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成本

2020-11-28 07:41南希克雷斯朱知非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弗林特凯拉沙利文

南希?克雷斯 朱知非

总有些人,参加聚会时会迟到。

凯拉在成群的抗议者旁转来转去,藏在遮阳帽里的摄像机一直在运转。她用掌上电脑调整着焦距,希望能拍到一张足以引起轰动的照片,好写出一个大报道来。有了:那个老人满身是汗,肩上的孩子都已经滑到了旁边,却依然紧紧握着手中的自制小标语:“放过我们的云!”

就这个。比那些徒劳地挤在机场栅栏边的抗议者要好得多;也胜过那些让人不明就里的口号——“保卫荒漠”和“拒绝水镜子”——或是那些古怪的阴谋论:“从尾迹①到云朵到奴役”;更好过那些卖水的小贩,在中西部恶龙吐息般的烈日下发着中暑者的财。

一个身穿短裤和露脐上衣的女人撞了凯拉一下。“噢,对不起。”

“没事儿。不过……”她压低了嗓音,犹豫地问道,“……这不是一次能帮助芝加哥的尝试吗?”

“不。你都不看新闻的吗?这他妈只是一个测试,要是有效的话,政府就会在空气中释放硫酸盐,来搞什么‘全球降温,这样非洲和印度就都会遭旱灾,而且——”她转过头看着一架从戒备森严的机场起飞的飞机,轰鸣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银色机身将在刺眼的日光中播撒着可以增雨的悬浮颗粒物,其数量远超自然水平。它们所形成的云层,也就是“水镜子”,会一直向东漂浮到芝加哥上空。史无前例的热浪已经让这座城市的商业停滞,柏油道路受损,还造成了——到目前为止——269人丧生,其中绝大多数为穷人。相对于普通云层,水镜子可以反射更多阳光,缓解由于全球升温而带来的酷热,哪怕几天也好。毕竟云朵支撑不了多久。

其实这些云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太昂贵、舆论反对也过于强烈。难道那些示威者没有听说官方已经宣布放弃这一计划了?好吧,他们就算听说了也不会信的。

穿露脐装的抗议者继续教育着凯拉:“地球工程不过是有些人妄想成为上帝,而且——嘿!你怎么一点汗都没有?你穿了降温服!卢克,快过来——又逮到个奸细!”她一把攥住凯拉的胳膊,将她牢牢按住。

凯拉使劲摆脱了她,开始逃跑。失误啊,失误,她不该在外套里面穿降温服的。但要是不穿的话,恐怕还没来得及写出报道,她就已经被105华氏度②的气温热晕了。降温服的制冷效果随着奔跑而自动加强,但是再凉快也给不了凯拉二十年前的速度与敏捷。卢克从左侧越追越近,右边还有两个男人正准备跑过来拦住她。

两周前,一名记者在报道蒙大拿州的一次抗议压裂法③的活动时惨遭殴打。参与抗议的人觉得所有媒体都是政府派来的奸细。

凯拉绊了一下,摔倒了。她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个球,用手护住头,等着挨揍。他们肯定会出手的——她已经看到了卢克脸上的表情。

然而并没有,相反有人还把凯拉扶了起来。“您是萨德诺夫娜女士?”一个声音问道。

她面前站了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穿了身特别不应季的黑西装,他里面那件降温服功率肯定不得了。剩下两个人穿着短裤和T恤,手上拿着突击步枪。

凯拉挣脱了那个人的手。“你们是谁?”

“我的老板想和您聊聊。当然,我们能保证您的人身安全。”他指了指五十码外的一辆黑色加长轿车。

“我再问一遍,你们是谁?车里是什么人?”

“詹姆斯·C.沙利文。”

凯拉眨了眨眼睛。越来越多的抗议者聚集在她的左侧,他们之中有人随着携带了金屬武器,在阳光下闪着光。

“行,走吧。不过如果不是沙利文的话……”

确实是他。凯拉认识他,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他,高挑、冷酷、英俊,穿得像个银行家,而不是一个软件奇才。詹姆斯·康威·沙利文依靠虚拟现实项目起家,掀起了一场计算机革命。他先是将普通手机变成了大画幅、高拟真的全息投影仪,装修公司和建筑师可以用这个新产品模拟房屋设计;大企业则用它进行研发展示;历史老师把整个教室变成了罗马广场;而青少年则在自己的宿舍里摆上裸体模特。之后,各类软件的功能日益加强,完全超出了人们的认知。最近,詹姆斯·沙利文研发出了尖端人工智能,一举成为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财产比比尔·盖茨还多一半。他以节俭著称,除了安保之外几乎不怎么花钱。

凯拉和大多数自由主义者一样,很鄙视他。这些人控制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财富,而眼前这个大寡头却没有花一分钱来帮助那些更需要钱的人。“你好,萨德诺夫娜女士。我有一份工作给你。”

凯拉跟着沙利文来到一家万豪酒店,里面配了空调,简洁的套间里有一个设备齐全的小吧台。凯拉采访过不少大使和王子之类的人物,认得出定制西装是什么样的,但沙利文身上的并不是。

“你想喝点什么吗?”他说。

“不用了。你说的工作是指什么?”倒不是说她一定会接,但她很好奇。

“我想让你写一本书,关于我即将开展的一个项目。”

“我既不是枪手,也不是商业作家。”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专门写有关失败的书。”

他的坦率让凯拉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人简直就是个怪胎:明明是个软件天才,却几乎不上网;明明是个西弗吉尼亚人,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得像一名英文教授;明明是个家财万贯的大亨,却住在了万豪酒店。说起来他的话也对,凯拉的第一本书《纹丝不动的岩石》讲的就是抗议输油管道运动的失败;荣获普利策奖的《红色星球失约》则详细记述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火星殖民计划的失败,因为当时这个机构的全部经费都被挪去处理气候变化引起的政治风波了。

“你可算不上是失败者。”

“没错,我的项目也是一样。但是我关注你的作品很多年了,我希望由你来报道这件事。”

“什么事?”

“只有在你签署保密协议之后我才能透露,我保证这件事不会侵害你的任何权益。”

“我没兴趣,沙利文先生。”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仿佛没有听到凯拉的回答,眼睛一直盯着她。“你可以在至少一年的时间里自由访问我的全部会议、备忘录和交易。我们不会限制你笔下的内容,也不会干涉你选择哪一家出版商。你可以得到两百万美元的预付款,当然,我们也会报销你在此期间的所有费用。”凯拉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她可算不上不动声色的谈判专家。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个项目需要巨大的努力,我向你保证,它值得你花一年的时间去跟进。”

金钱并不能把凯拉变成詹姆斯·沙利文的走狗,那样她就不能在书中直言不讳了,她绝不会在真正想要大展拳脚的题材上乱来。“在签协议之前,跟我讲讲你要做的努力是什么,一句话就行,我承诺不会告诉别人。”

沙利文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行吧。我打算让美国的经济体系不再以化石燃料为基础,以此来阻止气候恶化。”

她傻眼了:“什么?”

