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来信》看列宁对工农民主专政思想的放弃

王鹏 罗嗣炬

摘要：俄国二月革命后，列宁放弃其在1905年革命期间提出并系统阐明的工农民主专政思想，实质是从主张经由民主共和国走向社会主义转为主张通过工人代表苏维埃走向社会主义。列宁认为，此时俄国正处于从革命的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过渡的时期，不需要民主共和国，需要工人代表苏维埃，它是另一个巴黎公社型国家;俄国革命没有结束，需要进行第二次革命，推动所有政权归苏维埃，实施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措施。列宁这一重大思想转折直接影响并决定了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国家建构与之后的发展。

关键词：二月革命;民主共和国;苏维埃共和国;社会主义

中图分类号：K5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 11-0129-10

“工农民主专政”基本上概括了1917年以前列宁的革命思想，其全称为“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中心词是“革命民主专政”，修饰词是“无产阶级和农民”。尽管学界对此概念的理解尚有分歧，但存在基本共识——即普遍认为：工农民主专政思想是列宁关于无产阶级领导俄国进行民主革命的重要思想;1917年以前，列宁都是坚持工农民主专政思想，回国后经由《四月提纲》放弃了它。不过，目前学界还没有注意到其实列宁回国前通过《远方来信》就已放弃了工农民主专政思想这一事实;还没有深入揭示出列宁放弃工农民主专政思想的实质，即是从主张经由民主共和国走向社会主义转为主张通过工人代表苏维埃走向社会主义;还没有完全注意到列宁立足于“两个政权”并存的判断，已发展出了全新的国家和革命观，并在思想上进行了重新武装。只有深入分析研究这些问题，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二月革命后从瑞士回到俄国的列宁是怎样一个革命“新人”。

一、反沙皇专制制度与工农民主专政

1905年俄国革命爆发后，俄国社会民主党人在武装起义、临时革命政府等问题上除了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外，还形成了两派具有代表性的意见：一是以马尔丁诺夫为代表的孟什维克，认为推翻沙皇专制后，无产阶级应充当临时革命政府的反对派，若参加临时革命政府，则意味着无产阶级专政，但俄国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还是遥远的未来。二是以列宁为代表的布尔什维克，认为应组织无产阶级进行武装起义，建立临时革命政府，实行工农民主专政，彻底推翻沙皇专制。列宁指出，没有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专政，争取民主共和国的斗争就不会成功，“临时革命政府只能是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专政”。1905年4月，布尔什维克召开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三大确认了列宁的主张。随后，列宁通过《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从三个方面对工农民主专政问题进行了深入论证，使之更为系统化、理论化：阐明了俄国反沙皇专制斗争与需要革命民主专政的理由;阐明了实行革命民主专政与工农联盟的理由;阐明了工农民主专政与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革命的关系。

对于专政和革命民主专政，列宁认为俄国1905年革命面临着与1848年德国革命类同的任务，强调要实行专政，而这个专政就是“革命民主专政”。他引述马克思总结德国革命经验教训得出的结论：“在革命之后，任何临时性的国家机构都需要专政，并且需要强有力的专政。”“消除德国现存制度中一切和人民主权的原则相抵触的东西。”“保护革命所夺得的人民主权不受任何侵犯。”据此，列宁认为俄国民主革命后临时革命政府也必须实行专政，这个专政的任务就是消灭专制旧制度的残余。“马克思在1848年向革命政府或专政提出的任务，按内容来说，首先就是实行民主革命：抵御反革命势力，在事实上消除一切和人民专制相抵触的东西。这正好就是革命民主专政。”

