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改正
宅基地我们叫它祖地,在村北,背后就是村里的菜园子。
我们搬离63 年了。说“我们”,是因为我把父亲当成我生命的一部分,开始的部分,缓冲的部分。那时候还没有我,那时候父亲才19岁。现在,父亲82岁了。
搬离的村子离祖地有30 里之遥,但父亲经常会过来看看,和他的牛一起。父亲只养母牛,公牛都卖了。最初的那头母牛,是父亲从祖地牵来的。父亲永远记得那个清晨的阳光,把所有草尖上的露水都照成了珍珠,使他的未来有着清新明丽的隐喻。父亲是去赡养他孤老的外婆,然后把我们带到了那里。现在,父亲每次去祖地,依然牵着牛。也可以说,牛带着他,牛在前,它已经认得路了。一路走一路吃草,草尖上也有露水。它会停下来等父亲,嚼着草,嚼着露水,嚼着通红绛紫的朝霞。
30 里路不长,可是有山有水,有空旷的田野,但父亲已经老了,我还是不放心。我说:“爸,咱不去了吧?咱把它卖了吧?那个城里人愿意出25 万呢,算是高价了。人家买下来,盖个小别墅,周末节假日来住住,多好。省得那地空着,咱们也不会回去了。”
“那地空着吗?”父亲问。
“没空。”我虽然没去,但是可以想象祖地上开遍姹紫嫣红,一年一年的春秋,从未将它付与断井残垣。春天还用说吗?夏天呢,五彩缤纷。即便是冬天,雪地里依然有白雪青菜、白雪菠菜、白雪萝卜,白雪里的绿可真醒目。我是怎么知道的?门前那户人家搬走了,房子倒了,父亲把它种成了菜园。
“我陪你去吧?”我说。父亲点点头,起身,牵牛,想想,套上了牛车。
干嘛?摘南瓜。
弹指一挥间,已63年过去了,露珠常新,路已沧海桑田,沿着乡村公路走,牛车吱呀呀地唱,很好听。牛一边走一边吃草,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这是我第一次陪他们走回祖地。
天可真大,云可真白,田野可真绿,河水的声音可真清澈。牛浑然未觉,依然那样的节奏。
我们进村了。许多人打招呼。
祖地上爬满了瓜藤,叶子都晒卷了,晒焦了,仿佛再晒一下就能自燃起来。狗尾草,见缝插针,没缝也插针,从瓜叶中穿出来。一只螳螂曲腿扬威,形态倨傲。好多南瓜,青的、绿的、黄的、褐的,居然还有黄红色的,都是扁的,像脸盆,像脚盆。满地的阳光,厚实的、滚烫的、一丝不苟的阳光。
父亲去摘了一个大的,招呼我过去,递给我,我抱着。又摘一个大的,他抱着。他朝村里走去,我跟着。他敲开一扇木门,一个银发老太,笑无齿露。寒暄,送瓜,然后去下一家。一趟,又一趟,把每条巷子都踩了一遍。
居然还有许多瓜,够装小半车,还有许多花,金黄色的花,纯阳光打造的花。父亲不摘了,坐在祖地石门槛上,太阳照着他。他看上去温暖、幸福,是一个开心的老头儿。
我们出村,吱吱呀呀的声音有了分量,更好听了。树摇着影子,狗叫着,云在天上走着,我们不说话,也十分美好。还是原来的路,路却记得我了,所有的风景都抢到视野里打招呼。
“还卖吗?”
“不卖了,多少钱都不卖。”
父亲笑了,虽然无齿可露,依然闪烁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