“我打算——”

“我听到你说什么了,我只是……沙利文,你是说整个经济系统?你应该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可能的,计划已经做好了。”

“我知道你计划好了!我还写了《纹丝不动的岩石》,你忘了?我们的政治和经济体制容不下环境保护的概念,最多只是稍微装装样子。”

“可以的。”

她摇了摇头:“你错了,还疯了。”

“那你就能再写一部普利策奖作品,讲一讲妄自尊大的我是怎么失败的。”

凯拉看着他,发现他没在开玩笑。“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会失败。签保密协议吧,凯拉。我保证这件事不会侵害你的任何权益,但如果你再说五分钟的废话就另当别论了。”

确实。她很仔细地看过文件之后,签上了字。“现在可以开始谈了,麻烦帮我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两指高,纯的。行了,谈吧。”

他端来了酒。“大公司都是靠天然气和石油建立起来的,对吧?无论是生产、运输、销售、投资或是投机,都——”

“别小看我,沙利文。这些小孩都知道。”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所以说,政客们依靠大公司来保证经济运转,而大公司自然也会支持那些政客。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这种互相勾结的权力体系更强大呢?”

“没有。”凯拉恼怒地说道。在《纹丝不动的岩石》中,一共有三名抗议者最终身亡,十六人入狱。

“你错了。确实有比这些公司更强大的力量,至少在美国是这样的。那就是选票。”

凯拉笑了,现在她确定这个人既疯狂又自大。“动员人民去给你投票吗?得了吧,沙利文!你就算拿着枪逼他们买同一种口味的冰淇淋都做不到,更别提让他们去推翻为所有人提供工作、汽车和迪士尼乐园的经济体制了。”

“传统上是这么认为,没错——基础社会形态是无法改变的。但是,曾经我们的经济靠奴隶制来支撑,而现在不是了;曾经只有富裕白人能够投票,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曾经像你这样的女性只能待在家里养孩子,而现在你们有了更多的选择。社会形态是可以改变的,它也确实改变过。我准备从小处着手,先建立一个模范城市。”

“行吧,靠一个模范城市来阻止气候变化。然而历史上的每一个‘模范城市都失败了。在某个荒漠里建一座小型乌托邦算不上什么高招。”

“不是乌托邦,也不在荒漠里,更不是小型的。这座城市会很不一样。”

“嗯。”她抿了一口威士忌,“这个‘模范城市在哪?”

“密歇根州的弗林特。”

她忍不住笑喷了,威士忌洒了一地毯。“弗林特!那地方都要破产了,百分之十一的失业率,能源公司亏空巨大,他们到现在都还有三分之一的铅污染水管没有更换,联邦调查局称它是全国第三危险的城市。”

“我知道。你打算写这本书吗?”

她还是很鄙视这个人,他那可笑的善意也没能减轻她的鄙视。然而这不是什么普通项目,作为一个记者,凯拉的内心已经蠢蠢欲动,仿佛能看到光明的前景,凝结成一本新书的幻影。如奥兹曼迪亚斯①一般的狂妄与败落,一名寡头的兴衰。

她已经厌倦了给《纽约客》写稿,但眼下又没有新书的灵感。况且在她随口奚落沙利文时,他也没有生气,脾气还算不错。这对他们的合作来说是一个好兆头,毕竟她要做的是揭露他的愚蠢。

“行。”她说,“我写。”

她和罗伯特相约在特里贝克他们最喜欢的小酒馆里吃晚餐。凯拉从拉瓜迪亚机场打车赶过来,险些迟到。一路上所有的汽车都在不停地按喇叭,司机们都恨死了曼哈顿的通勤交通。她把头倚在靠背上,想着该怎么跟罗伯特说她明年一年都得出差。凯拉料想这场谈话不会很轻松,但并不只是因为出差。

他们是三年前认识的,一见钟情。尽管这两个敬业的记者聚少离多,但是他们之间的情感依然很强烈。凯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赢得普利策奖的时候,她曾仔细地在罗伯特身上寻找来自同行的嫉妒,这正是十年前破坏她婚姻的罪魁祸首,但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找到。罗伯特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一点都没有受到威胁,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还时不时夸赞她的文学成就。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思维活跃,身心愉悦,都感到心满意足。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提过要一起生活,更别说结婚了。他们就像一个联星系统①,在相互吸引的同时,又因为某种她不愿意细究的离心力而彼此分离。

“凯拉,我想你了。抗议活动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们会失败的。用地球工程来控制气候是一条死路。”

“你早就看到这一点了。吻我一下。”

他一点也不在意周围人们的目光,而凯拉则不得不习惯去应对它。他们拥抱亲吻之后,坐了下来,开始点菜。喝过酒,吃过晚餐,两个人都放松下来。“我的下一本书已经计划好了。”凯拉说道。

“哦?講什么的?”

“我准备用大约一年的时间追踪詹姆斯·沙利文——就是那个詹姆斯·沙利文——来报道他准备进行的一个很疯狂的项目,但是眼下我只能说——”

“詹姆斯·沙利文?你开玩笑吧!”

“听着,罗伯特。这不是讲他怎么发财的书。他——”

“你打算给沙利文集团搞公关了?你?”

凯拉放下勺子,眼前的焦糖布丁突然就不香了。她谨慎地说:“怎么可能,这和公关是两码事。但是我不能说,因为签了保密协议。”

罗伯特欲言又止,凯拉心中一紧。接着是一阵漫长而又尴尬的沉默。终于,罗伯特说:“沙利文从来没为慈善事业花过什么钱——以后也不会。而且他在开曼群岛的银行里还藏了一笔不为人知的款项。彼得给《福布斯》写过关于他的文章,但都没能让人们看清他的嘴脸,彼得已经很不错了。你不知道自己会卷进什么事。”

“每一个像他那样的人都在开曼群岛藏了钱,你知道的。为什么不能再相信我一点呢,罗伯特?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着微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太假了,凯拉忍不住扭过了头。这对缓和气氛毫无帮助。

“你那篇《大西洋》的稿子完成之后打算写什么?”她好不容易挤出一个问题。

“巴吞鲁日②,也是属于《大西洋》那个系列的。那里似乎出现了某种健康危机,然而像森图里翁这样的富裕社区能得到各种补助,生活在城里的穷人们却无人问津。”

凯拉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上他的,要用文字来揭露气候危机所引发的社会不公正现象的那种坚定信念。“又是高温致死?”她问道。

“不,完全不一样——流产。大量的流产案例。”

“水污染?还者是那些小别墅底下掩埋的废物泄漏?”

“目前还不清楚,我明天出发。你的甜点吃完了吗?”

