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
去年九月,接贾应逸老师一信,说她新编了一本文集,名曰“新疆佛教遗存的考察与研究”,命我作序。论辈分,我哪里敢给这样资深的前辈学者写序;按礼数,贾老师命令我做的事,我不能拒绝。于是这两三个月以来,陆续拜读书中各篇大文,有些过去读过,但放到一起来看,则有更多体会。
贾老师常年供职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对于西域地区的考古文物有多方面的贡献,尤其在佛教美术史领域,耕耘最勤,成果最多,除了大大小小的论文外,还曾出版专著《印度到中国新疆的佛教艺术》(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和《新疆佛教壁画的历史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收入本书的文章,则是她近二十年来的最新研究成果,较多篇幅是有关最近二三十年来新疆地区发现的佛教遗存,包括佛寺、石窟、雕像、壁画等等,如丝路南道的民丰尼雅遗址的佛教遗存、于田县喀拉墩遗址、策勒县达玛沟佛寺遗址、托普鲁克墩佛寺遗址、于田县胡杨墩佛寺遗址,北道的图木舒克脱古孜萨来佛寺遗址、龟兹石窟、高昌石窟以及交河佛寺等等。作者得地利之便,又不畏艰难,勤于野外考察,所以对现存佛寺遗迹和出土文物,都有非常仔细的观察,有些随着文物搬迁和自然因素而逐渐丢失的信息,我们常常可以从她的文章中获取,也可以让我们看到本土学者的独到贡献。
考古新发现不一定都能给人带来新的收获,研究者必须带着问题意识去考察,才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襄进学术。贾老师正是这样一位不断追问的探索者。她在这本书的某些论文中提到,我们对古代西域佛教寺院的布局、形制、建筑方式、出土遗物及其文化内涵,研究得还很不够;我们对西域佛寺与印度、中亚等地的城市或山地寺院的异同、相互影响以及本地的特点等,还了解得非常之少;我们对于西域佛教壁画内容与佛教思想之间的联系,还有许多课题要做。问题的提出,就找到了解决的方向,本书中的一些篇章,正是在这些方面的探索与收获。
作者视野宏阔,关注整个西域佛教,并且放在丝绸之路和佛教东渐的大背景下来考察。贾老师特别清醒地指出,此前对于新疆境内各地佛教遗存的研究不够平衡,龟兹、高昌的研究多一些,于阗、疏勒的研究要少得多。为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这二十多年来特别对于阗佛教给与关注,撰写了一系列文章的原因所在。但于阗佛寺遗迹多被流沙掩埋,不像北道的龟兹、高昌有石窟遗址可以探寻,因此,需要关注早年西方探险队的收集品。作者抱有拳拳爱国之心,有不少篇幅涉及这些流失海外的“劫掠品”,而对于这段“伤心史”的最好弥补,就是把这些海外藏品在西域佛教寺院和石窟中找回它们原本的位置,阐释它们的价值所在。我想这些也正是作者在本书中孜孜以求的一个方面。
贾应逸老师和她那辈同龄人一样,从五十年代以来,足迹遍及于天山南北,身影常见于大漠东西。凡是去过新疆考察的人,都知道路途有如一线天,平静中有风险;坐落着石窟的山不算高,但土质松软,攀爬不易;沙漠中有佛教遗迹,但风沙一起,天昏地暗。贾老师是属于那一批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学者。我听说1985年从乌鲁木齐到克孜尔考察途中,车子失控而翻,同行的谭树桐教授不幸遇难,贾老师逃过一劫。记得2004年我带学生到新疆考察,正好在吐鲁番遇到贾老师,便请她带我们一道参观吐峪沟石窟,她一口答应。那是7月末“火州”吐鲁番最热的季节,我们上午先到吐鲁番盆地最东边的赤亭守捉,中午在鄯善县用餐,费时颇多,在气温最高的下午两三点钟,进入闷热的吐峪沟。贾老师提醒同学们要带两瓶水,当我们走到洞窟崖下时,大多数同学汗流浃背,面红耳赤,两瓶水已经喝光,而贾老师带我们爬到最高处的洞窟,一路讲解,却没喝一口水。如果我没记错,那时的贾老师已经年届七旬,我们大家都被这位如此顽强的新疆文物工作者的毅力所感染。此行中,我们跟贾老师学会了“贾式下山法”,在后来的新疆考察中,我累累采用,受益不浅。
好久没见到贾老师了,读她这本《新疆佛教遗存的考察与研究》,就好像跟着她,走向蚊蝇飞舞的克孜尔后山区;跟着她,在喀拉喀什河畔仰望库马尔山崖间的牛头山圣迹;跟着她,攀爬于四五十度高温的吐峪沟崖壁;跟着她,……
谢谢贾老师,让我重读大作,再度学习。让我写序,得以有机会向您致敬。
2020年1月22日于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