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
我要说的不是斋婆,而是我的表姐秀芬。原本以为她会出现在斋婆的葬礼上,可是没有。
献白的时候她不在,问一个叫不上名的小叔(年龄比我小,辈分比我大),口气更拽:“晓毬不得!那个叨婆娘,头都磕了两三茬了,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说完狠狠吸了口纸烟,拎着一封炮仗,一摇一晃地去外面放了。炮仗果真响起来,夹杂着巨大的轰响,震得棺材板上的长明灯一跳一跳的。孝堂右厢,一桌专门摆给吹鼓手吃喝的酒席上,唢呐伴着钹啊鼓啊突然没有商量地奏响。我的心紧了一下。那年头还没有手机,连BP 机都少见,孝堂前闹吼吼的,正常说话根本听不见,只有阴阳先生的破嗓门顺着套路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兴——跪——叩首,叩首,再叩首!敬香——敬茶——敬酒!然后就见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一排一排,跪倒,起来,再跪倒……献白的熟菜、猪头四脚、染得红朗朗的花米粑粑在谷箩或簸箕里泛着浑浊的香味。记账的识字老者随即吆喝,某家祭幛一个,挂礼十块;某家酒菜一桌,挂礼二十;某家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孝布叠成三角状,堆得小山似的,来吊孝的三亲六眷各家按人头领了,女人先给孩子扎在头上,再给丈夫、哥哥或弟弟扎,然后女人们互换手扎。女人和未成年男子的孝布留一小段耷拉在脑后,看起来有点娘气;成年男子则不留尾,全部裹在头上,显得俊朗多了;重孙辈的童男童女扎红色孝布,有的满地跑,有的还在吃奶,有的一直哭闹着哄不乖。红色孝布并不多,转眼间,乌压压散乱的人群逐渐变成了一片不断攒动的白凌凌的人头,很快便淹没了几颗红色的小脑袋。总体上,白事的样子算是出来了。哭的人也不多,披着头巾,围拢在棺材旁,只听得见爹一声妈一声,听不清到底在哭些什么;人群稀松处还立着几个退休或接近退休的干部模样的人,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派头,故作肃穆悲戚状,其实是一种极有分寸的矜持。其他大部分人在嘘寒问暖,呼朋引伴,赶集过节一般,似乎与死者毫不相干。尤其那些懵懂少年,头上裹着孝布,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零星地放着拣漏的炮仗,兴奋异常。实际上,整个场面都有一股莫名的兴奋感,只有棺材头前立着一尺见方的斋婆遗像,在烟雾缭绕中淡定如常,有点超脱,又有点诡谲。一个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斋婆,哪来这么多亲朋好友?看来一生一死,注定要热闹两场,以示人生并不孤寂。
献白后就该吃饭了。白事的饭,我老家金水镇叫“吃豆腐汤”,文面上称“豆觞”,其实不外乎酒肉。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对酒肉还保持着馋的胃口,趋之若鹜。所以农村酒席,不管红事白事,酥肉、酥骨、肥肉打蘸水、瘦肉炒蒜苗,外加血豆腐、凉藕凉茨菇、油炸花生、白菜煮圆子,讲究的是实实在在的“土八碗”。席上白酒管够,有人专门挨桌与人喝干再加满;还有一种当时江川生产至今已绝迹的饮料叫麦精啤露,好名字,好味道,一桌一瓶,小孩子和女客较多的桌上不够分配,跑堂的很快收得一堆空瓶子。男人们都喝白酒,大块吃肉,吃得大汗淋漓,甚至吆五喝六划拳赌酒。趁这当口,族长使劲咳嗽几声,酒席上便安静下来。族长两手举着圣旨似的执事榜分配任务:哪家哪家女人爱干净负责洗菜帮厨,哪家哪家男人有力气负责明天出殡换班抬杠子,哪家哪家小子人勤快负责端菜跑堂,哪家哪家老人儿女双全负责牵孝子,连抬祭幛、拉挑钱、放炮仗、撒买路钱纸的人都分得一清二白,可就是没有人提一声秀芬的名字。我在人群中又扫了一遍,怕好几年没见,认不出秀芬来。还是没有!再问几个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暗自纳闷:说不过去呀!早就听说秀芬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斋婆吃斋念经带发修行,掐指算来也该有五六年的光景了,秀芬顺理成章是斋婆唯一的衣钵传承人,只差没入寺庙剃度了,现在斋婆谢世,秀芬不可能不到场啊。
酒足饭饱后,人群大多到我们金水镇老忠字台看族长姑爷家搬来跳唱的白事演出了,离孝堂起码有五六百米远,剩下的近亲二十来个在阴阳先生的指引下举行绕棺仪式。绕棺实在枯燥,阴阳先生坐在棺材旁,边念经书边敲着鼓钹,念几句,敲几下,是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节奏。我们每人手里拿着一炷香一沓纸钱,按亲缘远近和辈分大小排成一溜,一个跟一个,蚂蚁进洞一般,围着棺材绕圈。幸亏斋婆的房子宽大,倒不显得局促,但绕的时间太长,快两个小时了,阴阳先生还在不紧不慢地念经打鼓,而绕棺的队伍中开始有人打呵欠,继而传染似的,有人故意夸张地拖长声音呵出来,有人探头看阴阳先生的经书还有几页没念,有人干脆说“先生,么是少念点咯行?”按说我不姓李,与死者关系也不大,可以不参加绕棺的,但我还是跟着转圈,主要是想等秀芬回来。果真,就在我睡眼懵松想退出的时候,突然发现绕棺的人群后面好像多出一个人……是了!就是秀芬了!虽然从头到膝罩着白色的孝服,但秀芬的身材我还是能分辨得出来,高挑、细腰、宽臀,遗传了她母亲我大姑的美丽,早年在区上读初中就被我们那个刻薄的女班主任赐了一个封号——“水蛇妖”,并郑重指出“是‘水蛇妖’不是‘水蛇腰’”,当时不甚了了,后来细细琢磨,这“妖”和“腰”一字之差,意思就大了去了。“水蛇腰”最多只是个生理问题,而“水蛇妖”就是入骨三分的人品问题了。当然,恰好我们班主任是个“水桶腰”,那时怎么就想不起“水桶妖”这个词。