“吃完了。”她不想要焦糖布丁,只希望罗伯特能理解她,但是他板着脸,避开了她的视线。“罗伯特,沙利文这个项目不是什么公关。”她说。

“会的,他会让它是。”

“我说了不会。”

他什么也没说,但是脸上却写满了厌恶。他的态度让凯拉很恼火,她冷淡地说道:“一路顺风,到了路易斯安那给我打电话。”

“好的。”

两个人都没有提要一起过夜的事。

新闻发布会在万豪酒店举行,这已经是弗林特的豪华酒店了。凯拉和沙利文在一间小休息室里等待着,尽管知道发布会的内容,她依然忐忑不安。大厅中满是本州的政客以及一些主流媒体。前期的秘密会议已经没日没夜地开了一个月。州长和市长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但又不肯正面回答任何问题,只是在反复强调“弗林特将要发生一件大事,与詹姆斯·沙利文有关。”

尽管跟沙利文相处了好几周,但凯拉还是觉得这个人捉摸不透。他对自己的商业活动毫不隐瞒,可是在私生活方面讳莫如深,凯拉的访问技巧也没能从他那里套出只言片语。她私下调查的结果也不过是些众所周知的事情:生于佛罗里达州的一个邮政工人家庭,母亲是一名全职主妇,父母如今均已过世;没有兄弟姐妹;他是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学士,似乎在那里还有一些熟人,但没什么朋友;未婚,有几个女友,但没有一个是正式的;她们都说他人好又大方,不过极其神秘。“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女友说,“而且他永远在工作。”

他在硅谷的员工都表示很少见到这位老板;所有的日常工作都是由首席运营官马库斯·考尔德负责。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沙利文那身整齐的西装和一板一眼的做派在软件业可谓格格不入,毕竟那里都是些穿着T恤衫讨论僵尸入侵,喜欢和朋友相互调侃的程序员们。考尔德仅仅是因为沙利文的指示才和凯拉见了面,而这次会面算得上是相当徒劳,考尔德就像一条守卫宝藏的巨龙一样保护着自己老板的秘密。

万豪酒店的大厅里搭了一个临时主席台,州长、市长以及其他大人物登台就座,沙利文则走到了最左边自己的位子上。相机准备,安保待命。早已打听到一些风声的记者们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

州长致了欢迎辞,凯拉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一直觉得他自私而愚蠢。接着,市长走上了讲台。

“我很高兴能够宣布两件与本市相关的重要事项。首先,大家都知道,弗林特遭受了长期的公共健康危机。由于预算问题,我们始终无法尽快解决自来水管道引发的用水安全问题。”

凯拉暗地里哼了一声,这个长期可真是说少了。三分之一的自来水管道被铅污染,市政府的官司一个接一个,三名官员已经进了监狱,弗林特又一次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不过,所有剩余管线都将立刻得到更换,我是指从明天开始,这不仅能够为弗林特提供安全的水资源,同时还可以创造数百个高薪工作岗位。詹姆斯·沙利文为此斥资五亿美元,买下并翻新了老约翰逊大楼,用以雇佣和训练工人,之后便会开始管道更换作業。”

全场沸腾了。市长举起她的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她是不是哭了?没有,只是光线问题……吧?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倒是清晰可辨。

“第二件事,本市的主要能源供应商将换为一家费率更低的新公司‘弗林特能源联盟,替代之前为我们提供优质服务的消费者能源公司。从下个月开始,弗林特的市民们应该就能享受到更低的能源价格了,敬请期待。”

“这要怎么实现?”凯拉第一次听沙利文谈及这个计划时问道。

“我与他们的母公司达成了一项协议,我从他们那购进能源,再低价卖给市政府。他们在弗林特本来就没多少利润——穷人太多,商业太萧条。”

“然后你就得自己承担差价。”

“最终会有回报的。”

“不,不会的。”凯拉说道。沙利文喜欢她反驳自己的观点,就像他们头一次见面时那样,通常她总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这不可能挣得到钱,更何况你使用的依然是化石燃料。”

“暂时而已。联盟正在向密歇根州的风电和水电站购买能源。我还打算兴建更多的风电站,同时在公共建筑物上安装最新的太阳能电池板,收集和储存能源。”

“这要花你多少钱?”

沙利文把双手戳进口袋,一瞬间看起来几乎有点天真。凯拉才发觉到他是故意摆出了这样一个姿势,她从没想过这人居然还有幽默感。他说道:“很贵,我回头给你具体数字。想要夺回城市,就得从它的能源入手。能源公司只有在可以赚钱或是法律规定的情况下才做生意。法律我可改不了。”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买一个城市并建立个人独裁?”

“不。说真的,凯拉,我了解你,你自己能弄明白的。市长并不是任何人的工具。”

那倒是。在那样一个腐败的州里,利娅·戈德曼已经是很正直的了。“弗林特会花掉你几十亿。”凯拉说。

“我有。”

“但你没有给慈善事业捐过一块钱。那么——为什么呢?”

沙利文摇了摇头:“我早就告诉你了。你不相信我,没关系。这正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凯拉什么也没說。沙利文脸上的表情让她摸不着头脑,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她会称之为悲伤。

新闻发布会的内容上了全国媒体的头条,收到的赞扬和质疑各半。不过沙利文倒是言出必行,就在第二天,长期失业的人们在大楼外排着队,申请铺管道的工作;而等到工资数额公布后,排队的人翻了一倍,然后变成了两倍。

她给罗伯特打了个电话,但是他的全息影像一开口,就让她大为光火。“另一只鞋什么时候掉下来?①”他说。

“你确定会有?”

“当然会,他要把你变成寡头统治的信徒,不是吗?”随后他发现凯拉已经气得不想理他,“对不起,我现在压力很大。你不知道这里是有多热。”

凯拉当然知道,她八月底还在路易斯安那州,但是某种隐忧让她一言不发。她要失去罗伯特了吗?看着他那疲惫的脸庞,凯拉知道自己不希望如此。但她也不想失去自己的主见。

“罗伯特,你那边的进展怎么样了?”

“很慢。很明显的是,这里出现了某种普遍性的早期流产问题,出现的频率很高。疾控中心、环境保护局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单位都来了,再加上一大帮生物学家和病毒学家,但没人说得清是怎么回事。所有胎儿都只能存活四到五个星期,我采访到了很多让人难过的故事,即便对我这种不想要孩子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凯拉也不想要孩子,但是那不重要。“你什么时候回纽约?”她问道。

“直到搞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呢?”

“一样。”

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没什么可聊的了。沉默的两人之间仿佛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六个月之后,困扰弗林特多年的用水危机结束了。

供暖和照明费用下降了百分之二十。

在弗林特的管道工程结束后,工人们重新受训去修建一座耗资两百万美元(不包含劳务费)的公用风力发电机。此外沙利文还开始建造一个投资五十亿美元的轻轨系统,这又提供了不少工作岗位——沙利文与公共运输管理局有着很密切的合作。零售、餐饮和维修业的规模也因为这些工人的需求而得以扩大。到十一月的中期选举时,弗林特的失业率整整降低了五个百分点,市长在弗林特最危急的时刻成功连任。而沙利文则开始跟通用公司商讨为城市雇员提供电动车的项目。

市长任命沙利文为监察员,一个以保卫城市公共利益为职责的岗位。

凯拉在城里转来转去,采访市民,拍摄新建好的花坛、操场和商店。她在安吉餐厅吃午饭,偷听建筑工人们的谈话。等她回到酒店时,沙利文已经收购了《弗林特日报》。

这家创办于1876年的报纸早些年就从一家日报——弗林特仅有的一个——变成了周报。沙利文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将它恢复成了每日发行,雇佣了更多员工,大量刊载有关气候危机的文章。他还买了一座旧的汽车配件厂,改造后用来生产太阳能电池板,费用由他补贴。使用太阳能供暖和照明比电网供电更便宜。

直到他们准备离开弗林特,凯拉才意识到自己对沙利文的了解并没有加深多少,但是她倒是更喜欢这个人了。他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之后就消失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但是在用餐时,以及往来会议室的路上,凯拉发现这个人还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他居然读喜欢罗伯特·W.塞维斯①的诗。凯拉大笑:“不是吧?《丹·麦格鲁的枪声》②?我还以为你品味不错呢!”

