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明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从未来过,直接从野花开遍原野的春天进入秋风萧瑟的秋天。
夏天,在童年的记忆里,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季节。
暑日漫长,且不说那枝头唧唧的蝉鸣,墙角盛开的木芙蓉和虞美人,山上日渐饱满的累累果实,单这漫山遍野的野草野花野果也够我们欢腾一夏的了。我和君君、小祥就常常没日没夜地在田野和山林里疯跑、追逐……
论上山掏鸟摸鱼,下河捞虾翻螃蟹,小祥都是我们中最在行的一个,我次之,君君最弱。小祥是男生,我和君君是女生,三人年龄相仿,好得完全模糊了性别,忘记了亲疏。
君君瘦瘦小小,留着一头假小子般的短发,一张尖尖瘦瘦的小脸,总是露出明媚的笑容,极其可爱,整天像个银铃般咯咯地笑着。在家里,君君是小女儿,比上头的姐姐足足小了十多岁,所以受尽了父母家人的宠爱。虽然我也是家中很受父母疼爱的老三,可是到底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妹,自然也抵不过君君那般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那些漫长的暑日里,我们常常躲在君君家的小阁楼上,偷她们家的泡萝卜和石灰坛子里珍藏的糕点吃,对我们这两个小伙伴,君君从未有过半分小气。
除了山林和原野,村口那条潺潺的小溪是我们消暑的好去处。每到下午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溪水里,像一只只欢腾的鸭子在水里拍打嬉戏,累积了一天的暑热在清凉的溪水中便立即降了下来。玩累了,我们又慢慢地靠近大石头去抓螃蟹,有时会有收获,有时狡猾的螃蟹抓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逃入深深的石缝里。于是我们沮丧地拍打着水面,惊起一群群小小的柳条儿(那是一种非常小非常小,的像小蝌蚪一样的小鱼)。我们也没兴趣去抓它们,懒洋洋地躺在水中,任凭它们从皮肤下面溜走,痒痒地滑过身侧。
村口的溪面非常平缓,白花花的溪水“哗啦、哗啦”地唱着歌儿淌过满地的鹅卵石和浅滩,在不远处渐渐淤积,愈来愈深,愈来愈缓,在穿过一座小桥之后,忽然就跌下十来米的坝口,形成了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瀑布长年累月地冲刷,将这段溪面冲刷出一个深潭来。这个深潭绿幽幽的,翻滚着大量白色的泡沫,让人望而生畏。据村里识水性的老人们说,瀑底大概有两个大人身高那么深呢!好在我们平常戏水都只是在门口的浅滩和码头上,就连水性最好的、可以一口气连续扎几个猛子的小祥也从未去瀑布和深潭探过险。
那年,我十二岁。这年的夏天好像更热,蝉儿也比往日更聒噪了。村口的小溪因为要引水灌溉,在下游坝口处拦河砌起了一道堤坝,硬生生将欢快的小溪抬高了几米,成了一道流动不畅的浑浊死水。即便如此,因着家门口平日里浅浅的小溪一下子升到了码头上面来,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只要一放学,我们还来不及脱掉衣服,便“扑通”一个猛子扎到了溪水里面。我们整天在溪水里嬉戏,因着大都会点水,偶尔在深水里来两下“狗刨式”也还像模像样。以前上天赐给我们的是一条浅浅的仅没过脚背的小溪,虽然干净又清澈,毕竟玩得有点不过瘾。如今忽然就多了一条这么宽阔的河流,实在是让我们那颗欢快躁动的心过瘾至极。有大半个月,我们一直泡在水里面,有时候从水里站起身来,发觉身上都开始长青苔了!
渐渐地,夏末快来临了。河水不需要灌溉了,坝口通了,水面又慢慢下去,溪水又开始欢快地唱歌了。
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们三小剑客都各自在家午睡。忽然,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念外婆家了——这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是唯一一个想去就去的备受疼爱的好地方。那里有外公亲手磨的香喷喷的豆腐脑儿,有无比疼爱我的外婆。说干就干,我从家里翻出一袋糕点用袋子兜了,再带上七八岁的妹妹,便劲鼓鼓地向外婆家出发,妈妈一看我们要独自去外婆家,一个劲地跟在后面劝阻。为了逃脱妈妈的拦阻,我都没有来得及跟君君和小祥说一声,就大步踏上了去外婆家的道路。
两天后,我回来了,看到的却是君君的小小的棺材。我不敢相信,也不敢拢去,年幼的我好害怕那具黑黑的临时用板材拼成的薄薄棺木。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一个狡猾又凶狠的猛兽,趁我们不备,一口就将我最好的小伙伴给吞噬了,从此关进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再也不放出来。我的心里既悲伤又束手无策,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平时没心没肺的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大人们跟我描绘的情形:那天,因着我不在,君君便和村里其他小孩子一起去河里玩水,不知怎么的,竟然玩到了瀑布底下那个禁地,一脚就踏进了深水漩涡里,再也没能上来,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可怜的君君刚满十岁,呜咽的河水里,一朵美丽的小花就此凋零,我悲伤地想着,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张明媚如花的笑脸,耳际又听到那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咯咯笑声。想着想着,我又痛悔自己不该去外婆家。如果我没有走,那君君必定是跟我在一起的,也许此时正跟我一起在钻桌子,或在她家阁楼上捣鼓什么,就算是去河里游泳也必定是同进同出的,我绝不会让她在我面前独自一人涉险。