我借故烧纸,磨了一刻,便悄悄跟在队尾秀芬的后面,秀芬也很快发现了我。秀芬在前面问:“又不是你亲奶奶,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我在后面答:“等你呀!”秀芬啐了一口:“等我,你什么时候等过我!”我嘻嘻笑道:“我什么时候不在等你,我从今早太阳出等到月亮落,还不称你心?”秀芬回头瞪了我一眼:“少跟我练嘴!我还不知道你,嘴甜心苦……”我们正待多斗一会嘴,阴阳先生的经书念完了,我探头问:“怎么就念完了?咋不再念几页?”族长家老二建强瞅瞅我,冲阴阳先生说:“你再念几页,他还没绕够,给他一个人绕”。我心里明白,建强早就注意到我和秀芬在后面咬耳嚼舌,看样子他相当日气。
绕完棺后,我赶紧到厨房给秀芬张罗吃的,都晚上十点多了,她还没吃饭,也没来得及解释原因。厨房掌勺的史大勺早走了,剩下几个肥肥瘦瘦的大婶在收洗。其中一个端来米饭和肉要热,我说:“下碗素面吧,秀芬吃斋。”大婶不高兴了,说:“吃斋?有肉不吃么吃斋!”我赶紧赔笑:“吃斋吃斋。”大婶虽不乐意,大概觉得我好歹也是在外面混的人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最后还是煮了碗面,放糖,找不着菜油。不过,等我端着面刚走出来,就听见另一个大婶嚼舌根子,说:“吃什么斋,只怕是做做样子给人瞧,吃斋的女人胸脯子会吃得那么大?你瞧瞧死掉那个老货,都缩成萝卜干了。”刚才煮面的大婶咯咯笑了两声,说:“这个小烂货,在外面么哪个知道她吃些什么,酒肉算轻的了,只怕还吃了催奶的什么粉粉。”又一个大婶也咯咯笑说:“你莫说,她那两个烂柿子,早被野男人捏熟了”。我有点气不过,想进去和她们理论,但想想不是对手,惹毛了这几个老婆娘,她们什么话说不出来?到时候只怕是自己收不了场让人笑话。算了,忍口小气,我还是跺跺脚走了。
端面过来,怕秀芬伤心,没跟她说那些大婶嚼舌根子的事,但她似乎早就意料到了,瞪了我一眼:“哪个叫你多管闲事,我又饿不死。”我扯了个凳子坐下来任由她在那里数落够了,然后看她端起碗来,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底朝天。
白天那个叫不上名的小叔说了句什么“叨婆娘”的话,很是刺耳。秀芬“叨”是有点“叨”,但“婆娘”二字我就接受不了。想当年,秀芬在学校那可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花,即便放到现在,金水镇的女人拉出来遛遛,哪个赶得上秀芬的身材脸蛋?我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美人还是爱的,只可惜我们是姑表亲。往重里说近亲通婚,难说会生下一个长猪尾巴的孩子;往轻里说,社会也不提倡,像有个段子里老大爷说的:人太熟,不好下手。
其实我们都还小那阵,农村“亲上加亲”的情况还是有的。我们这个家族比较庞杂,祖上先后跟李家、史家、朱家开过亲,都是亲上加亲的姻缘,倒也没见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那时,我们上一辈虽然也明白亲上加亲不好,但不强烈反对,有的人家为了巩固家族势力,望族之间相互勾连,子女的婚姻像是古代的和亲,哪管得了这么多。
实际上,真正导致我父母棒打鸳鸯的问题倒不是近亲通婚,而是另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我一直没敢跟秀芬捅破这层窗户纸。
据我家老辈讲,秀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大姑,做姑娘那阵,出落得相当标致,这是金水镇人所公认的,但后来她疯了,大约就是生下秀芬没多久就疯了。起初只是睡不着觉,闭上眼就惊恐大呼“房子着火了”,惹得一家子不安生。之后见不得火,看见火就发病。再后来,连光都见不得,只好终日锁在黑屋子里。秀芬的父亲是个硬汉子,和大姑结婚也是自由恋爱,两情相悦,他不信自己的老婆会变成一个疯女人,奈何四处求医问药却毫无疗效,眼见得大姑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终于有一天,秀芬爹打开屋子,看见晾包谷的横木上挂着一个人,赤条条的,就是秀芬妈,我大姑,她用自己的裤带子上吊了。秀芬爹,一个很硬的汉子,抱着老婆大哭一场,也不让外人沾边,自家热了一大锅水,将大姑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才抱到棺材里入殓。那年秀芬四岁,还不知事。秀芬爹埋了秀芬妈后,将秀芬过继给一户没有生养的人家,然后背井离乡,不知所终。不幸的是,收养秀芬的那家人,头两年对秀芬还比较好,但后来这家夫妇偏偏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娃,渐渐地就不上心管秀芬了,任由她饥一顿饱一顿,穿得像个小叫花子。金水镇的人包括她本家的叔伯弟兄大妈大婶,谁见了都觉得可怜,但那些年生活难讨,加上计划生育整得紧,管自己亲生的都成问题,哪敢收留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偶然有一天,斋婆见秀芬倚在她的门框上,嘴里嚼着一块烂菜帮子,正眼巴巴地看着她敲木鱼。那眼神谁见了都会落泪,招人心疼啊!斋婆似乎觉得她那心尖尖被小细针头戳了一下,她停下木鱼,不由自主地上前抱秀芬进来,安顿她坐在大靠椅上,然后去厨房给秀芬下了碗素面,看她狼吞虎咽吃完,本以为就走,不曾想小姑娘好奇地拾起犍稚,学着斋婆的样子敲起木鱼来,敲得有模有样。斋婆细细打量着这个瘦小的身子,叹了口气。她大概认定这个孩子跟她有缘,于是托人递话给收养秀芬的那家夫妇,说孩子与佛有缘,她收养了。那家夫妇正愁秀芬不好安顿,连忙赶着答应了。从此,秀芬就跟这个神秘的独婆子讨生活,还在九岁那年上了学。金水镇的人都说,这个铁石心肠的斋婆总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当然,仅秀芬的这个身世还不足以让我父母反对我和秀芬相好,这其中牵涉了秀芬的外公,也就是我们家族的二爷爷。二爷爷也是在中年得疯病去世的。