“不,”他微笑着说,“你想错了。”

这是他们俩之间最亲密的对话了。更糟的是,跟沙利文的交流相比,她和罗伯特之间的交流反而寡淡乏味,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路易斯安那州的流产危机。

很明显,这些孕妇的肝脏首先出现病变,尽管她们自身无恙,但是对两个月以下的胎儿却会造成灾难性的影响,从而导致自发性流产。人们怀疑是病毒在作怪,但是一直无法确定。

“有些病毒可是出了名的难以分离提取,”有一天早上,罗伯特在全息视频电话中说道。他看起来很疲惫,还很敏感。他对凯拉与沙利文的合作依然没什么好感,而她同样对罗伯特的傲慢态度心生厌恶,隔着电子设备仿佛也能看到两人之间弥漫着一团阴霾。

“有没有从流行病学地图上获取什么信息?”

“清晰的传播节点和途径,但是找不到源头或直接相关的患者,总之什么都没有。”

“那些胎儿呢?”

“没有什么规律性特征。凯拉,每天新闻上播的都是这些,你干嘛要来问我?”

“因为我们本该是恋人的,你忘了?”

“本该是?意思现在不是了?”

“我还是,但我觉得你不再是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很快就明白了:“你有别人了,在路易斯安那。”

“是的。”

“是谁?”

“一个疾控中心的病理学家。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是我们——”

“哪个‘我们——你和我还是你和她?我猜她肯定善良纯洁,不像我这样腐败堕落吧?”

罗伯特用手捋了捋发量稀疏的头发。“凯拉,我……我很抱歉。”

“我也是。”她答道,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酒店的卧室里,凯拉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双臂环抱住身体。屋里很冷,她来回地摇晃,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凯拉·萨德诺夫娜是不会哭的。但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伴随着喉咙的疼痛,调整好呼吸,穿上衣服来到楼下的大厅同沙利文会面,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立刻就注意到了什么:“你还好吧?”

“没问题,我们走吧。别那样看着我,詹姆斯,搞得好像我要死了一样——我没事。”

“好的。”他说道。尽管沙利文对她的态度没什么变化,但是凯拉发现他开始时不时地用关切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沙利文的项目开始一年后,弗林特的犯罪率和失业率陡然降低。他在这座城市建造了一座任何人都可以从中免费申领植物的“屋顶花园”,其中一些植物伸展出的枝叶,已经茂密到能顺着旧墙盘旋而下。市议会投票决定撤出所有与石油和天然氣相关的资金,转投入可再生能源领域。媒体定期聚在一起观察并报道这个“中西部奇迹”。当然并不是所有人说的都是好话,各种各样的评论都有:“家长制的极点”、“沙利文为自己买下了一座城邦”、“弗林特王子”等。

凯拉说:“弗林特大概花了你二百五十亿美元。”

詹姆斯只是笑了笑。

“这大约是你总财产的六分之一,为了一座城。就算你用剩下的钱再改造五座小城市,又怎么样呢?你破产了,而那些能源公司依然在开开心心地打井开矿,钻探油砂,全球变暖问题只会更严峻。所以你到底实现了什么?”

詹姆斯抿了一口威士忌,他喝得比原来多了,但似乎从没醉过。他们正坐在机场的酒吧里,办好了到纽约的行李托运,等着飞机起飞。沙利文集团有一架飞机,但基本上都是他的执行官们在用。对凯拉而言,作为全国首富却乘商务航班出行有点太违和了,无论如何詹姆斯都算不上人民的一分子。

不过,她还是跟沙利文又续了一年的约,这个疯狂的项目让她着迷。而且她已经发掘出了一些线索,正打算继续追踪。

终于,他回答道:“如果你想让人们拒绝化石燃料——足够多的人,而不光是那些早就在用太阳能,早就在抗议油气管道,或是在郊区种树的自由主义者——你就需要给他们提供一个选择。没错,虽然弗林特是我用钱打造出来的,但它依然是一座模范城市。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到底是什么的开始呢?”

“凯拉,你知道当上总统要花多少钱吗?不到十亿美元。但是我并不打算参选,无论是总统、参议员或众议员。”

“但是你似乎正在组建一个覆盖全国主要城市、基本上相当于要去竞选总统的利益关系。你答应让我接触你所有项目的。”

“你可以。”

“我只知道你在‘做什么,而不是‘为什么。”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了。我打算让美国摆脱化石燃料。”

还是一无所获,在她自己找到答案之前,凯拉只能问到这些了。“詹姆斯——”

“对不起,回头再说吧,我们的航班就要起飞了。”

到六月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已经上升到了万分之五,美国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在降低数年后再一次开始激增。凯拉知道,之前的下降只不过是由于大量工厂外迁,转移了排放地点而已。全球平均气温又增加了零点一度,接近气候学家提出的三度临界值。地球可能会变成一个没有冬季、至少是没有雪的星球。俄克拉荷马州自然也是热得不行,尽管在裙子下面穿了降温服,凯拉的汗水依然不住地滴进眼睛里,只是在这场抗议活动中没有人注意到她。

一台巨大而丑陋的机器被栅栏围起来,栅栏外是高声呼喊,挥舞着标语的抗议者们。用压裂法采矿时释放的甲烷比传统方法多百分之三十,但是那些口号和标语主要是为了宣泄情绪,并没有用数据作为重点。

“拒绝地震!”

“拯救地球!”

“拒绝地震!”

“压裂法要人命!”

“拒绝地震!”

“把石油留在土地里!”

写最后一条标语的人显然是热情有余而信息不足,因为这个矿区开采的是天然气,不是石油。凯拉凑近一点,想找个好角度拍照。头顶上,监控无人机在嗡嗡作响。凯拉注意到现场的新闻无人机很少,仅有的几架也都是本地媒体的。

突然,另一种噪音传来。

噢,天呐,不是吧。

两辆军用装甲车出现了,后面跟着载有国民警卫队的卡车。身穿防暴服,腰上挂着催泪弹的士兵们跳下车,列队朝抗议者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士兵拿着扩音器喊道:“你们有权进行和平抗议,但是不要试图越过栅栏,进入私人领地。我重复一遍,不要试图越过栅栏,进入私人领地。”

人群瞬间就像个巨大的蜂窝一样,炸开了锅。

一开始,凯拉觉得似乎没有人真打算爬上那道缠着铁链的栅栏,但是总免不了会有一两个大胆的年轻人去尝试一番。这不就冲上去了一个。这个年轻人二十来岁,蓬松的头发搭在前额上,颤巍巍地攀上链条,转过身叛逆地看着那些士兵。在骤然的沉默里,他尖声喊道:“滚啊,带上这家公司一起滚他妈的!”

