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燕 壮族,广西天等人,文学博士。广西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2012-2013年美国波士顿大学“联合培养博士”访问研究员,2016年以色列犹太大屠杀纪念馆(Yad Vashem)访学学者,2018-2019年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曾发表数篇散文作品。
一
离别的日子逼近,用特定的仪式跟剑桥告别似乎成了周围人的一种默契。我选择在剑桥大学中心做一次英文讲座,讲讲自己的经历和收获,以感谢新职员与新学者中心那些自愿者的慷慨扶助。苏(Sue)说一定要在我离开之前带我去参加她们学院的高桌晚宴(High Table)一次。了解剑桥大学的人都知道正式晚宴(Formal Dinner)是这所全球顶尖大学的一个重要传统,一般只有跟大学产生深度关联的人才能参加。高桌晚宴则是正式晚宴的最高规格——只有正式教职员及其他们邀请的人才能参加,通常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们坐镇。倘若哪个本科生或者研究生能在正式晚宴上被邀请到高桌去,基本就是被默认为得到了平日那些严苛教授们的认可和青睐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充满期待。心想,这才是最好的告别仪式!
苏因为在濒危语言研究上的卓越成就被剑桥大学莫德林学院邀请去做资深研究员。初次见她是在一次中国学者沙龙聚会上。彼時沙龙是在郑医生家举办。曾经当选“中国十大科普医生”的郑医生不仅医术高超的麻利手脚让大家赞叹,而且其识人辨物的眼力也大家是公认的。所以,当一向笑盈盈、沉稳寡言的郑医生两眼放光、嘴角抑制不住喜悦地向众人介绍苏时,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捕捉到苏的到来有多么重要。她一言不发地坐在边上听大家讨论,神情严肃,令人有些生畏。聚会结束时大家也识趣地相互点点头微微笑道别。
第二次见面时彼此才熟络起来。原来她是一个非常爱笑的人,笑起来非常爽脆,浸透着一种清澈透明的高兴。苏说上次刚刚到剑桥还在倒时差所以不大爱说话,然后又补充“不太熟的人也不太爱聊”。我喜欢简洁的人,所以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爱笑的、头发有些卷的大姐。平日里我们很少谈论学术,只是闲聊。周末大家约着去伦敦看剧、去周边小镇踏青,她也乐呵呵地跟着。倘若遇上恼人的天气,她就是从来不抱怨、总是安慰人的那位,以至于我经常忘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有时候就没大没小地开起玩笑。她偶尔会讲些自己年少时的逃难经历,轻描淡写的,像是说别人的故事。
“您应该是一个大家闺秀。”她的从容坦荡让我很好奇。
“哪里,哪里。”她呵呵地笑
“那您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大家闺秀。”我又问。
“没有,没有。”她呵呵、呵呵地笑。
这是我们常有的对话模式。我总认为,如果不是来到剑桥,我大概很少有机会跟这么可爱的人儿成为好友。在国内也许我们会相遇,但往往是会场上的一面之缘或点头之交,即使相互添加微信之后也可能很快相忘于江湖。
二
苏说要带我去参加高桌晚宴,我欣然地接受,而后便安心地等待。
过不久,苏发信息跟我确认月份。隔一段时间后,问要个人的基本资料,叮嘱我准备好深色裙子。再过一阵,要补充研究方向的信息。突然有一个天很着急地给我发信息、打电话,说要确认一下我所在的英文系的准确英文名称。最后终于敲定了二月份的第二个周四。路上偶遇的时候她告诉我:周四好,周四晚上是专门的外宾参观夜(Visiting Night)。
期盼已久的周四终于到来了,我早早穿上提前准备好的黑色小裙,化好淡妆,披上黑色大衣。根据她的建议,我没有带上包包,把手机和钥匙放入大衣的兜里,估摸着时间,蹬着皮鞋踏着暮色出门。走到莫德林学院西厢的时候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还差五分钟,等了一小会儿还没见到苏。于是就往前走一小段路到莫德林桥上,眺望学院给苏配备的河畔住所,看到窗户没灯光猜想她应该出门了,又折回原点。没过多久就看到苏从古老厚重的大木门缝侧身而出。她披着黑袍,膝盖之下露出了裙角和中跟皮鞋。这俨然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穿裙子的模样。
“您穿裙子很漂亮啊!”我脱口而出,她呵呵地笑。随即领着我穿过马路走到东厢。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信冥冥之中的缘分。莫德林学院恰好在我租的房子附近,是我进入市中心的必经之路,所以便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学院。巧的是我第一次参加剑桥大学学联组织的正式晚宴也是在这所学院。没想到此次访学唯一一次参加高桌晚宴也是在莫德林。临别时再来,熟悉而陌生的感觉顿生——我熟悉这所学院的物理空间,但是未曾有机会深入了解这个学院的文化气质。这个周四的晚上终于有机会了!