我家老辈讲,二爷爷是个文人,我们这个家族最早的文人,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棋,新政府成立后,还请他去学堂教书。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好像是下棋的过节,得罪了某人,被人家寻了一个茬子,罚去修水库,书也没得教了。修水库的活主要是挑土方,二爷爷自然干不了重活。刚开始的几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且吃不下饭。后来猛然间食量大增,定量配给的粗面粑粑和咸菜直接不够吃,二爷爷成天绿着眼睛饿狗般四处觅食。可是,那些年粮食金贵,哪里有多余的等着你来寻。二爷爷就挣命替几个偷懒的女工挑土,靠人家掰一块半块的粗面粑粑填他那个可怕的肚子。现在推测,二爷爷在疯病发作前应该是患上了甲亢。因为他除了拼命挑土换取食物外,便是在水库工地上四处找地方拉屎。我能想象,在那个扯着红布标敲着战鼓喊着口号人山人海大干快上的劳动场面里,二爷爷提着裤头张皇失措地找地方拉屎,是怎样一种不堪与猥琐!以致到最后,他再也顾不得教书的斯文和羞耻,有时当着女人的面,褪下裤头蹲下去就拉,众人惊呼“林家那个教书先生疯了,彻底疯了!”等到我家三爷爷将他背回家后,他真的疯掉了。上茅房抓屎吃,关在屋子里啃墙土,下到地里就揪草嚼,这种状况持续了不到一年,二爷爷就在疯狂的饥饿中狼狈死去。
我向老辈们求证,二爷爷的上一代也就是我的老祖宗里,有没有人疯掉过,老辈们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记不得了。
现在我们可以推测,秀芬家这一支人,极有可能患上家族病史。镇上医疗站一个学过病理的赤脚医生断言,疯病有百分之八十的基因遗传,一代人中至少有一个会疯掉。这是一个可怕的结论,也是我父母竭力反对我和秀芬相好的真正缘由。
其实我非常喜欢表姐秀芬,尽管她不爱读书,课本上的东西认得不多,但她熟得早,十五六岁的人,出脱得像要嫁人的大姑娘,脸上红是红白是白,身上丁是丁卯是卯,且性格干脆爽朗,从不拖泥带水,对男女之间那点卿卿我我的事无师自通。我们一同在镇上读的小学,又一同到区里上的初中。读小学时我和秀芬几乎形影不离,在同学间影响不良;上初中时,我开始觉得有些不自在,想疏远秀芬,但她才不管这些。我们每个周末,一路来学校,一路回镇上,她想来找我,随时在我们那个四面透风的宿舍前大声叫我的名字,应得慢一点,她就怪七怪八,简直有点像那种成年妇女训她的小男人一般,弄得我哭笑不得。有一段时间,我已经隐隐觉得这世界原来那么大,我和秀芬的那点感情算什么,我要像另一个在区政府工作的表哥,做一个公家的人,干着公家的事,闲来读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动辄就背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该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当然,如果运气好,还可能碰上像冬妮娅那样的女孩,我们相偎在宁静的湖畔,尽情享受着属于我们的初恋时光。
事实上,我的初恋时光早已被表姐秀芬预支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像穿了一双新鞋又踩了一脚泥水,多多少少有点不划算,甚至有点沮丧。剩下的路,是再踩几脚泥水,还是就此转回去洗鞋,很纠结!特别是有一次,我们在校外的小山上学着亲嘴,被一伙同学撞见,我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可秀芬理直气壮地冲那伙同学说:“我们青梅竹马,早就订了娃娃亲了,你们莫眼红。”天哪!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青梅竹马”这个成语?我头都大了好几圈。后来,有好事者果真把我们“亲嘴”这个情况密报给那个“水桶妖”班主任。班主任亲自到金水镇家访,对我爹妈说:“快把这两个祸坨子领回来,学校要开除了,再这样下去,过个一年半载,你们家要添孙男孙女了。”这一炮着实把我爹妈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实实把我抽了一顿,不准我再和秀芬来往。用他们的话说,是秀芬把我带坏了!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有点想坏,我虽然有时挺烦这个表姐,但又好像死活离不开她。秀芬她小时候在斋婆那个大宅子里憋狠了,社会上做人的礼数和分寸她基本不管,或者干脆就是一种青春期的逆反,凡事都按她自己的理解想当然地去做,很少管别人怎么说。她过早地向我敞开了一个异性的世界,就像打开了一本禁书,使我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我的性启蒙者,或者说教唆者也不为过。
不过,自从我被爹妈联合双打了一顿后,大约一个学期我都没有和秀芬亲密接触。也就在这段时间,秀芬出事了!
有一个搞艺术的,好像是县上什么文艺团体派下来指导学校排演出的。人长得帅,留着一头女人的卷发,又会拉手风琴,特别是边拉边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这歌声琴声简直就是毒药,一下子灌进了表姐秀芬的五脏六腑,没解药了!表姐秀芬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疯狂扑进这个文艺中年人的怀抱。关键是这个文艺中年人半推半就,说了几句“革命友谊,万古长青”,就把表姐秀芬做了。做就做罢,还让人抓了现行,结果秀芬没读完初中就被连夜遣送回来,那个浪漫的文艺中年人也差点蹲了班房。也就是那一次,我们班主任“水桶妖”给秀芬封了一个绰号叫“水蛇妖”。于是,我和表姐秀芬的关系成了一场未遂的爱情。