别,别呀,小子……

她见过这样的抗议者,也写过他们的故事。在希腊,在罗马尼亚,在加拿大,在厄瓜多尔,在美国。有时候他们能赢——法国已经全面禁止使用压裂法采矿——但大多数时候不能。在韩国,环保主义者会遭到攻击;在尼日利亚,他们被吊死,被焚烧,被步枪扫射。即便是非杀伤性武器也会让人们窒息、受伤,继而被捕。但不管怎样,压裂、钻探、油砂矿开采、输油管道系统和油罐列车却始终存在着。

那个穿着运动鞋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抬起一只脚,跨坐在了栅栏上。

士兵们举起了枪。

这时,三个壮硕的抗议者冲上前去,将年轻人从栅栏上拽了下来。人群尖叫着,群情激奋。气氛依然很紧张,但是凯拉知道应该不会有暴力事件发生,至少不在这里,不是今天。同行的示威者将那个青年抬到一边,他依然在不住地挣扎,用运动鞋徒劳地踢向空气。

凯拉的手机响起一种她设置的特殊的铃声,这表明有重大新闻发生,是一篇《纽约时报》的文章。她点开看了看。

罗伯特的朋友兼对手抢先报道了他的独家新闻。

导致流产的病毒已确定

疾控中心警告其“影响巨大”

“对不起,”她尴尬地说道,“但你应该先告诉我的,我肯定不会打探你的隐私。”

沙利文看着她,笑了。没有喜悦,只是嘲讽。没错,凯拉肯定会打探他的隐私。

“我希望你不要去调查或是采访她。我的私生活不包括在我们的合同之中,我也不想和你谈这些事。我要去睡一会儿了——明天还有一些宣传活动。”詹姆斯说。

沙利文回到房间之后,凯拉拿起他的书。他在塞维斯的一段打油诗上做了标记:

像孩子一样观察草堆,

就当它是原始丛林,

甲虫蜘蛛游荡的地方,

可能出现怪物成群。

微光漏进繁枝密叶,

有龙挥舞彩色双翼!

“哼。”凯拉并没有保证不去调查那个在佛罗里达州的女人。她也没有告诉詹姆斯,在她看来明天的宣传活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确实没有。

倒不是因为准备不周,詹姆斯在公关上花了几十亿。负责发放传单的人都可以组成一个军了;电视台和电台不间断播出,仿佛是总统竞选一样;在线广告、博客、推文、视频和弹窗消息出现在全国每一台电脑的屏幕;连路边广告板都用上了。无论是采用哪一种方式,一切只为传达一个讯息:消灭天然气和石油,就能够减缓全球变暖。然而没人理它,这个国家正忙着消灭蚊子。

美国在1951年就已经彻底根除了传播疟原虫的疟蚊,如今那些老办法都用上了:杀虫剂、驱虫剂、捕虫网,人们甚至还抽干了能孳生蚊子的水塘。连当年的卡通形象“恐怖安妮”①,一只滴着血的疟蚊都带着原版旁白重出江湖:“她劫掠屠戮,她叫恐怖安妮;她是窃贼又是杀手,她来势汹汹。”现代安妮——不要太在意,这次说的其实是伊蚊而不是疟蚊——已經出现在了所有沙利文集团的全息投影软件上,恐怖至极。人们用便携式检测装置来排查每一个可能的患者,并以此追踪和更新相关的流行病学数据。

流产率还在不断增加。

凯拉在不同的城市之间穿梭,追踪各类新闻,每天都要和詹姆斯打好几个电话。“我们正在调整宣传内容,”他说,“新的口号是:没有油气,就没有流产。宣传的小册子没有原来的那么精致——顾不上这点了。我们只有这么多资源。”

他不止这么点资源。当凯拉正专心给自己的书搜集素材的时候,詹姆斯已经召集了一大帮记者来报道自己组织的其他活动。准确地说,这些记者都是《弗林特日报》的工作人员,在沙利文的支持下,这家小报拥有了超越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覆盖面。詹姆斯会及时将主要的进展告知凯拉,但即便如此,他也没能预料到疾控中心下一场新闻发布会的内容。

“PV-45研究团队,”疲惫不堪的弗朗西斯·拉艾宣布,“已经找到证据表明,尽管在受感染的南部六州基本消灭了现存的PV-45宿主蚊,但是它们的后代依然携有这种病毒。这也是眼下流产率不降反升的原因。也就是说PV-45很可能还有第二宿主。打个比方,疟疾之所以至今还在非洲肆虐,是因为疟蚊叮咬了牛,从而让疟原虫进入牛的血液;等到新生的蚊子再一次叮咬这些牛的时候,它们也会受到感染,并将疾病传给人类。我们这里的情况很可能与之类似。”

一名参会的记者喊道:“那另一种宿主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

三周后,疾控中心公布了第二宿主:一种棕色的老鼠,名为褐家鼠。它既是世界上最常见的老鼠种类,也是除人类之外发展最为壮大的哺乳动物。这个星球上还没有哪里成功消灭过褐家鼠。

流产率还在增加,但正如詹姆斯竭力在各种广播、出版物和电视节目上宣传的一样,PV-45和它的两个宿主都不是根源问题。感染PV-45对人体影响不大,孕妇只有在吸入甲苯之后才会流产。

没有油气,就没有流产。

“你做不到的。”凯拉对詹姆斯说。

“不需要完全做到,在某些生产领域你还是得使用化石燃料。我们不是要彻底消灭它,只要消除一部分,就能减缓全球变暖的进程。”

“就算行——我个人对此表示怀疑——美国又不是唯一一个排放温室气体的国家,甚至都算不上主要国家。”

“没错。”

“全球经济都是靠化石燃料运转起来的。”

“它可以被取代。”

“詹姆斯——”

“我累了,凯拉。今晚让我自己待会吧,谢谢。”

他往日挺拔的身躯现在正瘫倒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他的第三杯威士忌。这不太正常,就算他们那次和华盛顿的游说者扯了一天皮,他也没喝过这么多。凯拉坐在了他对面,心中半是同情,半是新闻工作者的敏锐。喝多了酒的人警惕性差,更容易吐真言。

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詹姆斯,他瘦了很多,深灰色西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心力交瘁。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凯拉心头。“詹姆斯,你是不是病了?不开玩笑,我说真的?”

他微笑了一下,笑容诡异得让他整个脸都变形了。“你的意思是:我这副模样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突然搞起了慈善运动?没有,我没得癌症,也没有别的绝症。”

她抓住机会:“那你上周去开曼群岛不是为了看医生,也没有去迈阿密私会某个女人?”

伴随着长时间的沉默,那道笑容消失了。

“你很厉害,凯拉,你肯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帮手。如果只有你自己,你可能只会觉得我是在开曼群岛藏了非法财产吧。”

凯拉等着他承认或是否认,但他什么也没说。

“晚安,凯拉。”

“詹姆斯,等——”

“晚安。”

她坐了好一会,思考着。但无论怎么想,这一切都说不通。一个正派而又富得流油的男人,单枪匹马地想要阻止气候变化,不惜为此散尽家财;一个神秘的动机,驱使着他让凯拉给自己写一本书;他有一笔不可追踪的非法境外资金;他身上总是带着某种深切而又莫名的哀伤。至于那个迈阿密女人,凯拉在朋友和线人的帮助下,可以确定这十有八九是个幌子。她手上的线索都在这里了,但她还是理不出任何头绪。

当晚,凯拉梦见了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她已经去世十年了。安奶奶并不是那种温柔的人,也算不上很聪明。凯拉同她吵了几十年的架,每次都弄得两人精疲力竭,满心怨气。“你们这一代人从来就不知道牺牲自我,顾全大局,”安奶奶老这么说,“打仗的时候,我们有没有配给不都过来了。吃不到巧克力,穿不到尼龙袜,或是买不到汽油又不会死人。你们这一代垮了,下一代甚至更差。”