可见，在列宁这里，人民专制与人民主权等同，革命民主专政的任务就是要进行民主革命，推翻专制旧制度，实现人民专制。“建立人民专制，即国家的最高权力全部集中在立法会议手里，立法会议由人民代表组成。”在“革命民主专政”中，“民主”就是专政所要达到的目标任务，即消除专制制度，抵御反革命势力，而“专政”就是革命人民以暴力镇压暴力的抵抗。列宁明确反对把专政理解为“就是废除一切自由和一切民主保障，就是恣意横行，就是滥用权力以谋专政者个人的利益”，指出这种把专政与民主互相对立的观点正是庸俗的资产阶级观点。现在有些学者以“有专政则无民主”认为列宁的“民主专政”提法不通，犹如说“黑色的白”。这也是大多数研究曲解列宁的“民主专政”较具代表性的观点，实质上是没有准确理解列宁的“革命民主专政”的内涵。

沿着马克思认为革命胜利后直接统治权只有在革命人民手里才能把革命进行到底的思路，列宁阐明了革命民主专政需要工农联盟的理由。列宁指出，只有靠“人民”才能实现革命民主专政，才能“把人民专制的原则真正贯彻到底，并打退反革命的袭击”。人民就是“那些能够把革命进行到底的一定的成分”。列宁指出马克思总结过德国革命没有进行到底的一个教训即是革命胜利后人民没有掌握直接的统治权。列宁断言：“我们所能得出的保证革命彻底胜利的口号就只能是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能够与反动势力及叛变的资产阶级进行对抗的只有“人民”，其主要组成部分就是无产阶级和农民。

从革命动力上说，“人民”即是无产阶级和农民。民主专政也就是人民专政、无产阶级和农民的专政。由于实现无产阶级和农民所迫切需要的改革，一定会引起地主、大资产者和沙皇方面的拼命反抗，没有工农民主专政，就不可能摧毁这种反抗，就不可能打破反革命的企图。因此，“‘革命对沙皇制度的彻底胜利，就是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必须用雅各宾派平民的方式彻底消灭沙皇专制，“全部法兰西的恐怖主义，无非是用来消灭资产阶级的敌人，即消灭专制制度、封建制度以及市侩主义的一种平民方式而已”。

当然，列宁不忘提醒，工農民主专政还“不是社会主义的专政，而是民主主义的专政，它不触动资本主义的基础”，它至多只能实行有利于农民的彻底重分土地的办法，实行彻底的和完全的民主主义，直到共和制为止。“不会把我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变成社会主义革命。”为阐明工农民主专政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关系，列宁强调工农民主专政的历史使命就是要实现民主主义革命的最低纲领，不能跳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他认为俄国工人阶级与其说是苦于资本主义的发展，不如说是苦于资本主义发展不够。“民粹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说什么俄国可以避免资本主义发展，可以不经过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和范围内进行阶级斗争的道路，而经过其他道路来跳出或跳过这个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坚决摒弃了这种荒诞言论。”

因此，工农民主专政是社会主义者的一个暂时的口号。列宁认为，工农民主专政有它的过去和未来，它的过去就是专制制度、农奴制度、君主制度、特权，它的未来就是反对私有制、争取社会主义的斗争。通过工农民主专政，将民主革命进行到底，俄国最终将在民主共和国的基础上走向社会主义。“我们所面临的道路就不是从专制制度走向共和制，而是从小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制走向社会主义。”“到一定的时候，对俄国的专制制度的斗争就会结束，俄国的民主革命时代就会成为过去……那时候，我们就会直接想到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专政。”

二、工农阶级未掌权与革命尚未结束

一直到1917年1月，列宁在瑞士演讲时仍强调俄国革命是无产阶级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其直接目标就是实现最低纲领的“三条鲸鱼”，即建立民主共和国、没收地主土地、实行八小时工作制。2月27日（全文时间为俄历），即二月革命爆发后第四天，布尔什维克发布《告全体俄国公民书》，提出革命无产阶级和革命军队应该建立临时革命政府领导新生的共和制度，负责召集立宪会议，没收皇室、教会和地主土地，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停止帝国主义战争。这实际上就是列宁工农民主专政思想的翻版。