按照我们金水镇一带的风俗,逝者出殡的头一晚,须由其亲人陪护一夜,谓之守灵。斋婆是个独人,无儿无女,只有表姐秀芬算是收养,按辈分属祖孙,照抚养关系则情同母女,况且又是默认的衣钵传承人,所以秀芬守灵那是必然,至于其他人就不好说了,全凭自愿,也许会有几个,也许一个都没有。据我所知,斋婆平日里虽然吃斋念佛,按理应该广施善缘,可恰恰相反,这个独婆子为人刻薄,冷口冷心,金水镇很少有人感念她。正因为这种情况,我决定留下来陪秀芬守灵,主要是怕没有其他人来,单秀芬一个女人,守着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一个死老婆子,很难想象如何熬到天亮。
果不其然,斋婆宅子里的老式挂钟走到深夜零点,外面的人都走光了。相比白天的热闹,夜里死一般寂静;相比外面的黑,斋婆停柩的正堂换了百瓦的灯泡,亮若白昼。我和秀芬给棺材头棺材尾的长明灯添了菜油,重新点了几炷清香,烧了一沓钱纸,然后坐下来,打算熬到天亮。我呢,正好跟秀芬谈谈她这些年的日子是如何过的,尽管从别人的口中有所耳闻,但基本上都是负面的,和前些年一样,还说她是勾引男人的水蛇妖,还说她谈了几个对象都被人家甩了。
我问起秀芬昨天献白那阵她咋不在,毕竟斋婆养你一场,还供你读了七八年书,这个时候你都不在跟前,难怪人家说闲话。秀芬没好气地冲我嚷:“你咋个认得我不在!四奶奶生病我服侍了一个多月,上个礼拜我才走的。不是我要走,是四奶奶撵我走的!”“撵你走?”我觉得有些蹊跷。“不信你问问棺材里的四奶奶,但凡我说了半句假话,我现在就碰死在她棺材上。”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停在正堂的棺材,身上立刻起了一堵鸡皮疙瘩。秀芬讲话是有点歇斯底里,这让我暗自想起她母亲我的大姑。
陈继明 书法
从秀芬的口中,我大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秀芬在县城开了一个纸火店,就是专卖白事用的冥币、清香、白烛、炮仗之类的小铺子。开了好几年了,还是斋婆出的垫本。斋婆的意思,秀芬现在人大心大,该自己出去谋条生路。再说,斋婆一个人过惯了,不喜欢秀芬成天在她宅子里晃来晃去。秀芬不走,说:“四奶奶,我还指望跟你吃斋念佛赎我这半生的罪孽,你倒好,将我养大了,再一脚踢出门。”斋婆说:“你虽然跟我有缘,但你不是吃斋念佛的料,我早看出来了”。秀芬说:“那是前些年,我是做了些冒失的事,可现在我一心向佛,我发誓!五年了,但凡我吃着一块肉喝着一口酒,让老天收我!”斋婆冷笑:“你吃不吃都与我没有关系。”秀芬又央求:“四奶奶您年岁高了,要人照顾,你养我小,我养你老。”斋婆叹了口气:“我不要你养,我的魂魄早就在阴间了,只是这身臭皮囊还在人世。”秀芬没话了,期期艾艾回县城看铺子去,但仍吃着长斋。“真的,我真好些年没沾荤了!尽管我做梦都想放开肚子吃顿肉,想起酒肉来我就咽清口水。可是我没有!真没有!你要不信……”秀芬边说边举起一个食指。我怕她又起什么毒誓,赶紧说“我信我信!”后来,也就是前两个月的事,斋婆病了,秀芬不相信斋婆也会病,但斋婆确实病了,秀芬便锁了铺子,回来照顾她。然而,上个礼拜,斋婆的身子似乎回光返照,突然精神气十足,开始骂人,铁了心撵秀芬出门。
秀芬走了几天,斋婆便一命归西,后事全由李氏族长料理,压根没给秀芬捎个信,哪怕带句话,好像秀芬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我和秀芬在棺材旁正聊得欢,隐隐听得远处有雷声滚动,秀芬说怕是要下雨了。不一会儿,风夹着雨呼啸而来,紧密的雨点炒豆子般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一道闪电刷地掠过,屋外的电线杆上脆响了一声,屋里的电灯闪了两三头就熄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炸雷轰隆隆已响在头上,斋婆的大宅子仿佛晃了晃,棺材头的长明灯被门口窜进来的风扑灭了,棺材尾部的那一盏摇曳着勉强稳住。我们都站起来,摸黑拉住对方的手,不知所措。再一轮闪电掠过,陡然照亮了大宅子前的孝堂、棺罩、挑钱及锡纸扎的狮骡象马等花花绿绿的东西,贴着“奠”字的白色风灯不断摇曳,想起小时候奶奶讲“阴兵过路”的鬼故事,我愈加觉得眼前十分狰狞,仿佛置身于一部恐怖片中。最令我头皮发麻的是,闪电掠过,我一眼瞥见油漆鲜艳的棺材头前斋婆的遗像清晰地亮了一下,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啊”地一声本能地抱住秀芬。秀芬倒是清醒过来了,推了我一把,嗔怪道:“要死了!一个大男人。”我争辩说:“我怕你吓着。”秀芬死劲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恨声说:“我才被你吓着!没出息,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们在屋里翻蜡烛——我记得白天有人买了几包白蜡烛不知放在哪里,屋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借着车灯的光我看见一辆面包车沿着街道驶近斋婆的大宅子,车上下来大约七八个人,手电光胡乱地扫来扫去。接着就听见族长家老二建强的声音:“先抬棺罩先抬棺罩!送去那边柴棚里!”然后,那伙人冒着雨把棺罩和下葬用的那些纸扎一股脑儿地塞进柴棚。忙乱了一阵,雨好像小了,风也不刮了,关键是电灯也出乎意料地亮了,我们都松了口气。建强那伙人收拾完那些纸扎,跺跺脚搓搓手进屋。我见他们个个脸上淋得淌水,还是有点小感动。建强仍骂骂咧咧:“这鬼天气,他妈说下就下!那些纸货再淋淋雨么明天抬个毬!”看见我和秀芬还并肩站在一旁,像是列队欢迎他们似的,建强用狐疑的眼光瞅瞅,问:“你们俩搞哪样?”没等我回答,秀芬赶着话说:“我们能搞哪样?给四奶奶守灵呀!”建强那伙人中有个没正形的,嬉皮笑脸说:“孤男寡女,黑灯瞎火,莫守出什么绯闻来嘎!”我一听这话有些聒耳朵,都是那些演艺界明星闹的,连农村小伙都动辄就把“绯闻”这个词挂在嘴边。建强立刻斥道:“说什么屁话!莫多嘴!”那人立刻讪笑说:“开玩笑开玩笑!”建强递了一根烟给我,说“兄弟,莫跟他计较,他马尿喝多了。”秀芬问:“你们来整哪样?”建强两手一摊:“奉我家老爷子命,来守灵呀!”
