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雪
在宜山,只要是五十岁以上的人,说起“相干英”这个人,无人不晓。
相干英,是宜山老街人。“相干”是我们宜山本地方言,是“调皮”“爱管闲事”的意思。因为她性格大大咧咧,喜欢多管闲事,好像什么事都跟她相干一样,加之她名字的末字是一个“英”字,于是就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相干英”。这个绰号给一个男人还好,带有男子汉的些许玩世不恭和几分豪气与英气,可偏偏落到一个女子身上,她当然不愿意接受,而且非常忌讳。于是,围绕着这个绰号,就有了她后来的一些传奇而戏剧性的故事了。
相干英,我叫她阿婆。因为她跟我小婆是同名,两个人又是盟姐妹,关系极为亲密,那时常常会到我老家玩,我们就自然而然叫她“英阿婆”。只要我们叫她一声“阿婆”,她就极为高兴,平时一张愁苦的脸,立刻灿成一朵花,就会忙不迭地把口袋里的糖果都掏出来给我们吃。为此,后来我读小学时,每当放学回家,嘴巴馋时,就和我的堂兄一起,特地绕道到她所在的宜一金山寺,叫她一声阿婆,从她手里奖赏到一些寺里的供品尝尝,享受舌尖之美。如果有人叫她一声“相干英”,让她听到了,那就死定了。我七十多岁的二姑,至今说起她儿时的这件事,就会“谈英色变”。那时二姑才十多岁,有一天,相干英到我老家找小婆玩,二姑看见她来了,就连忙向小婆喊道:“小婆,相干英来了。”这一喊给她听到了,只见她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向我二姑奔来,边跑边喊:“打死你!”我二姑见状拔腿就逃,一边哭着,一边逃向田间小路,她依然不依不饶。最后,我二姑只能跑到满是乌泥的稻田里,她在田埂上大骂一通后,才罢手。二姑回家后,由于害怕过度,当晚就发高烧了,而且一连高烧了好多天,在睡梦中一直在哭喊着。
这件事母亲和二姑都跟我讲起过,那时只是听闻而已,但后来我在金山寺亲眼所见,就更为真切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身体不好,母亲在四处求医无助的情况下,带我到金山寺作了一次法事。当时六十多岁的她,在金山寺做厨工,那天来了几个小混混儿,在寺里四处游荡,嚷嚷着一些粗野的下流话,佛门乃清修之地,庄严肃重,岂容无端被干扰,她便出来训斥这些人,结果他们很不服气,边走边嘟哝了一句:“你这个相干英,烧柴的,管什么闲事嘛!”只见他话音刚落,相干英就顺手抄起灶膛里那根红通通冒着吱吱白气的火钳,向那几个人奔将过去,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妈呀”一声,转身就逃。可她仍然不依不饶地追赶过去,其中一个身强力壮的看她是来真的,不是吓吓而已,连忙抄起一个扁担抵抗,最终火钳抵不过扁担。只见相干英把火钳向那人扔将过去,趁那人用扁担拨开火钳之际,扑将过去,一把抢过扁担,把那人按倒在地,抡起铁锤般的拳头,雨点般砸在那人身上,打得那人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据说,这件事后,那些小混混儿们再也不敢到寺里游荡了,很多人再也不敢当面叫她“相干英”了,叫她“英阿婆”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仿佛受到别人的尊重,脸上也露出幸福的笑容,似乎慈祥了很多很多。
相干英不仅力气大,而且也很仗义。据老街一带一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回忆,她年轻时的力气之大,在上世纪50年代生产大队劳动中非常有名,不仅巾帼不让须眉,更让八尺男儿为之折腰,因为一担两百多斤的稻谷,她能轻轻松松挑起稳稳地上路,看得大伙儿瞠目结舌。她的力气之大让人感佩,而她的仗义故事就更为别人所称道了。有一次,它到宜山菜市场买菜,刚好看到有两个小偷在偷一个女顾客的钱包。那时,宜山菜市场有很多外地来的小偷,而且这些人都是团伙作案,穷凶极恶,一旦被人发觉,不但不逃跑,还一拥而上,把受害人给打了,搞得人们敢怒不敢言,没有人敢揭发他们的偷盗行为,更不敢当面抓捕他们。当相干英看到那两个小偷盗窃时,就大喊一声:“住手,把钱包放下!”那两个小偷一时间被她雷霆般的吼音给怔住了,当他们回过神来,发现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时,就很不以为然地假装没事扭头就走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放下篮子,跳将过去,一把拉住其中一个小偷的后领,把他掀翻在地,一把夺过他怀里的钱包。