那个夏天,妈妈暗自庆幸我躲过一劫,我却深深地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抛下好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外婆家。君君的离去成了我童年的一抹阴影,每每想起,心中便生疼,我知道,在那个夏天将要结尾的日子,我彻底地结束了自己无忧無虑的童年。
都说人活一世,生当如夏花之灿烂,死当如秋叶之静美,但在那个夏天里,我宁愿从来没有过美好和绚烂,直接进入萧条冷落的秋天。这样也许就可以跳过那个夏末的悲剧。从此,我总是隐隐地害怕美好的事物如果太过热烈和绚烂,会在某一个时刻乐极生悲,命运的琴弦“嘎”的一声崩断了。
打那以后,我常常在夜里做许多噩梦,梦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掉入了很深又湍急的河流,或者陷入一片茫茫的水泽当中。那么无助而又孤单的我,一次又一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心生恐惧,渴盼有人来救我,却又无人来救。我只得失声呼喊着,挣扎着,任凭那一片汪洋泽国渐渐将我吞没,直至窒息。
大概是梦得多了,梦也会变成现实。在一次外出游玩的时候,我真正地体验到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那年我二十来岁,跟几个朋友去远处的白马水库游玩。那时,刚刚毕业踏入职场不久的我正处在对前路和感情的迷茫之中。朋友们都是成双结对的,很快就游向了远方,只有我一人意兴萧条地在岸边的竹筏上玩水。不知为什么,眼前这汪汪湖水,有如一双幽深的眼,诱惑着我忽然想要纵身一跃投入其中。那时,我身上还套着一个游泳圈,也未曾想过会有什么危险。于是,我便站起身来,站在竹筏上往下纵身一跃,“扑通”一声,在入水的那一刹那,游泳圈轻轻地从我身体滑脱,我像一块石头迅速沉入到水中。水下深不见底,却并不完全是黑暗的,我双眼模糊地往四周看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些长长的飘荡的水草,有如一片茂密的森林。恍惚间,那些飘荡的水草当中忽然浮现一张熟悉的笑脸,那么小小的一张脸,有着熟悉的生动笑容,她正高兴地伸出双手来想要够到我。是君君啊,十来年未曾见到过的君君,终于在这里见到了!我欣喜若狂,也伸出双手去想要拉住她的小手,没料到嘴一张,一股湖水涌进口鼻,呛得我惊慌失措间忽然记得手脚并用,一齐用力向上蹬。我很快就脱离了那片水草,也离那张模糊的笑脸越来越远,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愈来愈小,直至消失,而头顶的光亮却越来越大。我放弃了挣扎,几乎是无意识地向上浮去。很快,头就露出了水面,人半浮半沉地漂在水面。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岸边一个游泳圈猛地抛过来,正巧落在我身旁,一种求生的意识促使我伸出手去抓住了那个圈,接着被慢慢地拖至岸边。
当我浑身瘫软地躺在岸边,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朋友们已经吓得从湖中赶了回来。我的身边围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刚惊险一幕,而我却茫然失神,还沉浸在刚才的幻境里——在水下,我真的看到了那张童年时代最熟悉的笑脸。也许,刚刚如果我真的抓住了那只手,就可以通过某种神秘的媒介,回到过去,回到从前,回到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将君君从深深的河底给救上来。也许那只是一扇玄之又玄的时空之门而已,因着我对往事的深深怀念和痛悔而忽然敞开了。水下的秘境到底通往何处?谁知道呢?也许它仅仅是一个人濒临死亡时的幻像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啧啧感叹我的大难不死,我却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无声抽泣着,我又一次失去了与君君触手可及的机会,哪怕这中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哪怕是要我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虚无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在那一刹那已经如此模糊。我听到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低低哀鸣:“对不起了,君君,原谅我,没能救你。”
至此,那段时间以来许多不愉快的经历和种种人生挫折在那最软弱的一刻都涌上心来,我终于弯下腰去趴在自己膝盖上失声痛哭起来。原来人跟死亡的距离真的如此之近,我不知道在跳入水中那一刻,我是不是有几秒钟真的心存死志,想要在这青山绿水中解脱,从此在另一个世界和童年最好的朋友重逢。人生已经如此不易,死亡有时很近,却又很远,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却又向死而生。从那一天起,我忽然醒悟过来,彻底地结束了自己迷茫而郁郁寡欢的青年时期,从此跟自己,也跟生命达成了一个和解,也从此迈入了一个心安理得,却又努力向上的崭新世界。
是的,我敬畏自然,敬畏善良,也敬畏生命。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孤孤单单的我还会在这条茕茕孑立的坎坷人生路上坚定地走下去。然而我知道,终有一天,穿过那重重迷雾,膛过那深深河流,我还是会在另外一个世界跟童年时代最好的小伙伴重逢的,就像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们笑嘻嘻地一起结伴去河里游泳,手牵着手,再也不分开。
彼时,墙角的木芙蓉花开得正茂,虞美人大簇大簇地盛放。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