建强那伙人没有立刻坐下来闲着,又从车上取了两根铁链来,分别在棺材的腰部箍了两道,还用杠子撬着。我有点纳闷,建强解释说,他爹叮嘱,今夜可能还有雷雨,叫他们用链子上两道箍,万一打雷棺材会崩开呢,“那就诈尸了”。提到“诈尸”我立刻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斋婆的遗像。老人家,您可千万莫吓我们!想想有点脊背发凉,要是建强他们不及时赶来,真诈尸了,我可能会被活活吓死。
建强那伙人守灵心不在焉,先是摆开桌子打牌,玩一种叫“干瞪眼”的游戏,一拨人围着打,一拨人在旁观战,几十上百的钱数来数去,输赢很快,连秀芬都吸进去了,在旁边买点,大呼小叫,热闹得很。我不会玩,只能“干瞪眼”,不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来。秀芬见状,使我进去里屋睡觉,说反正你可以不守灵的。我撑不住了,秀芬便领我去她平时睡过的一间卧室和衣躺下。
斋婆的这个大宅子有些年头,横梁、立柱、楼板、隔断、门户、窗棂等多为木质,说不上雕梁画栋,但陈设整齐,只是天长日久没人打理,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散发着霉味。特别是那些家具,老旧得像文物,看不出什么颜色。最为灵异的是,它时不时会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就像有人蹑手蹑脚摸进来不小心碰响了某个物件。我心里怕得要死,小时候奶奶讲过,一个人死后,会到她去过的地方收脚迹,难道斋婆……我胡思乱想一阵后睡意全消,想起床出去,又怕秀芬骂我没出息,只好硬着头皮醒睡着。大约下半夜,我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可是魇住了,我梦见天上打了个炸雷,斋婆的棺材突然崩开,斋婆穿着崭新的寿衣坐起来……我惊恐地大呼:诈尸了!诈尸了!直到秀芬把我摇醒。我喘着粗气,一身的虚汗,再也不敢睡了。
等起来时,离天亮大约还有两个多小时。斋婆停柩的正堂,建强那伙人没打牌了,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酒菜,正在喝酒。建强笑我,你们城里人就是娇贵,诈什么尸,人死如灯灭,四奶奶现在早就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阎王老爷哪里会放她回来吓你们。来来来,喝酒喝酒,吃点东西,压压惊,明天好送四奶奶上山。我接过建强递来的酒碗,一仰脖干了,心仍旧砰砰直跳。
吃了一阵夜宵后,天还没亮。建强那伙人也熬得差不多了,一个二个东倒西歪呼呼大睡,不知是困的还是醉的,只有我和秀芬还干坐着。
我环顾左右,看建强他们睡得跟猪似的,鼾声如雷。我觉得这斋婆的丧事族长家算是尽心了,秀芬却不以为然。她说,斋婆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后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上好的棺木,勘好的阴地,刻好的石碑,十几套寿衣,连阴阳先生的订金都付了,连请几桌客、吃什么菜、念哪本经……凡身后之事斋婆悉数交代妥帖。当然,所需用度斋婆也肯定是备足了,像是活了这辈子就为奔死的这一天热闹。至于斋婆弥留之际,为什么不让秀芬回来接气,甚至压根就不想让秀芬掺杂进来,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天知道四奶奶是如何想的,现在只有族长说了算。”秀芬神情黯然地说。
看来斋婆很有钱。秀芬立刻印证了这一点,她说斋婆很早就在金水镇放高利贷,我们老家俗称“放水”。
关于斋婆的身世,我老早就从老辈嘴里知道一些。她原是大地主李廷汝家的大小姐,父亲乃远近闻名的把脉中医,人称“大先生”,后来被镇压了。不过,这个大小姐在其家道败落之前就随一个姓朱的穷小子私奔了,当时李廷汝气得几天吃不下饭,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放着金窝银窝的日子不过,偏偏跟着那个穷小子颠沛流离。然而,人之祸福,谁也说不清楚,那个姓朱的穷小子后来参加革命入了边纵,再回家乡的时候已经是一名解放军的连长了,大小姐虽然没有穿军装,但听说也是立过功的人。当他们衣锦还乡时,李氏地主已经被斗垮了,大小姐深明大义,坚决支持新生政权,与自己的家族彻底决裂划清界限。她和朱连长到父亲的坟头上了几炷香,鞠了三个躬,便风风火火地投身革命工作。可惜的是,朱连长后来在参加广西某次剿匪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大小姐惊闻噩耗,哭到昏厥,继而万念俱灰,动了上山当尼姑的念头,可哪里的尼姑庵敢收留她。所幸政府落实政策,顾念她是烈士遗属,举目无亲,孤苦伶仃,遂将当初没收她家的房产退回一处供她居住。从此,大小姐没有再嫁,并断绝了与外界的来往,守在她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大宅子里,独自一人吃斋念佛,带发清修。不过,吃斋念佛并没有使大小姐的心肠变软,几十年过去,她反而愈加刻薄,一手敲着木鱼念佛经,一手暗中放高利贷,盘剥金水镇的众生。难怪镇上的人多数恨她。
聊到这里,秀芬突然问我:“你说,四奶奶现在到了阴间,会不会找到她的朱连长?”我吓了一跳,说:“秀芬,你莫老是阴间阴间的,我被你说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秀芬笑说:“你不懂,四奶奶曾经跟我讲过,那个朱连长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她呢。”。
秀芬叫的四奶奶,就是我所说的斋婆,至于李家“大小姐”后来为什么变成为“四奶奶”,而不是“二奶奶”、“三奶奶”,我就弄不清了,反正秀芬转述斋婆的话,言必称“四奶奶说”,我从没听她叫过“斋婆”二字。四奶奶说,一个人死后,先到了鬼门关,然后踏上黄泉路。你可知道,黄泉路上开着一种花,叫彼岸花,也叫接引花,大片大片的,血红,是长长的黄泉路上唯一能看见的风景。走完黄泉路,就到了忘川河,河畔有个三生石,石上刻着四个字“早登彼岸”,意思是催你赶快去投胎人世,但你可以在三生石上刻下今生今世你最爱的人或者来世你最想等待的人的名字。忘川河上还有一座桥叫奈何桥,桥的那头有个望乡台,在台上你可以最后望一眼你的家乡和亲人。望乡台旁边有个孟婆早站在那里等着,手里提一桶孟婆汤,用忘川河水熬成,也叫忘情水。每逢有人走过奈何桥,孟婆便要问你要不要喝碗孟婆汤。如果你喝下去,就会忘记今生今世的一切爱恨情仇;如果你放不下,舍不得,不想喝这碗汤,那就必须跳进忘川河,与那些孤魂野鬼、虫蛇鸟兽一起受尽折磨,等上千年才能投胎。这一千年中,你会眼睁睁看着你的爱人一次次从桥上路过却无法相见。千年之后,即便你投胎人世,那个人已经不记得你了,你也记不得他,你们形同陌路,相见不识……秀芬说到这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说,四奶奶现在怕是到黄泉路上了,那路上一定开满了彼岸花,那个英俊的朱连长就在忘川河上的奈何桥头等着她,他一定还记得四奶奶的模样。
我看着棺材头前斋婆的遗像,想象着年轻时的李家大小姐,眼前便浮现出朱连长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帅样子。他站在桥头,不断向远方眺望。他的身前开满了鲜红的彼岸花,李家大小姐正从花丛中奔向他的怀抱……
我想劝慰秀芬不要再聊彼岸花的事。据说那是一种不祥之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隔。也许,这世间的爱恨情仇亦如充满魅惑的彼岸花,总有一些宿命的东西不是人所能及的。
“哪天如果我死了”,秀芬说:“我要在三生石刻上那个人的名字,我要在奈何桥上等着他,我要他在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上来找到我。”
我吓了一跳。“你还没忘记那个人?”我盯着秀芬的眼睛问,秀芬也正视着我,没有一丝怯意。她说,有时她会找个借口,在月圆之夜,悄悄摸回我们曾经上初中的那个学校,独自站在风中,仰望那幢七十年代建盖的青砖老楼。她知道那幢二层小楼现在早废弃了,里面只是一些杂物,但她还是能听见小楼里隐约有人边拉手风琴边唱着《红梅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可……可那是个坏人!你知道的。”我几乎是低沉地对她吼了一句。凌晨五点的夜,我的声音格外刺耳,建强的鼾声突然中断,翻了一个身,磨磨牙齿,搭巴几下嘴,又睡熟了。
“我知道,可我还是走不出来。”秀芬理直气壮地说,神情很坚定。
当真是中毒了!无可救药。难怪我听人说,秀芬后来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成。一见面她就问人家:你会不会拉手风琴呀?你会不会唱《红梅花儿开》呀?九十年代初,港台流行歌曲风起云涌,前苏联的那些经典老歌已渐次消退,带有时代特征的手风琴早就让位于电子琴、吉它、贝司、架子鼓,迪斯科正在各地疯狂扭动,再文艺再有情调的年轻人也很少热衷于手风琴。秀芬的这一问,弄得人家莫名其妙,这哪是过日子的女人!