然而，3月2日，杜马临时委员会提议产生了资产阶级执掌的临时政府。而与之并立的工人代表苏维埃却只想对它进行合法监督。当日，苏维埃执委会建议工人代表苏维埃呼吁居民组织放弃越轨行为，支持临时政府。很明显，临时政府不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临时革命政府，工人代表蘇维埃也没有发挥起义机关和革命政权的作用。这样的结果出乎布尔什维克的预料，“认为俄国革命不可能出现的、由一个保守的资产阶级的政府来接管政权使列宁的‘民主专政设想成为一种无对象的设想”。不过，列宁很快告诉其党人：革命没有结束，应促进工人代表苏维埃夺取政权和世界社会主义革命。3月3日，他致信柯伦泰：“工人们血战了一个星期，米留可夫+古奇科夫+克伦斯基却掌握了政权！！”他强调要继续宣传共和制，反对帝国主义，“以便促进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和由‘工人代表苏维埃（而不是由立宪民主党的骗子手）夺权政权”。同日，列宁致电布尔什维克中央坚持反对战争的政策，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赞成“保卫祖国”，要求布尔什维克拒绝与孟什维克联合。

3月4日，列宁在回复柯伦泰的电报中直接提出要准备夺取政权、武装群众，“只有武装的工人代表苏维埃取得了政权，才能有和平”。同日，列宁在《关于无产阶级在俄国革命中的任务》中重申：临时政府是从无产阶级手中夺取了政权，它是由自由派资产者和地主组成，他们都是“一些明目张胆地赞成和拥护同德国进行帝国主义战争的人”。其施政纲领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八小时工作制和其他改善工人生活状况的经济措施，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农民的土地问题”。唯有工人政府才能确保各族人民拥有和平、面包和充分的自由。

为此，列宁强调，革命的无产阶级要继续为争取民主共和国和社会主义而斗争。列宁要求布尔什维克促进工人代表苏维埃夺取政权和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强调不要支持临时政府，不同其他党派联合，这暗含着布尔什维克要独自“领导”革命的趋向。3月6日，他在《给启程回俄国的布尔什维克的电报》中明确提出：“我们的策略是：完全不信任新政府，不给新政府任何支持;特别要怀疑克伦斯基;把无产阶级武装起来——这是唯一的保证。”但是，3月7日，列宁通过其第一封《远方来信》对于二月革命后政权现状和形势特点作了两个重要判断：即二月革命同时建立了“两个政权”，当前处于由革命的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过渡时期。这既是列宁论证新型国家与继续革命的逻辑起点，也是其放弃工农民主专政的思想开端。

自此，列宁开始把俄国革命没有结束、无产阶级要继续争取民主共和国和社会主义的任务，与俄国正处于革命的过渡时期联系起来。他在信中开篇指出：“世界帝国主义大战所引起的第一次革命已经爆发了。这第一次革命想必不会是最后一次革命。这第一次革命的第一阶段，即1917年3月1日俄国革命的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列宁认为俄国当前处于从革命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的过渡时期，工人的任务是显示出“组织的奇迹，以便为革命第二阶段的胜利作好准备”。要利用俄国革命过渡时期的特点，首先争得民主共和国，争得农民对地主的胜利，以取代临时政府，然后再争得唯一能够给人民以和平、面包和自由的社会主义。

在这里，列宁虽然断言俄国革命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但无产阶级在过渡时期仍然是争取民主共和国和社会主义，这似乎表明民主革命没有结束，还看不出他所提出要继续的第二阶段革命的具体目标任务有哪些。但若从列宁在信里对二月革命同时建立了“两个政权”的判断来看，他放弃工农民主专政、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变的思想痕迹已经很明显。