闭嘴,安奶奶。让我睡一会。

但她睡不着,至少今晚没有。

到九月时,事情开始慢慢出现转机,最初并不起眼。

罗德岛州议会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所有天然气开采,并称保护自然资源是一项“不可推辞的义务”。这并不是什么新法律——匹兹堡在2010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更何况罗德岛州根本就没什么天然气矿。

新墨西哥州有,这里也立法禁止了油气开采活动。PV-45正在向西边和北边转移。

一个石油行业联盟很快就对立法机构提起了诉讼,声称其不公平地限制了贸易活动。

“好,”詹姆斯说道,“就是这个时候了。”

“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凯拉说,“你这只是一场豪赌,对吧?我想看看最新的支出表单。”

他发来了一页又一页的数据,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在另一家不起眼的酒店房间里,凯拉坐在床上浏览着这些资料。她知道,有史以来的亿万富翁们从来没有一个人下过这么大的赌注。詹姆斯几乎是尽其所有,支持了数个政治竞选,但他自己却从没有跳到台前。一年前他曾对凯拉说,在美国只有一种力量比企业更强大:选民。如今,他正以一种甚至连凯拉都未曾想象过的方式,做一件在她看来鲜有人会干的事。他将钱投给了自己的喉舌们。

他为十一月的中期选举准备的新候选人全部都是支持綠色生态的。不止如此,他们还十分聪明、活跃。其中一些准备竞选连任的人,都是在上一届政府中缩手缩脚,憋屈了很久的环保主义者,他们现在不必如此了。詹姆斯的竞选经费花得极为精确,只要这些参议员和众议员中有三分之二能够当选,就足以推动国会实施全面的环保改革。

头一次,凯拉开始思量:天哪,他可能真的能说到做到。要没有PV-45,这一切都不可能,但PV-45就是真实存在的。他——

不,不可能。别瞎想,凯拉。她是写新闻的,不是写小说的。

第二天,候选人就要开始加快他们紧张而昂贵的竞选活动了。记者们到处查访这次选战的幕后金主们,广播、电视和纸媒上各类报道铺天盖地。凯拉飞到科罗拉多州,这个政治斗争永恒的前线,去随机采访居民。

“去他的,我当然会给路易斯·托勒顿投票。是时候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了。”

“妈的,怎么可能——托勒顿和其他那些绿色法西斯都别想。你知道石油和天然气对我们的工作有多重要吗?我可不能让家人去吃救济粮!”

“他没戏的——成熟点吧,小姑娘。”

“我们需要改变。现在我们正面临一场危机!”

“我不认为……问题在于……你是说哪个托勒顿来着?”

“电视上那个广告上说……”

“另外一个广告又说……”

“我看网上说……”

“我看社交网站上有人说……”

上百次街头访问之中,凯拉只对一个人印象深刻。那位女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从手袋里掏了一个旧钱包,抽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年轻女性,正腼腆地微笑着。照片中的人大概三十来岁,褐色皮肤,头上扎着脏辫,笑容灿烂。

“这是玛丽,我女儿。八年来她和丈夫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成为一个母亲是我们家玛丽最大的心愿。她怀孕的时候还拍了一张超声波照片,发到我邮箱里。之后她流产了。玛丽和达里尔,他们住在蒙哥马利的85号公路附近。她悲痛欲绝,我也是。对,我会给托勒顿投票。以前我根本没在线上投过选票,不过我昨天已经注册了。”

到处都是像玛丽这样的母亲。

一名科罗拉多州的议员候选人在她自己的集会上遭到了攻击。她呼吁选民们做出牺牲,牺牲那些未出世的孩子:“就像油气公司牺牲自己的财富来推动技术进步或是降低碳排放一样。”人群直接爆发了——真正的爆发——并且开始围攻讲台。多亏了两队警察才护送着她安全离开。

詹姆斯对凯拉说:“要求人们做出牺牲的政客不可能当选,除非这种牺牲是公平的,比方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配给制。但是要人们牺牲自己的后代去拯救壳牌公司、埃克森公司和英国石油公司,这一点也算不上公平。”

“但是现在所有行业都与化石燃料有关,最后丢工作的还是普通劳动者。这——”

“别对我说教,凯拉。我知道那些统计数字。”他看起来比一月份的时候老了十岁。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人由鄙夷变为敬佩的呢?凯拉自己也不知道。

国家陷入萧条,股市下跌,失业率上涨,流产率增加。竞选活动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肮脏,不仅有人试图阻止选民注册,甚至挨家挨户地对他们进行非法威胁。在以石油开采为支柱产业的路易斯安那州,某人在射杀了一名环保候选人之后自杀,还被人视作烈士。

法院里积满了各种诉讼和反诉案:限制贸易、过失致人死亡,以及各种多如牛毛的侵权行为。富人们逃离受PV-45感染的州,蚊子就一路向北紧随其后,一直跟到靠近加拿大边境的几个州才停止——南方秋天的气候已经不足以杀死伊蚊了,全球变暖极大地扩展了它们的活动范围。

“把石油留在土地里!”

“救救孩子!”

“消灭PV-45,而不是消灭我们的工作!”

“反对绿色法西斯主义!”

“不干死壳牌——它就干死我们!”

“拒绝环保主义者的谎言!”

有那么一段时间,凯拉觉得这个国家唯一还在正常生产的东西就是各派系的标语了。

之后,在科罗拉多州的一个钻井现场,抗议活动演变成了暴力冲突。州长派出了州民兵,十七个抗议者和三名士兵丧生。凯拉惊讶地发现詹姆斯正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她伸出胳膊,搂着他。詹姆斯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她身上,一言不发。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凯拉和詹姆斯下了车,穿过停机坪,向公司的飞机走去,他终于还是开始用这架飞机了。他们准备离开达拉斯的勒夫机场,前往华盛顿参加一场非常机密而重要的会议。离选举只剩三天。

廊桥边停满了飞机,其中一架正从附近的跑道上滑过。载着行李的车在高温中穿梭,都十一月了,天气依然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凯拉闻到了喷气燃料的味道。

甲苯。百分之零点五的喷气燃料,百分之十五的汽油。她的脑袋就像一个存满了各种百分比的池塘。环保局评估过的化学制品中,有百分之七十五从未在胎儿或儿童身上进行测试;百分之十一的人口居住在距交通干道一百米的范围内;德国百分之二十五的能源是可再生的;公共交通运输提供的工作岗位比修建道路桥梁要多百分之三十一……打住。凯拉已经二十六小时没睡了,而她压根就不知道詹姆斯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一个行李搬运工从小车上跳了下来,跑向詹姆斯。凯拉看着那个人,年轻,焦愁,头戴风镜和耳塞。他掏出一把九毫米口径的枪,对着詹姆斯开了火。

詹姆斯栽倒在地,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凯拉赶紧趴了下去。那个刺客已经死了,詹姆斯的保镖们清理了整个区域,搜寻其他枪手。但什么都没有。

凯拉弯腰询问詹姆斯的伤势。“詹姆斯,你怎么样?”