我无语。回想那些年我和秀芬懵懵懂懂的未遂爱情,回想这些年我对她的心心念念,我要怎么说。我不想再理睬她,她也不再理睬我,独自在一旁怄气。
……
天终于亮了!脆生生的日头照进停柩的正堂。我恍惚游了一圈“太虚幻境”,现在又重回人间。
按阴阳先生掐定的日子,头晚献白,次日出殡,起杠的时辰选在十一点半。之前的整个上午,除了族长横披着一件布纽扣的唐装进进出出交代发丧的事,其他人基本都在忙着吃。才吃了早点,桌子刚收开,又乱着准备吃午饭。厨房里烟熏火燎,炸肉炒菜的香味四处弥漫,花灶上的火苗窜得正欢,跑堂的小伙子小姑娘端着方盘来一趟去一趟,请来的吹鼓手不时来几段小调或者流行歌曲,唢呐里出来的流行歌曲相当别扭,听起来令人心烦。客人们守在席上谈天说地,衣着光鲜,神情悠闲。
因半夜和建强那伙人吃的酒肉不消化,我肚子胀得难受,没吃早点,跑了几趟茅房。借机到镇上的老街子逛了一圈,碰见几处好玩的“西洋景”,加上天气晴朗,日头高照,于是心情大好,便又想起夜里和秀芬怄气的事来,觉得她也不容易,反倒是自己有点小肚鸡肠。何必呢?都是奔三十岁的人,想忘掉的忘不掉,想记住的偏偏记不住,感情这东西还真就是一副毒药,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得了。
秀芬仍旧在孝堂里坐着生闷气,面前的草席上顿着一碗面,没动筷,看来她也没吃。是不想吃,还是赌气不吃,我也搞不清楚。昨晚在厨房里煮面的那位大婶在一旁劝导,说秀芬姑娘,今早我特别为你煮了碗素面,放的是菜油,你多少吃一点。秀芬不搭话,看都没看一眼那碗面。
人要俏,一身孝。昨夜灯光下,我没仔细瞧瞧秀芬的模样,现在看去,秀芬还是那样撩人,似乎时光之刀并没有剔除这个女人身上的“妖”气。我暗自寻思:如果当初忤逆,不顾父母的反对,真娶了秀芬做媳妇,生活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然而,日子是倒不回去的,生活永远向前,选择时哪怕有一千种可能,选择后只有一种存在状态。再说,当初也怪我,是我先不敢沾染秀芬的。这么一想,归根结底还是我欠秀芬,一辈子都欠!
厨房的大婶见秀芬没有个回合转弯,只好识趣地边收那碗面边对秀芬说:“你吃这点斋也真是麻烦,族长专门从斗角寺给你订了几个素菜。老天!做出花儿来了,看着像肉,其实都是素的。”秀芬还是不吭声。
大婶走后,我又放下身段半央求半逗弄了好一会儿,秀芬才狠狠剜了我一眼,嗔怒道:“我还不知道你,嘴甜心苦,做神做鬼都是你!”我腆着脸笑笑,算是和解了。
接下来的问题还是出在“吃”上。按规矩,孝男孝女不能到外面的酒席上吃,只能在孝堂里上一桌饭菜将就吃一点。而我,算是来客,不便和秀芬她们在一处吃,到外面找一个位子坐下,和几个半熟不熟的客人一起温温吞吞用餐。我记得当时架不住人劝,还喝着小半碗酒。酒没喝完,就听孝堂里突然闹起来,有族长家老二建强的声音,有秀芬的声音。
我跑进孝堂时,秀芬正在呕吐,没见吐出什么东西,只是两手抓着脖子干呃。起初我以为秀芬吃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听建强在一旁扫七带八骂人才知道秀芬吃肉了。
“吃肉了!秀芬吃肉了!我早就说她守不住的。”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兴奋地议论。建强仍在骂:“吃我个毬的斋!四奶奶还没入土你就在干荤的,还想接她的衣钵?”
秀芬脸涨得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插了句嘴:“不是说是斗角寺送来的素食吗?”
建强过来扯着我的膀子,拉我到秀芬没吃完的饭菜面前,质问:“你尝尝你尝尝,是肉
还是素食?”
陈继明 书法
“怕是馋痨了?难道吃不吃着肉都分不清?”有人说风凉话。我一看,正是前一刻给秀芬送面来的那位大婶。
“对了,你说的——说是斗角寺送来的素食,做得跟肉一模一样。你认不认?”我也豁出去了,指着那个大婶问。
我清楚地看见大婶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但很快她便理直气壮地回道:“那不关我的事,你问跑堂的,跑堂的端错了,与我毬相干!”
孝堂前围的人越来越多,似乎都等着看好戏,脸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表情。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这是一个套子!预先设好的套子!专等着秀芬往里钻。
秀芬仍在发干呃,鼻涕,眼泪,口水,一起下,丝毫没有争辩的余力。我不顾一切上前扶起她,她那一刻变得很虚弱,身子甚至有些发抖。
耳边又传来建强愤怒的声音,他对众人说:“你们看看,怕不止吃肉那么简单!你们不晓得,今夜守灵,这个烂女人,就在四奶奶的棺材边上,和这个野男人滚在一起睡了!”