按照工农民主专政的设想，无产阶级应该完成民主共和国建构、发展资本主义的任务。但现在（3月7日）列宁认为，资产阶级早已统治着俄国经济，几乎完全执掌了政权。帝国主义战争加速了落后俄国的发展，使其“‘一下子就赶上了意大利和英国，并且几乎赶上了法国，获得了所谓‘联合的、‘民族的、‘议会制的政府”。列宁指出，除了这个政府，“同时还产生了一个主要的、非正式的、还没有发展成熟的、比较弱的工人政府，它代表着无产阶级和城乡全体贫苦居民的利益。这就是彼得格勒工人代表苏维埃”。这是列宁首次认为二月革命建立了并立的“两个政权”即两个政府。尽管一个多月前，他还在强调俄国革命是要完成最低纲领“三条鲸鱼”的目标。但现在他却认为在俄国，不但资本主义经济占了统治地位，赶上了英、法、意等发达国家，而且代议制民主政府也已经存在，这隐约地使人们感觉俄国民主革命的任务已经完成。

姑且不论临时政府和工人代表苏维埃是不是“两个政权”。但在信中，列宁从阶级成分、政策取向上已经把它们区别为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截然对立的政权：临时政府是资产阶级代议制政府，工人代表苏维埃是工人政府。在列宁看来，工人代表苏维埃尽管是工人政府的萌芽，但它是工人的组织，代表着全体贫苦居民即十分之九的居民的利益，正努力争取和平、面包和自由。相反，临时政府却不能给人民以和平、面包和自由，因为它是地主和资本家的政府，它是好战的政府。

从法理上说，临时政府的权力是临时的、过渡的。临时政府也声称只对立宪会议负责，宣誓要把俄国引到立宪会议的召开，然后向它交出自己的权力。但在列宁看来，临时政府自始就不具合法性，因为它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政府。3月7日之后，列宁基于“两个政权”即是两个政府的判断，把临时政府归属于地主资产阶级，工人代表苏维埃归属于全体贫苦居民，强调两者在阶级成分、政策取向上截然相反。这样，他在政治态度上就很自然地从不支持、反对临时政府，发展到最终提出推翻它。所以，列宁极力反对无产阶级支持并参加临时政府，认为那种“说工人为了反对沙皇制度反动势力就应该支持新政府”的人，是“工人的叛徒，无产阶级事业的叛徒，和平和自由事业的叛徒”。这是把“阶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现实环境置于脑后……在工人中间散布幻想”。

按照工农民主专政的设想，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对抗更多是发生在未来反对私有制、争取社会主义的斗争中。而现在列宁由反对无产阶级支持、参加临时政府，转为开始强调工农阶级与地主资产阶级的斗争与对立，尽管这与其断言革命尚未结束、还需继续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更能让人感受到社会主义革命脚步的临近。同时，他还认为临时政府的崩溃瓦解也是必然的，尽管“它依靠整个俄国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知识界的全部组织才能，能够使崩溃推迟一些。但是就在这种情况下，它也不能避免崩溃”。因为它不抛弃资产阶级关系的基础，不敢采取革命的措施，更不会求助于俄国和世界无产阶级的英雄主义。

不过，列宁也承认目前还不能一举推翻临时政府，因为工农群众还没有像资产阶级那样出色地组织起来。当前的口号只能是“无产阶级要组织起来”，为“推翻进行帝国主义战争的地主资本家政权”，为在下一次“真正的”革命中取得胜利，应该显示无产阶级组织的奇迹。可见，俄国下一次革命就是要通过无产阶级组织推翻临时政府（地主资本家政权），这也表明，下一次革命将带有社会主义革命的色彩。正因如此，列宁把工人代表苏维埃与巴黎公社联系在一起，认为这是无产阶级“根据自己的本能”懂得，除了需要自己的党、工会、合作社等一般组织，更需要沿着1905年俄国革命和1871年巴黎公社所指引的道路建立工人代表苏维埃。