“我还……好……”

情况一点也不好。救护车的警笛尖啸着,詹姆斯陷入了昏迷。凯拉拿着他的公文包在手术室外等待,研究着地砖上的花纹,惨绿色的方块和圆圈。

让他好起来吧。

方块。

他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做完了。

圆圈。

我也是。

她有了一个新想法,但是并不打算告诉他,至少现在不行。也许永远都不会说,要看她能查到什么了。

“萨德诺夫娜女士?你是沙利文先生的亲属吗?”

“是的。”她撒了个谎。

“他会没事的。他现在在恢复室,很快你就能去看望他了。”

一离开恢复室,詹姆斯就不顾医生的建议,自行出院了。他不肯接受采访。成堆的报道像雪崩一样涌来,凯拉并没有理会,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错误的。第二天,詹姆斯扎着绷带,吃着止痛药,参加了在华盛顿的会议。

“詹姆斯,选举结束后,我得离开几天。”

“现在?”

“对,现在。是私事。”

他眨了眨眼,然后点点头:“可以。我派飞机送你,你要去哪里?”

“我自己安排就行。”

他看起来有些不安。“何必呢,我可以帮你。这样你也能早点回来,现在事情很多。”

“我说了我自己安排就行。”

他盯了她很久。“随你便。”

选举结果对詹姆斯有利。

凯拉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此时她正同詹姆斯以及他的心腹员工们坐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看着那个大得跟个衣柜似的电视机。他成功了。以好几十亿的代价——当然凯拉知道他一旦得到了具体数字就会告诉她——詹姆斯·康威·沙利文给自己买了一个国会,这样他就能将整个经济系统引入新方向。环保的共和党人,以及一些环保的民主党人,在国会组成了一个环保的绿党。在这个环境逐渐恶劣的国家,终于出现了一个环保的联盟,准备将它从焦油坑中拯救出来,带进风能、水能和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的世界。这个联盟会尽快出手,避免功亏一篑。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肯定会面临巨大的困难,这一点人尽皆知。但是对疾病的恐慌让詹姆斯获得了来自底层民众的支持,他改换了立法者,这样他们就能改变法律。

凯拉向詹姆斯道贺,接着回到房间,一口气睡了十一个小时。两天之后,她登上了一架美国航空的班机,前往明尼阿波利斯市。飞机上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乘客,而在机场外围,成群的示威者在隔离带的两侧来回奔跑,几乎要冲进机场。但飞机仍然在起起降降。

凯拉差点迟到。她为了掩盖自己的行程,特意先转到另一座城市的另一个机场再回来,免得让詹姆斯察觉。凯拉思考问题时似乎过于片面,或许,就像他那著名的软件一样,她需要将各种线索轉化成某种三维的现实,才能调查清楚真相。

因为詹娜选择了剖腹产,所以她的新生儿还待在育婴室里。一个健谈的护士告诉詹娜的“表姐”,母子俩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凯拉没看见罗伯特。她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望向那一排排躺在摇篮的婴儿,他们或睡或哭,或好奇地注视着天花板。“小侄女帕特森”就是注视着天花板的那个。她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纤细的头发颜色和罗伯特一模一样,小小的拳头从一块粉红色的毯子之中伸出来,在空中挥来挥去。

做妈妈是玛丽唯一的心愿。流产后她悲痛欲绝,我也是。

太多玛丽,太多悲痛。

她离开医院,赶上了前往迈阿密的飞机。

一月,国会聚集了一大群激进派成员,应对全国经济呈抛物线下滑的情况。到二月底,三大汽车公司已经开始接受紧急财政援助,但附加条件极为严苛,他们必须在所有工厂中安装新型的吸碳机,同时将巨额资金投入电动车和生物燃料领域。华盛顿的新口号是“谁污染,谁付钱。”

由于汽车价格上升,公共交通的建设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进行,费用取自每吨十五美元的碳排放税。工业界希望不收这笔税,但是国会里的大多数人恨不得收到四十美元,双方最后在争吵中达成妥协。但是普通民众的情绪是明确的:美国正在逐渐改变它的汽车情结,“为了孩子”。

压裂法在全国范围内都遭到了禁止;早在PV-45出现之前,就有研究表明,在主要的压裂采矿区,流产率已经是全国平均值的两倍。现在采矿区的流产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改用可再生能源所需的开销则由多笔款项构成:在交易股票和金融衍生品时收取低额的交易税;更高的原油、天然气和煤炭特许开采费。占总人口百分之五的最富裕群体将缴纳极高的所得税,许多用于偷税的漏洞也已经被堵上。通过奢侈品税收取的资金集中到城镇,专门用于可再生能源。对于那些财政收入高度依赖“化石燃料采掘税”的州,其损失可依据一套极为复杂的方式进行补偿,基本上没人搞得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它好像确实有效果,尽管一开始会有一定的阻碍。最开始在科罗拉多州、北达科他州和怀俄明州都爆发了一系列危机,失业问题严重,但是随着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的推进,人们又能够找到工作了。

一如詹姆斯最初告诉凯拉的,成功的关键在于限制化石燃料对于选举和政客的影响。“政客们不会拒绝有实力的公司,他们最多说一说‘也许‘我希望或者是‘我们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今,政治献金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并且需要完全公开,违规者将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

各种官司已经打到国际层面了。世界贸易组织对美国提出了多项针对限制国际贸易的指控。贸易确实受限了;企业无法再将生产转向海外,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制造污染或是血汗工厂,否则会面临毁灭性的处罚。世贸组织还要求成员国取消专门针对国内贸易的优惠政策,也就是说生产可再生能源的公司将无法得到补助,无论是地方性的(世贸组织已就该问题争诉数十年)、州一级的还是国家级的。

美国做了一个超乎想象的决定:退出世界贸易组织。

“保护主义是行不通的。”凯拉对詹姆斯说。

“没错,长期来看是这样的。但是为了让美国实现这次过渡,我们暂时需要它。其他人也会效仿的。国会正准备向第三世界国家投资可再生能源产业,推动当地发展。等着吧,凯拉。”

“等多久?”

“你觉得我是柯罗诺斯吗①?我不知道。天呐,你太没耐心了。全世界从‘大萧条②中恢复过来用了多久?”

“一场战争。”

他陷入沉默。这正是所有人都在担心的:美国的过激举措可能会引发大战。凯拉觉得有点反胃,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为什么在佛罗里达待了那么久?”詹姆斯问道。

“你在派人监视我吗?”