我有点懵!我想起夜里那场雷升电闪的暴雨。如果说,指证秀芬吃肉这件事仅仅只是那个雷雨的前奏,那么指证我和秀芬在斋婆的灵前苟且,不亚于当头一个炸雷。
我听见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惊愕,愤怒,鄙夷,仇视,嘲讽,甚至幸灾乐祸,像看一场演到高潮的戏。然后骂声一片,有说“咋不让天收了这对狗男女!”有说“金水镇人的脸皮都丢尽了!”有说“斋婆白养了这个小狐狸精!”当然,众人没有当年“水桶妖”班主任的语文水平,还骂不出“水蛇妖”这样的字眼。骂了一阵后,开始有人朝我们吐唾沫,甚至公然向我和秀芬扔烂菜叶子,还有人提议舀大粪或者狗血来泼……
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幕便有些后怕,如果这种事再往前推二十年,没准会被那些愤怒的看客将我和秀芬捆起来丢到金水河里淹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在那场“批斗”中表现出来的“英雄救美”壮举,从心理上让我彻底摆脱了怯懦的阴影,也让秀芬对我刮目相看,觉得我多少像个男人,不再是她心目中“没出息、长不大”的小表弟了。那一刻,我拼命用身子护住秀芬并大声争辩:“这是诬陷!诬陷!我们没做那个事!我们是清白的!”但我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众人的唾骂中。我明白,说什么都是徒劳,看客们只信其有,不信其无,只有信其有,并对我和秀芬愤怒谴责,他们才能合理合法地代表正义一方,扮演道德高尚的卫道士角色,这角色会让他们很受用,很迷醉。
事情还没完。建强环顾左右,冲愤怒的人群说:“各位亲朋好友,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你们可以问问今夜在场的几个人,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建强那帮小弟们立刻争先恐后的站出来证明:“建强哥说的是事实,我们都亲眼见了!恐怕睡了还不止一觉!”
立刻有人附和:“还死不承认!你看看,现在这种场合还抱在一起,要不要给我们表演一下?”
人群立刻哄笑起来。
真有点像前些年的批斗会。我绝望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窦娥冤?我算是领教了。
不知闹了多久,人群中突然闪开一条缝——是族长大人驾到。他没说话,大步流星上前来,一把扯掉秀芬头上的白色孝帽孝衣,甩在地上,然后冲众人吼了一声:“走!该干哪干哪,莫因为这两泡人误了时辰!”
族长一言九鼎,人群立刻散去。只剩我和秀芬灰溜溜地跌坐在孝堂的草席上,连人家什么时候把孝堂拆了都没注意。
显然,这个葬礼我和秀芬都已经被排除在外了,族长扯掉秀芬的孝帽头,相当于取缔了秀芬作为斋婆衣钵传承人的资格。
秀芬一直哭,哭够了才幽幽地说了句:“难怪四奶奶要撵我走,不要我回来。”
事发当日,我和秀芬就离开了金水镇,正巧赶上一趟回县城的小客车,下车后我陪她回那个纸火店。
秀芬一直情绪低落,精神恍惚,有几次刚睡着,突然在梦中大呼“房子着火了!”我吓得魂飞魄散,想起秀芬母亲我的大姑发病时好像喊的就是这一句。天哪!如果这样下去秀芬这个人就废了。我犹豫再三,不敢离开,尽管我在省城打工的那家公司只准了三天假,这么一逗留就已经超过两天了,不仅老板那里难交代,单应付我那位明察秋毫的老婆都编不圆这个谎。
第七日,秀芬的状况还是不见好,我有些惶惶不可终日。想回省城,又怕秀芬没人照顾出什么事;想留下来照顾她,又觉得有点怕。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正在我忧心忡忡之际,恰巧吃早点碰见一名在县城读高中的侄儿,我忙拉着他打听我们走后斋婆的丧事如何善终。侄儿倒是快嘴快舌,竹筒倒豆子,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了之后发生的事。
那天,棺材刚抬出门,斋婆唯一嫁过的那个朱连长的家族就来人了,且来者不善。先是有个朱连长的侄孙抢着背材头。在我们金水镇,“背材头”是背对着棺材头两手托着棺材底,看似背着棺材在走,实际上重量都在抬杠子的十多个人肩上。“背材头”谐音“背财头”或者“背彩头”,据说谁背谁就有财运,是个肥差。原本李氏族长早就安排他家老二建强背的,有意让众人看看,斋婆不是独人,她死后自有继承人,哪里肯轻易让给别人。于是,两个家族扯起架来,且差点动手。最后,阴阳先生出了个主意,说不管李家的还是朱家的,都是死者的孙子,不好厚此薄彼,干脆都背!两个孙子并排站在棺材头前,一人背一半。这回两家都没话说了,反正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这样。
前事刚了,后事又来。斋婆的棺材抬到镇上“忠字台”的十字路口,按规矩停下来路祭,让请来的那伙吹鼓手,还有一伙专事跳唱的,摆开阵势闹上一闹,末了还要出钱请那伙演出队的来一男一女,举着话筒代为哭丧,算是送逝者一程。闹完之后,由阴阳先生主持路祭,孙姑爷们出一桌酒菜,跪在灵前,阴阳先生念祭文,陈述死者的生平行状。本来这一切李氏族长已经安排妥当,灵前跪拜的都是他家的两个姑爷。这时,偏偏又钻出朱氏家族的三个孙姑爷,强行上前参加路祭。五个孙姑爷争抢跪拜的位置,你推我一下,我撞你一头,竟然在斋婆的棺材前动起手来,打得鼻青脸肿。李氏族长和朱氏族长两个老将会面,先是论理,后是对骂,相互指责,各说各有理,内容涉及到两个家族多年来的恩怨,其中不乏那些年朱连长和斋婆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阴阳先生懵了,问:“这丧到底还发不发?”送丧队伍中的亲戚朋友,厚道一点的还出来劝架,其余大多数在一旁乐得看热闹。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两个家族如此争斗,为的不就是斋婆留下的那点遗产嘛。
李氏家族认为,斋婆的那幢大宅子本就是其父李廷汝置下的产业,虽说被政府没收过,但归根结底又还给了斋婆,且朱连长牺牲得早,斋婆没有生养,既然无后,那这幢大宅子以及斋婆留下的浮财,理应归李氏家族处置。实际上,按血亲远近,遗产的继承非族长家子女莫属。
朱氏家族也不示弱,当着金水镇老少爷们的面振振有词,说斋婆是朱连长当年明媒正娶的朱家媳妇,既然过了门,那遗产自然属于朱家,至于朱家如何处置,那是朱家的事,与你李家有屁相干!再者说,你李家是大地主,连先人都被镇压了,难道还想阶级复辟?当年,要不是仗着朱连长的军功,这大宅子能还给斋婆吗?李家一百零八间房子,除了这个宅子,有本事咋不把其它那些房产要回来。