三、“两个政权”并存与需要苏维埃新型国家

无产阶级争取民主共和国和社会主义的任务只能通过工人代表苏维埃而非临时政府来完成。列宁在3月11日的第三封《远方来信》中，对布尔什维克此前颁布的《告全体俄国公民书》进行了重新解读，明显的变化是要求工人代表苏维埃“为反对沙皇制度，为争取共和国、争取八小时工作制、没收地主的土地和存粮，而主要是为停止掠夺性战争而进行斗争”。随后，列宁在《告被俘同志》中進一步明确指出，工人代表苏维埃领导“俄国工人在争取到共和国以后，一定会同各国工人联合起来，勇敢地带领全人类走向社会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列宁在这里强调工人是争取“共和国”，而不是“民主共和国”。实际上，他在其第二封《远方来信》中提到工人需要共和国时，就有意不提民主共和国，他说：“工人想要共和国，而共和国比起君主国来是一种‘有秩序得多的政府。”“只有受到农业工人、贫苦的农民和市民支持的无产阶级共和国，才能保证和平，才能给予面包、秩序和自由。”由此，列宁对共和国有了无产阶级共和国和资产阶级共和国的区别。虽然列宁没有明确说工人代表苏维埃是无产阶级共和国，但自3月7日，他就认为工人代表苏维埃是工人政府。可见，工人政府就是无产阶级共和国，工人代表苏维埃就是无产阶级共和国。

第三封《远方来信》中，列宁一方面强调工人代表苏维埃“是起义的机关，是革命政权机关”，指出其理论源自巴黎公社和1905年俄国革命的经验，现在要根据二月革命的实际经验论证工人代表苏维埃与巴黎公社的理论、原则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列宁明确提出无产阶级不需要民主共和国。“我们需要国家。但我们需要的不是资产阶级到处建立的那种国家，从君主立宪国直到最民主的共和国。”“我们需要革命的政权，我们需要（在一定的过渡时期内）国家。……我们主张革命地利用革命的国家形式为实现社会主义而斗争，无政府主义者则加以反对。”强调这是其与无政府主义者在国家问题上相区别的地方。

然而，直到1916年年底，列宁坚持认为社会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在国家态度上的主要差别在于：社会主义者主张“在争取工人解放的斗争中利用现代国家及其机关”，主张必须利用国家（无产阶级专政）作为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特殊的过渡形式。而无政府主义者则想“废除”、“炸毁”国家。简言之，工人争取解放的斗争要利用现代国家政权，向社会主义过渡需要无产阶级专政。这里的重大变化在于：列宁由主张社会主义者利用“现代国家及其机关”，转为主张利用“革命的国家形式”。按照列宁“两个政权”的判断，这个“革命的国家形式”不可能是临时政府，只能是工人代表苏维埃。

不仅如此，列宁沿用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需要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观点，直接把把其所认定的俄国革命的过渡时期与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期相等同，并以此作为其论证需要国家和国家政权的理由。尽管列宁没有明确提出俄国革命过渡时期也是需要无产阶级革命专政这个国家形式。但是，他在第三封信里首次明确指出无产阶级不需要现代国家形式即君主立宪国和民主共和国。这意味着，无产阶级不是在民主共和国的基础上走向社会主义。列宁已明确放弃其所主张的经由民主共和国走向社会主义的思想。

有必要指出的是，经由民主共和国走向社会主义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个基本主张。“民主共和国是走向无产阶级专政的捷径。”在他们这里，与任何其他形式的国家一样，“民主共和国”是个工具性概念，它并非专属于哪一个阶级，也是阶级统治的工具。因此，民主共和国既是资产阶级剥削雇佣劳动的工具，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特殊的形式，更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最后阵地。“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国家的最高形式是民主共和国”，“资产阶级共和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能够在其中进行决战的唯一的政治形式”。