“我们先去听音乐吧。晚宴七点半正式开始,但是我想让你全程体验一番,所以就让你早点过来。等会儿听完音乐之后有个餐前酒会,应该是去院长家里喝杯酒,之后再去餐厅。用完晚餐后,还会上二楼去喝茶,那会儿还有餐后水果和芝士。”苏边走便跟我解释。
“在院长家里喝酒?!我能不喝酒吗?我酒量太糟糕,抿两口脸就红,太尴尬了。”我有点担心。
“没事!应该还有其他饮料。有水和橙汁。”
三
我放心地跟着苏去听音乐。音乐会是在莫德林学院的教堂里举行,所有的程序都是大家熟知的。唯一让我觉得比较新鲜的是莫德林唱颂队有不少女生,而且还有小提琴配乐——很多学院都是管风琴伴奏的。我机械地跟着整个仪式的引导站起来又坐下。他们说什么唱什么几乎没有注意,而是完全沉浸在一种昏黄、幽暗、崇高的光影和声音里,续而被眼前的蜡烛深深地吸引了。
整个屋子是不透风的,把冬日的寒冷彻底阻隔在门外。屋里一排排的蜡烛被套入干净透明的细长玻璃杯里。除了人的呼吸,我想是没有任何其他气体在屋里转动的,可是眼前的三根蜡烛却在玻璃杯里不停地扭动,宛如被囚禁的火龙幼子,永不停歇地抗争。哦,这不是蜡烛而是烛光!可是这么高的玻璃杯壁围着,屋里没有一丝风穿过,这烛光舞动的力量从哪里来?是人的呼吸吗?还是人躁动不安的灵魂映射之上?想起前些日子在剑桥大学老校(Old School)礼堂举行年度校长论坛,作讲座的是一个有爵位的教授、副校长,他讲的是全球气候变暖背景下的全球政治和经济问题。讲座后的招待会里,我们几个到场的中国访问学者围着他问问题。中途被一个印度裔长相的女士打断了一会儿。在这位女士道别的时候,这位副校长突然感叹了一句:“似乎有一种力量撕扯着我们,要把这个世界撕裂开。”我是在转身瞬间听到的这句话,不免有些吃惊,至今都不知道他指的是脱欧还是其他国际事务。吃惊是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语,最近一次是在剑桥人文社科跨学科研究中心参加会议时一位老绅士亲口跟我说:“当今世界总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迫我们相互提防、相互怨恨。这种力量越来越强烈。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说:“也许是因为全球经济整体下行的缘故吧。”“好吧。”老绅士对我的回应也表现得无可奈何。他的问题竟然困扰了我好一会儿,但很快就释然了: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啊,我没有能力去操这份心。
屋里的烛光不停扭动。我盯着最前边的那一根看得很出神。这个烛心在急剧的舞动中被玻璃杯壁分成了三个光点,三个光点有规律地交叉扭动,分分合合,永不停息。我想起最令人心碎的燭光是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如今他躺在那儿,那个可爱又可怜的男孩儿,在他窄窄的儿童床上,就跟他死去时一模一样,只是有人合上了他的眼睛,他那双慧黠的深色眼睛,别人把他的双手交叠在白色衣衫上,在床的四角高高地点着四根蜡烛。我不敢望过去,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烛光若是摇曳,就会有影子掠过他的脸和他紧闭的嘴,就仿佛他脸上还有表情,而我会以为他没有死,以为他会再醒过来,用他清亮的声音对我说些天真温柔的话语。但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想再望过去,免得我再一次怀抱希望,又再一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如今在这个世上我还有的就只剩下你,就只有你,对我一无所知的你,你浑然不觉地玩乐,借着事物与人群来消磨时间。就只有你,从不曾识得我的你,我一直深爱的你。(姬健梅译)
每次读到这段话,尤其是读到英译版,我都感觉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被扎上了无数刀。所以我现在很少去翻阅这小说了,它太令人忧伤绝望。现在的我喜欢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的烛光: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了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朱生豪译)