他没有回答。“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我在等待结局呢。”她回过头,一只手扶着门把,死死地盯着他。但他只说了句,“这件事没有结局,它是一个过程。”

“行吧,哈。反正我会等着。”

战争并没有爆发。到两年后的总统选举时,PV-45的疫苗已经出现了。不过人们还是选了一个支持环保的总统,大部分议员也都连任了。得益于大量投资,风力和太阳能发电的效率有了显著提高,足以保证全国一半的电力需求,并且产能还在稳步上升中。居住在光照条件好,或是风力资源充沛地区的人们还可以将多余的电能出售,成为了一种极受欢迎的创收方式。失业率很低,税率很高,但收入也在增加。公路交通状况由于车辆减少而大为改善,采用电能和无甲苯生物燃料的车辆数量也逐年增多。磁悬浮列车遍布全国。城市中,快速而可靠的公交系统依然在以惊人的速度质保量地建设着。

不过,前路依然漫漫,尤其是在那些曾经以化石燃料为经济支柱的州里。示威、抗议和诉讼依然存在,总统仅仅凭借微弱优势才成功当选。

迫于美国的成功先例和政治压力,以及巨额的经济贿赂,其他国家也开始逐渐跟随它的步伐。由于排放减少,全球变暖也有所缓解。特别是韩国加快了整治空气与河流污染的进程。詹姆斯冷淡地评价道:“当你不用去考虑任何人的公民权利时,事情就会好办多了。”

凯拉和詹姆斯的合同已经截止了,到三月份时,她的书只剩下最后一章还没有完成。在动笔之前,她需要和詹姆斯谈谈。

也许是我自己想错了。她这么希望着。

她飞到了弗林特。

詹姆斯如今住在乡下,他买了一栋不大但戒备森严的宅子。对于某些人来说,他是英雄;但是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就是恶魔的化身。他不接受采访,也不在公众场合现身。网上有传言说他死了,或是疯了,或被外星人接“回家”了。

凯拉穿过一系列检查站和电子监控才得以进入那栋房子。詹姆斯在一间摆着独立书架的小书房里接待了她,屋子正中是一张矮桌,周围摆着四把椅子。凯拉在梅西百货看到过这样的椅子打折出售。

“你好,凯拉。”

她被詹姆斯的样子惊呆了。他虽然一贯很瘦,但现在几乎只剩下骨头了,深陷的眼窝笼罩在阴影中。她脱口而出:“詹姆斯,你当时说没病是不是骗我的?”

“我从没骗过你。”

“但是你还是对我隐瞒了很多事!”她突然有点恼火。

他没有回应。“你是来给我看书的最后一章的吗?”

“不,我是来写它的。”

如果凯拉的回答让他感到惊讶,他也没有流露出来。凯拉递给他一张纸;她不希望手中的东西以数字形式,也就是可复制的形式出现。他无言地看着。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

“我怎么弄到已经不重要了。我是个记者,你忘了?”

“而我给了你近乎无限的开支额度,以及获取相关线索的便利条件。所以你才不止一次地前往开曼群岛。”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凯拉发现自己正在颤抖,于是她夹紧了臀部的肌肉,一个老技巧。“你买下了一间濒临倒闭的离岸生物技术实验室,他们的产品从来不按药监局的标准。你通过某个灰色中间人进行了很多交易,这些交易和你平时的正经买卖可完全不同。我发现如果有什么事情的开支需要这样遮遮掩掩,它一般都别有深意。”

“詹姆斯……是你制造了PV-45,就在加勒比的那间实验室里。你对这种病毒进行了基因改造,好让它引起肝脏病变……从而导致那些流产事件。而当PV-45被投放到路易斯安那的那个高档社区时,你还在假装认为它会阻碍你的计划。”

“是的。”

“只是为了——”

他突然穿過房间,用力地握住了凯拉的胳膊,她没想到詹姆斯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也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

“是的!‘只是为了重构经济体系。‘只是为了赶在化石燃料毁灭这个国家之前将它们剔除,即便它们曾是国家的缔造者。‘只是因为我们作为一个物种能否存续,关键在于阻止这场毁灭性的气候变化。‘只是因为就算没有涉及物种存续那么严重,也会有数百万甚至数十亿人死于洪水、饥荒和其他各种灾难,而剩下的那一小撮人类只是假装堆堆肥,摆弄摆弄屋顶花园,就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只是因为这个!”

凯拉挣脱了他的手。“那如果我们没有实现你的‘改革,没有发明出疫苗,你就要冒险毁掉整个下一代人吗?”

“不会的。‘为了孩子。”

“那些失业者,那些挣扎着想生孩子却最终陷入绝望的人们呢……你没有同情心的吗?”

“这就是同情心。再说,你问错了问题。”他走到旁边,从桌上拿起了一个盛满威士忌的酒杯。

“那正确的问题是什么?”

“正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独自扮演上帝。”

“行吧——为什么?”

“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

一阵沉默。他喝了一大口酒,接着一反常态地用一种粗鲁的姿势伸手抹了抹嘴。他说话的声音低了些。“人们想要改变,但却不想付出真正的代价,然而改变都有代价。可我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再等个十五年,或者十年,一切都来不及了。你也看过升温曲线,你知道当反馈循环①开始后,气候变化就无法阻止了。”

没错。她说道,“我要把这些写下来。”突然间,她想起当时在那个停机坪上枪法神准的保镖,心中一阵恐惧。我是不是已经身处险境?

不,詹姆斯不是这样的人。凯拉了解他,就算没有当初她自以为的那么深入。巨龙,她心想——各种各样的龙,有些隐藏在人的头脑中:那些凶猛、原始而又桀骜不驯的思想与欲望。就算一个故事里没有真正的龙,龙也是存在的。它们永远存在。

詹姆斯说道:“所以这就是你的最后一章。我知道迟早有人会发现那间实验室。我很高兴是你。”

“詹姆斯——他们会把你钉在十字架上,直到你被折磨而死。”

“很有趣的措辞。”他微笑着,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凯拉这辈子都忘不了:痛苦,幽默,释然,悔恨。

她脱口而出:“你是个怪物,但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起来:“这是唯一的选择!”很快,愤怒消失了,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喝得太多了。”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说道,“身体,恐怕确实不能像思想一样自由。”

詹姆斯关闭了洗手间的门,凯拉听见他上了锁。片刻之后,一声枪响传来。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化学尾迹阴谋论”声称由喷气式飞机等留下的尾迹中含有非常规物质,可能是进行心灵操控甚至人口控制和生化战争的手段。

②大约40.5摄氏度。

③一种将高压液体注入岩层,通过制造裂隙加速油气流动以提高开采石油或者页岩气效率的技术。

①即拉美西斯二世,古埃及历史上最著名的法老之一。英国诗人雪莱为他写了一首诗《奥兹曼迪亚斯》,诗中写他创建了“盖世功业”,成为“万王之王”,最终却只剩一抔黄土,以此暗讽当权者的傲慢与灭亡。

①指一个星系中有两颗恒星,它们在各自的轨道上环绕着共同质量中心运转。

②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首府。

①来自于短语“wait for the other shoe to drop”,等待最后的(坏)结果,通常有消极含义。

①二十世紀英国诗人,长期活跃于北美,以描绘淘金热的诗作闻名,但是评论家认为他的诗不够高雅。

②罗伯特·W.塞维斯的成名作之一。

①一种由于在怀孕期间大量摄入酒精而导致胎儿发育迟缓和畸形的疾病。

②嗅胶是指通过吸食某些挥发性溶剂获得快感的行为。

①1892年创办于美国的一个环境保护组织,也是全世界最古老的环保组织之一。

②历史上指创建于18世纪巴伐利亚地区的一个秘密会社,以破除迷信、反对滥用强权等为目标。

③一种原生东南亚地区的蚊子,是多种病毒传播载体。

①美国在1943年发行的一个公共卫生卡通短片中的雌性疟蚊形象。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时间之神。

②指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左右的全球性经济大衰退,重挫了世界上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部分因此转向极端主义,一定程度上诱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①指一种可以加剧或减缓气候影响因子(如太阳辐射、温室气体排放量、浮空颗粒物等)作用效应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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