至于无产阶级革命要打碎的对象，即马克思所说的现成的国家机器，实际是指路易·波拿巴的“第三帝国”，它虽然具有民主共和国的外壳，但它已经变成一个行政权高度集中、国民议会对其难以约束的军事官僚机器。马克思认为这个帝国是公社的对立物，要打碎这个现成的国家机器，代之以“真正民主的政权”，即社会共和国，其具体形式是巴黎公社，国家权力将全部回归社会，但它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作为阶级统治工具的国家形态。

既然列宁不需要利用现代国家及其机关，那么需要什么样的国家形式走向社会主义呢？尽管此时列宁还没有明说俄国无产阶级需要巴黎公社型国家，但他接下来描述的所需要的国家形式的特征，完全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巴黎公社特征的总结。他说：“我们需要国家，但不是资产阶级所需要的那种国家，因为它的政权机关如警察、军队、官僚（官吏）是脱离人民并且是同人民对立的。一切资产阶级革命只不过完善了这个国家机器，只不过把它从这个党的手中交到另一个党的手中。”对于如何建构这个新型国家，列宁同样沿用的是马克思《法兰西内战》中关于无产阶级不能现成地运用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观点。

因此，列宁也强调俄国无产阶级如果要保卫第一阶段的革命成果和继续前行，那就“应当‘打碎（马克思用语）这个‘现成的国家机器，代之以新的国家机器，使警察、军队和官僚同普遍武装的人民融为一体”。他还强调二月革命沿着巴黎公社所指引的道路已经开始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代之以无产阶级民兵。今天看来，这无疑是有些牵强附会，过于简单、机械。因为即便如列宁所说在二月革命中俄国无产阶级走上了打碎旧的国家机器之路，这个旧的国家机器也只能是沙皇专制旧制度。按照工农民主专政设想，二月革命打碎沙皇专制旧机器后也应该是要完成民主共和国的建构。但前文已述，列宁已经明确指出，无产阶级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现代国家（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

所以，列宁依照巴黎公社的经验，要求建立一支真正全民的、人人普遍参加的、受无产阶级领导的民兵。在他看来，这种民兵将真正表现出绝大多数人民的理智和意志、力量和权力。这种民兵将把全体人民真正武装起来，将成为工兵代表苏维埃的执行机关。这种民兵体制将成为真正培养群众参与一切国家事务的手段，将发挥“福利警察”的作用，将保证绝对的秩序和纪律。列宁概括道：“这才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国家。”这也进一步说明，列宁已经放弃了工农民主专政，放弃了经由民主共和国走向社会主义的主张。

四、继续第二次革命与政权归苏维埃

前文提到，工农民主专政的未来是走向无产阶级专政，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俄国在完成民主主义革命任务后，将经由民主共和制度走向社会主义。尽管对于俄国何时走向社会主义，列宁并没有具体的时间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虽然列宁开始认为社会主义革命在一切先进国家中已经提上日程，也强调要把俄国民主革命与掀起欧洲社会主义革命联系在一起。但他仍然强调无产阶级要彻底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促进和发展资本主义。1916年11-12月，列宁在给阿尔曼德的信中还在强调：俄国“没有资本主义的发展，便不可能扫清道路”，“离开争取民主的斗争，就不可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这是不容争辩的”。1917年1月，列宁仍然坚持俄国革命要完成“三条鲸鱼”的目标。这些都说明，列宁在二月革命前并没有要把俄国民主主义革命转向社会主义革命的打算。

但是，自3月7日列宁提出二月革命建立了“两个政权”、俄国革命正在从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过渡这两个判断之后，他便把无产阶级需要巴黎公社型国家、无产阶级要促进苏维埃夺取政权与第二阶段的革命联系起来。在此基础上，列宁实际上做好了把俄国民主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直接转变的思想准备。他在表述“两个政权”并存的内涵以及俄国革命过渡时期的目标任务时，都在突出无产阶级和有产阶级的政治对立、政治斗争，这也意味着俄国无产阶级要继续的第二阶段的革命就是社会主义革命。