另一个小偷见了,连忙过来帮忙,一拳向她击打过来,只见她身体一闪,顺势一拉,就把那个人癞蛤蟆般的扑倒在地上。这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高手,也许被她的气势所慑,爬起来就灰溜溜地逃窜了,相干英也没有追过去,她把钱包还给那位女顾客,然后提着篮子若无其事地走了,继续去买她的菜去,为寺里准备一日三餐。这件事是菜市场里卖海鲜的三叔讲给我听的,可惜,我没有亲眼所见,为此,我总是疑心她年轻时肯定跟某位武林高手学过武,否则六十多岁了怎会有这般敏捷的身手,简直是《水浒传》中的母大虫顾大嫂再世。
相干英会喝酒和抽烟,而且酒量和烟瘾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据说,她年轻时,宜山产的一斤老白干儿是不在话下的,很多酒徒在她面前也只能俯首称臣。她到老了还一直喝酒,每天都喝得脸红红的,我就在三十多年前给她送过两瓶白酒。我生病期间,到她的寺里祈福过几次,在考上大学后,出于感激她在备考那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母亲把家里珍藏多年的两瓶白酒送给了她,记得那时她高兴得像彩票中奖一样。相干英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莫过于她的抽烟了。她的烟瘾之大,是没有几个人可以与之匹敌的,她一天至少要抽两包香烟,这样还不够,还得水烟凑。为此,很多人到金山寺拜佛求神时,都会塞给她一包香烟,这时她会兴奋得像小孩子一样,为他们做佛事忙上忙下。她为什么会抽烟,什么时候染上这么重的烟瘾,现在都已无从得知了,但香烟俨然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她寂寞人生的麻醉剂吧。记得我读高中的时候,放学回家,路过金山寺门口,都可以看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角,晒着太阳,眯着眼,默默地吞云吐雾。看着她一个人在烟霧缭绕中陶醉的样子,和那张写满岁月沧桑的脸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莫名的心酸,这时,我仿佛明白了生命中有一种叫孤苦的忧伤。
听人们讲,相干英年轻时,身材高挑,浓眉大眼,英气逼人,俨然穆桂英再世,博得很多青年男子的追求。她也结过几次婚,可家庭生活柴米酱醋盐,夫妻间难免磕磕碰碰,两夫妻每一次争执,也许是她性格使然,也许她力气太大,每一次都把丈夫打得脸青鼻肿,让他们全无男人尊严,最终都与对方相处不久就不欢而散了。她最后一次婚姻,是跟一位走江湖耍把戏的拳师结合,据说这位拳师会南拳,打五肢,有硬气功,铁棍打肚排,连续打几次,铁棍被打弯,人却丝毫无损。此外,还会什么泰山拖、石板拖、吞铁蛋等江湖绝技。尤其是泰山拖,应该是硬气功的一种,据说把一个重五百多斤的捣臼(捣年糕用的石捣臼)压在他身上,同时五个人站在捣臼上,几分钟后下来,再用谷壳放捣臼中,一人用石锤下力气捣石,看得人揪心得都不敢直视,可他躺在下面,面带微笑,安然无事。这位拳师大概觉得凭自己一身武艺,一定能降得住相干英,可想不到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每次两夫妻吵架,都被相干英狠狠地“家暴”羞辱,常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身为拳师的他为此觉得脸面扫地,无地自容。有一次,两个人又为家里的事争吵起来,这一次他大概想证明一下自己是男人,讨回一个拳师的尊严,使出看家本领,竭尽百分之百的气力,跟她对打气力,结果想不到还是被她打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也许是相干英看他对自己真正动武,被深深激怒,对他不依不饶,即使他逃出家门,还是穷追不舍,最终他只能跳入河中,游向对岸逃之夭夭。自此之后,这位拳师再也没有踏人家门,至死都没有回到家乡。此后,再也没有男人敢跟她一起生活,她一生也没有生儿育女,孤苦一生的她,大概在六十多岁那年,把宜山老街上的唯一半间祖房卖给了邻居,把所得的款项全部捐给了金山寺,然后自己也在寺里谋个厨工的差事,准备在寺里终老一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