莎士比亚的这段话让我觉得今夜的烛光真是太曼妙了,像极杨丽萍的舞蹈。我想只有杨丽萍这样的舞蹈家才能跳出火的生命力,可以创造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美到极致是恐惧和敬畏,恐惧和敬畏生命的短暂与无常。
四
“走吧!”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苏把我从烛光中唤醒。我才注意到,音乐停了,祈祷的声音停了,教堂里的人们纷纷往门外走。
我默默地跟在苏身后,随着人群移动。走到教堂大门的时候,我们遇上唱诵队。这时我才看清楚他们的脸。大都是脸庞轮廓立体的年轻白人。走出教堂,年轻人的本性就释放了,他们开始轻松自然地谈笑起来,其中几个人走进隔壁的房间拿起桌面上的准备好的香槟和红酒。角落里的大笑三两声的起伏,但很快就散去。苏叫住了其中一个发色比较深的白人女生,跟她确认当晚的安排,并为我们做了介绍。
“这女生人非常好,很能干,她在其他学院做博士,来我们学院做兼职。晚上还参与学院晚宴的一些安排工作。”苏轻车熟路地引着我向右转入一条漆黑的过道,边走边说。我右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生怕不小心踩空。穿过走道之后,我们向左转,借着远处的微光才知道我们来到了一个庭院的小花园。树影幢幢如护卫为我们挡住冬夜渐冷的风。
我们走着,脚下沙沙声响起。我这才接过话:“这女生看起来很年轻,就能在剑桥读博士,而且边工边读,真是很能干!”
“是啊,在剑桥读博很不容易呢。”
“嗯。哎呀,这个小花园的路面都铺上了沙子吗?走起来有点意思,但就是不好快走。”
“是啊,他们也不怕下雨踩过之后会弄脏屋子。不过屋子门前有毯子。”
“我经常路过你们院长家门口。我发现他们临街大门的内庭也都铺满了沙子,有好几次想走进来,但是看到标着‘私人领地的字样就不敢了。闯私人领地在美国是犯法的,若被屋主枪击也是白白送命。还好,英国人没有枪。英国人规矩多。”越走灯光越亮,我的话就多了起来。
灯光来自院长家的大门。单看外表,这房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门口没有什么人接待,让我有些不习惯。苏则径直地把我带到挨着大门的一个小屋,让我把外套脱下来。小屋里还有两位老太太,打过招呼之后我就跟着她们排队把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
“我能把手机留在大衣兜里吗?”我问苏。
“没关系,放着吧。反正又不允许照相。”
人陆陆续续地到来,屋里的走道开始被挤满。放下外套和包包,大家很自觉地来到会客厅。院长的会客厅被一道巨型拱门分成了两个部分,外厅被传统的英式家具围成一个大圈,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油画和相片。里厅放着一个巨大的桌子,铺上桌布,摆着酒水饮料和零星小点心。我们都知道剑桥大学基本都给在任期间的院长们在各自的学院里配备独立的生活空间,有大型的花园和房子,而且有专人专业管理。院长的家不仅仅是私家的居所,还承担一定的公共服务功能,尤其是学院的重要社交服务。院长的家也就成了呈现学院风格的窗口之一。诚然,莫德林院长的家居装饰也是精心布置的。
“院长在里面,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我跟着苏走进了里厅,来到一个体型高大、满脸胡腮、披着红领大黑袍的先生面前。苏跟他打招呼后简单地介绍了我。院长一边用很清晰的语音叫我的中文名字一边跟我握手,然后问我来剑桥的原因和基本情况,数分钟的交谈他仿佛已经很了解我了,不得不暗自佩服——看来提前几个星期了解要来客的信息这真是很好的主意。
见过院长,又认识了当晚学院的几个负责人,包括教职工主任、校友主任等,她们不仅仅是学院事务的管理者也是各自研究领域的名家。之后我们就退回外厅参观。外厅的钢琴上摆着几张家庭相片,我凑近观察, 苏也陪着过来。
“这是院长一家吧,他有几个孩子?”我问。苏说她也不知道。这时候一位女士笑盈盈地向我们走来。
“你们在研究我们的家庭相片吗?”她先开口了,并且做了自我介绍,原来是院长夫人。她给我们介绍相片中的女儿和儿子。
“您就两个孩子吗?”