3月12日，列宁在《俄国革命和各国工人的任务》中指出：“俄国有两个政府，一个是‘大家都承认的（其实是全体富人承认的）地主资本家的政府，……另一个是‘任何人（富有阶级中的）都不承认的工农政府，即……工兵代表苏维埃。”列宁继续从阶级属性、政策取向上突出它们的不同与对立，指出工人对临时政府是不能信任的，工人代表苏维埃开始成为“真正的人民政府”。“为了争取和平、面包和自由，劳动者阶级，工人、士兵和农民，必须组织起来，团结起来，联合起来，同资本家分开，同他们相对立。”

3月16日，列宁进一步指出帝国主义战争已经开始转变为国内战争，重申俄国革命已经建立了工人代表苏维埃，正在由第一次革命向第二次革命过渡，“从反对沙皇制度向反对资产阶级、反对帝国主义战争”过渡。这实际上提出了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列宁继续强调要实现革命的变革必须有国家，工人代表苏维埃与巴黎公社是同一类国家形式，它“不是‘现成的国家机器，不是在最民主的资产阶级共和国中存在的那种国家机器，而是武装起来和组织起来的工人的直接政权。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国家。1871年的巴黎公社、1905年和1917年的工人代表苏维埃实质上就是这样的国家”。

列宁明确提出俄国革命揭開了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序幕，是推动社会主义革命的一级阶梯。他说：“帝国主义战争的客观条件，保证了革命不会局限于俄国革命的第一阶段，不会局限于俄国这一个国家。”他认为，俄国虽然是一个农民国家、欧洲最落后的国家之一，社会主义不可能在俄国立刻直接取得胜利，但是，俄国革命已经“变成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序幕，变成进到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一级阶梯”。虽然“俄国无产阶级单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能胜利地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但它能使俄国革命具有浩大的声势，从而为社会主义革命创造极好的条件，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意味着社会主义革命的开始”。

前面提到，列宁基于“两个政权”并存的判断，反复强调无产阶级不应支持临时政府，要求不断加强苏维埃，明显带有苏维埃至上的意味，开始强调所有国家政权归苏维埃。列宁在第二封《远方来信》中指出：“只有全部政权转归无产阶级和贫苦人民，才能使我们摆脱战争，摆脱无政府状态和饥饿！”3月12日，列宁在第四封《远方来信》中进一步强调，如果俄国政权归工农代表苏维埃，就一定会同意实现布尔什维克早在1915年10月就已拟定的和平纲领。他在信的末尾提醒道：“取得充分的自由并把全部国家政权交给工农代表苏维埃，那么，战争还能进行下去吗？资本家在世界上的统治还能保持下去吗？”

同时，列宁还强调俄国处于向第二次革命过渡时期，无产阶级不需要民主共和国，需要革命的国家组织，而工人代表苏维埃就是这种国家形式，它是工农政府，是无产阶级共和国、巴黎公社型政权、工人的直接政权。这也意味着俄国不必经过民主共和国阶段走向社会主义。因此，列宁在3月4日所提出的无产阶级要继续为争取民主共和国和社会主义而斗争的任务，只有转向为争取苏维埃政权和社会主义而斗争才能在理论逻辑上自洽。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处理的。3月26日，第五封《远方来信》针对考茨基“无产阶级迫切需要的两件东西就是民主和社会主义”，列宁提出了俄国革命无产阶级的9项任务，核心就是经由苏维埃新型国家走向社会主义，明确放弃经由民主共和国走向社会主义。