最后,吵也吵了,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还是阴阳先生来当和事佬,说算了,你们也莫争了!两族的姑爷都来路祭,先把死人送上山入土为安,至于遗产的问题,你们两姓过后又商量,实在不行,还有政府还有法院做主,判给哪家就归哪家。
李氏族长的爹过去当过小乡干部,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在金水镇朱氏家族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再说,人家是来祭奠死者的,目前还没正式提出遗产处置的问题,人情伦理摆在那儿,执意阻止也不是办法。思前想后,只好顺坡下驴,说好好好,你家要咋个祭么就咋个祭,哪怕你们要磕一千个一万个头,我都管不着。
然而,朱氏家族有备而来,事情没那么简单。斋婆虽然送上山埋了,但就在当天下午,等李氏一族的人陆续回来,发现斋婆的大宅子已经被朱家换了一把大锁封住。最离谱的是,朱家早已联系好昆明的一个老板,专程下来看宅子里的老家具,还相中了几道雕花门窗,据说是用某种珍贵木质打造的,卖到大城市值不少钱,仅一道“四福寿喜”(四只蝙蝠、四只瑞兽)图案的雕版就出价两万。当然,还有两姓族长闷着没说出来的心思:那幢老宅子下面说不定还埋着大地主家当年藏匿的金银珠宝,到底值多少钱,没谱气。在这之前,镇上金家大宅子失火,就有人从没烧透的地窖里掏出过一瓦罐金块银块。
于是,朱、李两族狼烟再起。当晚,远处来吃“豆腐汤”的客人还没散去,按办白事的礼兴,还要供人家晚饭,次日扶山完毕再供一顿早饭,方才发客。因两族争斗,程序就乱套了,没人管。斋婆的大宅子前,聚集了李姓、朱姓两族男女,手里拿着家伙,相互对峙,一触即发……
在县城读高中的侄儿说,当时的场面相当惊险,看热闹的人都不敢近前,也没人敢去劝架,只是远远围观。幸好有人及时将情况报到乡派出所,来了好些全副武装的警察,没等打起来就很快将事态控制住,否则,真会出人命呢。
我叹了一声“天哪”,没想到斋婆生前一切平静如水,死后才知道这水下面还有两股巨大的暗流在涌动。比较而言,秀芬算什么,不过是这水面上飘着的一片叶子。
侄儿走后,我心不在焉地吃了半碗羊肉米线,抽了一根烟,然后叮嘱小店的老板娘给秀芬煮一碗素面我带回去。外面开始下雨,街道湿漉漉的,我独自撑着伞走在回秀芬那个纸火店的路上,感觉自己也像是一片叶子,在人流车流中飘忽不定。我在想,要不要把侄儿说的情况告诉秀芬,主要是拿不准她听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进一步刺激到她。毕竟她跟斋婆还是有一定感情的。
没想到秀芬静静地听我讲完李朱两族争斗的事,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我心惊肉跳。笑完之后,秀芬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梳头洗脸,还进里屋换了一条蓝色泛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大红的蝙蝠衫,穿上一双带高跟的细带凉鞋,又在镜子前旁若无人地涂脂抹粉。哦嗬,在九十年代那可是很时髦的了。她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像刚结婚不久的小少妇,真的很漂亮!
然后,秀芬不由分说地挽起我的胳臂,说了声:“走!”
“去哪?”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但看情状,秀芬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去街上啊!你不敢和我出去?”
“我……那也等你把面吃了,素的,我专门叫人做的素面。”
“素什么面?吃什么斋?我今晚要吃肉要喝酒,我们去菜市场买来,你做给我吃!”
“我……我……”
“走啊!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了,磨磨唧唧的,仿个女人!哈哈哈……”秀芬很开心,她挤兑我的时候总是很开心。
于是,我和秀芬买了些酒菜回来,在她那个狭小的店里,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做了一桌子的菜。秀芬仍旧很兴奋,在一旁指手画脚,大呼小叫,动不动还埋怨人,一会儿骂我笨手笨脚,一会儿又扯上我这些年死到哪儿去了,几年都不联系。
我说你还像读书那些年,只想着欺负我。秀芬说,不欺负你我欺负谁去?这几年就因为欺负不着你,我都憋出病来了。
我虽然嘴上和她吵着,心里恍惚又回到了在区上读初中的时光,一路回镇上,一路回学校,一路上不停地斗嘴。
捱到黄昏,夕阳照进狭小的屋子,我们终于揭开了两个人的丰盛晚餐。秀芬这回真的放开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而且没吐。我们开了两瓶杨林肥酒,一人一瓶对嘴吹。随着那种淡绿色的液体下肚,身上渐渐热起来,酒劲撵着,话就多了,两个人都争着说话,吵成一片。记忆中哪怕一件鸡毛大的小事都要争半天,嚷麻麻的。秀芬有几次还不依不饶,扑上来揪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整晚都热得烫手,秀芬说怕是哪个女人想你了。我说:屁话!还不是被你揪的。
杨林肥酒后劲大,一人一瓶喝完后,我们都散架了。秀芬的凉鞋甩在一边,蝙蝠衫甩在一边,头发也松了,两个脸也红了,人站不起来,嘴却还在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没力气说话了,我挣扎着看看秀芬,她已经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想着给她盖一件衣服,怕她凉着,但心里念了几百遍,偏偏身子起不来,后来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约九点多,秀芬的纸火店被人破门而入,我睁开眼睛,发现我那个明察秋毫的老婆和小舅子已经闯进来。我那个小舅子上前一步便要提我的衣领揪我起来,但被我老婆拦住,她看了看衣衫不整的秀芬,又痛心疾首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毅然拉着小舅子转身就走了。我本能地想追出去,可就是觉得身子有千斤重,起不来。
秀芬是在我老婆她们走后才醒过来的,她甚至没弄清发生什么事。
秀芬傻傻地对我说:“我梦见彼岸花了,开得血红,铺天盖地,四奶奶和朱连长手拉手在奈何桥上站着,望着我笑,就是没说话。”
我说我也做梦了,我梦见自已像一片叶子在河里飘着,河面太宽,我拼命想游到对岸去,但老是到不了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