”。1224页据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六于无锡县丞署“在县”后补“署东左角门外”。1187页据光绪《六合县志》卷三、卷四改“知县署在滁和北岸城内,明洪武元年知县吴有源建”为“知县署在滁河北岸城内,明洪武元年知县胡有源建。”8895页据《三国志》五十三本传改“《潮水论》吴彭城严睃”为“《潮水论》 吴彭城严畯”。9085页据《宋史》三七九本传改“《临淮集》十卷。泗州李植”为“《临淮集》十卷。泗州李稙。”9226页以民国《当涂县志·艺文志·别集类》改“俱当涂芮儒诗端淑卿”为“俱当涂芮儒妻端淑卿”。
这也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发现疑点,但缺乏明证改正,以“存疑”留待研究者专门家考证。如卷首32页“故通志之修,自遍纂以迄开雕。”校记:“‘遍’,疑为‘编’之误。”19页“违者与受人员并以军法从事”。校记:“‘受’上疑脱‘收’字。”748页“缘石鱼贯上,登观音合。”校记:“‘缘’,“四库”本作‘绿’。似作‘缘’者近是。”778页“《建业实录》”校记:“‘建业实录’,疑当作‘建康实录’。”980页“宋崇庆中县尉刘谊所开”,校记:“‘崇庆’,按刘宋、赵宋皆无此年号。二字疑有误。”1006页慈姥山“相传马融所赋《洞箫》,即此山竹也。”校记:“此处疑有误。据《文选》卷十七,马融着有《长笛赋》,《洞箫赋》作者实为王褒。”1116页“雍正八年知府包括修葺城门、水关。”校记:“‘八年’,光绪《武进阳湖县志》卷三作‘四年’。”8914页“《泉石膏盲》”,校记:“盲,似当作‘肓’。”二是因版本而字异,但文意相近,通顺,不改。如卷首42页“躬亲畚锸,奉职弗遑。”校记:“‘弗’,“四库”本作‘不’。”卷首35页“上参史乘,下肃官常。”校记:“‘参’,“四库”本作‘征’。”1056页“知足遂适”,校记:“‘遂’,万历《滁阳志》作‘则’。”8942页“《楚词集注》”,校记:“‘词’,“四库”本作‘辞’。”校而不改,体现整理者严谨工作作风。
如713页“泰州东二百四十里至拼茶场。”校记:“‘拼茶场’。今作‘栟茶场’。” 8700 页“《隋书·艺文志》”,校记:“《隋书·艺文志》,当即《隋书·经籍志》,清人偶有称作《隋书·艺文志》者。”8799页“《编年六朝事迹》”,校记:“今本通作‘六朝事迹编类’。”8846页“《桂林虞衡志》”“《吴国图经续记》五卷”。校记:“此条书名通作《桂海虞衡志》。”“此条书名通作《吴郡图经续记》。”
虽然《点校凡例》未提及史事考证的问题,然从整个整理工作看,点校本还是对少量重要问题进行认真的考证,从而达到解疑释惑。如742页江宁府土山后附有“明顾起元《金陵东山考》”。整理者经查宋《诗话总龟》《韵语阳秋》,已经此篇,且明顾起元所编类书《说略》卷一曾引录该篇,故认定《金陵东山考》非顾氏所作。1090页引《后·第五伦传》记苏州府风俗“因士类显名于历代而人尚文,因僧徒倡法于群山而人尚佛。”整理者查考《后汉书》有《第五伦传》,但未见此引文。又考《吴郡志》卷十三有“盖自朱买臣、陆机、顾野王之徒显而人尚文;友遁、道生、慧向之俦起而人尚佛”之句,据此认为“因士类显名于历代而人尚文,因僧徒倡法于群山而人尚佛”出自《后汉书·第五伦传》有误。再比如有关钱谦益的作品、事迹,在文字狱兴起后成了“违碍”内容,锓修本、“四库”本作较多改动,点校本通过查阅相关文献考证,力求恢复原貌。1189页江南巡抚都察院署录有“国朝□□□有记”,标题当中被脱去三个字。这篇记文,“四库”本未收,锓修本只存“国朝”二字,删除了标题与正文。整理者经考证,补所脱三字为“钱谦益”。
旧志整理是个辛苦活,除需要有扎实的文献学功底外,还得从浩繁的资料中检索相关信息,仔细比勘。该点校本除〔乾隆〕《江南通志》的三个版本外,上自正史如《史记》《汉书》《隋书》《宋史》《元史》等,实录如《大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大清高宗纯皇帝实录》等,下至总志方志如《方舆胜览》、〔万历〕《滁阳志》、〔康熙〕《江南通志》、〔乾隆〕《震泽县志》、〔道光〕《苏州府志》等,总集文集如《文选》《全唐文》《柳河东集》等,书目如《千顷堂书目》等,游记如《古今游记丛钞》等,尤其是各地方志,无不广搜博采。丰富的资料储备是该志整理工作务臻完善的前提。
我国旧志整理的成果相当丰硕,前几年笔者为《中国方志发展报告(2015)》撰写《旧志整理成果现状及其发展趋势》,仅2013—2014年成果的不完全统计就达1238种方志,旧志整理方式有方志目录、提要、资料汇编、辑佚、影印、校注、校点、数字化八种,江苏省旧志整理成果位列全国第二。从目前出版的校点类成果看,除“上海府县旧志丛书”(2009—2015)的“整理说明”、《新疆图志》(2017)的“前言”等少数志书外,对校点对象的介绍都比较简略。而《江南通志》点校本的“前言”或许是最长的,最具学术性者之一。
“前言”由执行主编张乃格执笔,约有2.5万言。与此同时,张乃格又在《江苏地方志》2019年第5期刊发《后出转精 积厚流光——乾隆〈江南通志〉(点校本)导读》一文。《导读》可谓《前言》的缩简本。
“前言”首先论述由“江南”到安徽、江苏分省的历史演变,其次考述从明到民国江苏省级志书编纂源流,然后重点研究〔乾隆〕《江南通志》编纂原委、地方特色、时代特色、资料价值、存在的不足、版本流传。他总体认为〔乾隆〕《江南通志》体例科学,内容宏富,考订谨严,记述合理,是新中国成立前江苏史上规模最大、质量最好、价值最高的地方文献。他指出该志为响应雍正上谕而修,采用纲目体,共分设10志68门;在篇目设置与篇幅安排上,体现江南为天下著名“粮仓”、人文荟萃的地域特点;在编纂风格上,颇受乾嘉学风影响,书写严谨,纠正前志不少错误;在资料性上,重系统,要详备,以典型事例说明史料价值之高。当然,他也系统分析该志存在的“重人文轻经济自然”“篇幅不平衡”“资料复载”三大缺陷,指出这些缺陷的产生,有的是方志的“众手成志”修志方式、结构模式与记述模式造成的,有的为人事变迁所致。“前言”对该志传世的乾隆元年原刻本、乾隆二年锓修本、“四库”本进行详尽对比研究,指出锓修本、“四库”本对原刻本的删改至少有一两百处,删改的内容主要是与降清的明代汉臣有关,与抗清的前朝遗民有关;三个版本各有长短,总体而言,原刻本优于锓修本,锓修本优于“四库”本。全文研究全面,分析细致,资料引证详略得当,多发前人所未发。它既属整理心得,又能启发读者利用。
此外,“点校凡例”有总则、分则,对点校中可能涉及的方面考虑全面、详细,也能为其他志书的整理起到范本的作用。假如能增加索引,该点校本无疑会更具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