尽管此信是列宁离开瑞士回国的前一天动笔，没有写完，其思想主要体现在回国后所写的《论策略书》和《无产阶级在我国革命中的任务》中。但是，列宁在第五封《远方来信》中已经明确要求无产阶级善用方法，推动第二次革命，夺取政权，依靠工农代表苏维埃向社会主义过渡。指出无产阶级应在俄国革命的第二阶段把国家政权从地主资本家的政府手中夺过来，交给工人和贫苦农民的政府，这个政府的组织形式就是“工农代表苏维埃”，在阶级成分上是“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管理机关是“无产阶级民兵”。要打碎并彻底铲除旧的国家机器（军队、警察和官僚），代之以“人人普遍参加的人民武装组织”。唯有这样的政府才能够实现持久的、民主的和平。当然，列宁也指出，这离不开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其政策取向要把土地收归国有，对最重要产品的生产和分配实行监督。不过，列宁强调，即使实施这些措施也只是向社会主义过渡，而非直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

结语

列宁放弃工农民主专政思想的同时，基于“两个政权”并存的判断，发展出了全新的国家和革命观，在思想上进行了重新武装。回到俄国时，列宁已经完全是一个革命“新人”。

一是列宁对“国家”属性的理解发生了全新的变化。在工农民主专政思想中，列宁也是从工具价值性理念上理解民主共和国对于社会革命的意义。“在这个共和国内，无产阶级将第一次开展纯粹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但是，基于“两个政权”即是两个政府的判断，列宁把工人代表苏维埃视为巴黎公社型国家、工人政府;把临时政府归属于地主资产阶级，是资产阶级政府。列宁还把共和国区分为资产阶级的共和国和无产阶级的共和国。国家作为阶级统治的工具本身具有阶级属性，国家是专属于特定阶级的统治形式，阶级属性是区别国家类型高低的重要依据。以后，列宁进一步把民主共和国专属于地主资产阶级，是富人、剥削阶级的政权，是资产阶级专政;苏维埃共和国是专属于穷人、被剥削阶级，是另一个巴黎公社型国家、无产阶级专政。自然地，民主共和国由于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国家，国家的最高形式就不是马恩所说的民主共和国了。以后，列宁沿用马克思总结的巴黎公社原则，反复强调工人代表苏维埃是一个比任何形式的资产阶级国家民主百倍、千倍的新型国家。

二是列宁在“社会革命”观上发生了全新變化。在工农民主专政思想中，列宁坚持俄国应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先进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和建立民主共和国，待条件具备后，再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前文已述，一直到二月革命爆发，列宁也没有要把民主革命转向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革命的打算。但是，二月革命后，列宁不是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角度，而是基于“两个政权”并存的判断，发展出了俄国直接向社会主义革命过渡的全新“理由”：认为临时政府代表地主资产阶级的利益，而工人代表苏维埃代表工农群众的利益。强调唯有工人代表苏维埃而非临时政府，才能保证革命群众的和平、面包和自由。于此，“两个政权”从阶级属性上和政策取向上就具有先天的阶级对立、阶级斗争的禀赋，它们继续存在，工农阶级与地主资产阶级之间的国内斗争（社会主义革命）必然发生。同时，列宁认为俄国革命正在从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过渡，工农阶级在革命的第一阶段没有夺取政权，因此，革命没有结束，必须推动第二次革命，实现所有政权归苏维，实施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措施。这样，他就把工农阶级夺取政权、建立苏维埃国家与俄国要进行的第二次革命（实质就是社会主义革命）联系起来了。

4月3日晚，列宁回到阔别十二年的祖国。而此时，俄国其他的社会主义者正沉浸在胜利推翻沙皇专制“旧制度”的喜悦之中，期冀通过临时政府召开立宪会议、建立民主共和国，走向共和，发展资本主义。“在俄国总体上还处于工业和文化发展较低的阶段，向社会主义过渡是不可行的。”4月4日，列宁先后做了三场演讲，主旨即是不要民主共和国，而要苏维埃共和国;俄国处于向第二次革命过渡的时期，所有政权应当归苏维埃。于是，这就招来了几乎所有的俄国社会主义者对列宁的斥责与批评。

（责任编辑：彤弓 陈炜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