“噢,是的,两个已经足够我们操心了。我儿子学过中文。”看来院长夫人也得出来参与学院的社交工作,而且充分掌握均等分配时间与客人拉近距离的才能。为了不耽误夫人的“工作”,我主动说:“您可以用我的英文名字Jackie叫我,我的中文名字对讲英语的人来说太难了。有苏在,我相信我一定有一个很美好的夜晚。您先去照顾其他客人吧。”
夫人离开后,我跟苏说,我最近在做一个小的调研,我发现剑桥很多本科甚至博士毕业的女士生了孩子之后主动选择做家庭主妇,因为她们觉得生活和工作一樣重要甚至比工作更重要。“你们院长夫人是家庭主妇吗?”我问。苏答:“我们院长很有名,他这么忙,估计他夫人也应该是家庭主妇。”等大半年之后,我们都回国了才发现这位莫德林学院院长夫人其实也是一个学者,经常到伦敦去讲学。
五
基本上都拜见过院长及其夫人之后,众人就由司膳官引导着,踩着沙沙作响的路穿过花园来到餐厅,先是进入一个灯光幽暗的小房间,宛如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小暗室。众人不约而同地缄默不语,自觉地把随身携带的大衣和包包递给已经等候在此的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然后依照站立的位置先后进入大厅。
凝重的夜色中,餐厅大厅的光线尤显微弱,但是很温暖、很安静。借着微光,我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学生。时光顿时回到初到剑桥之时的那次正式晚宴。那时我们是以学生的身份,在同样的餐厅里坐着聊天,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忍不住地四周张望,但又不敢挪动身子。一听到两声锣鼓就知道教授们要进来,大家马上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地挺腰坐直,并向高桌的方向行注目礼。等教授们和客人都坐定、动手用餐之后大家才动起来,但依然是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按“三道菜”的用餐秩序吃饭。等教授们起身要离开高桌的时候,大家放下手中刀叉,目送着那些“大人物们”移步往二楼的茶室。直到教授们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的门道里,大家才松一口气,举杯互敬,高声谈笑起来。
今天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彼时自己曾经坐过的餐桌,别有一番滋味。但没有来得及仔细体会,餐厅的工作人员已经有条不紊、紧锣密鼓地把头餐、正餐、甜点一轮轮地送上来。吃的什么,我很快忘记,唯有“等右手边的人先进餐”的规则留存脑中。餐后莫德林学院很贴心地赠送给每个人一颗印有其院徽的巧克力块做纪念品。
吃饭的时间是有一定限制的。司膳官定然对此很有经验,等大家基本品尝过甜点后便摇铃示意教授们和客人们起身上二楼。我们在幽光中穿过学生们的餐桌,只见学生们都放下了刀叉,静静地等待着教授们离去。我跟在苏后面踏着木梯上楼。
“我刚才吃饭的时候坐在你对面,按规定等会儿在茶室我们就不能坐在一块儿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苏拉着我,轻声嘱咐。
六
我们到了茶室门口,苏看了看,说:“我坐在这门边上,你到最里面去,坐在院长夫人旁边吧。”我说好的,径直走向夫人,夫人见到我,微笑点头:“你好,Jackie,欢迎你来到茶室,你的晚餐如何?”我暗自吃惊,夫人竟然还记得我的英文名字,连忙回答:“谢谢,晚餐非常好。”她示意我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上。其他人也陆续走进来,自然而然地坐在临近的空位上。坐定后我望了望苏,她也一直在看着我,我们正好坐在长桌的一头一尾,中间两边各隔着八个人的位置。桌上摆着几个大烛台,烛心静静地燃烧,幽幽地照着满桌的水果、点心,几个角落里还整齐放着几瓶酒水。在昏黄的光中,苏和我冲彼此笑了笑。
看到夫人在招呼刚刚入座的其他人,我就主动跟邻座的女士攀谈起来。女士告诉我她的先生在莫德林工作了快五十年,到如今已经退休十年了,今天是带一个从法国过来的朋友体验剑桥正式晚宴的,因为他们的朋友很好奇。“实际上那些不在剑桥大学工作的朋友们都很好奇,所以我们经常带朋友来。很长一段时间来,我们几乎每个月都来一两次。你知道吗?退休人员回来吃饭是免费的!当然我们要支付客人的费用。”邻座的这女士是地道的英格兰人,当她听说我是来学习英国文学文化的,她似乎马上有了使命:“你来到剑桥真是太棒了。”随即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周边的风土人情。中间还不忘记提醒我:“我的侄女现在北京学习中文。”我盯着自己面前满盘的各式各样的芝士,一边研究怎么吃一边认真地回应她的热情,顿时觉得平时严肃的英国人可爱之处就是只要打开他们的话闸他们也和北京人一样能侃。
我们聊得正欢的时候,院长进来和大家一一问候,然后就在隔壁的圆桌入座。院长夫人乘着间隙把自己左右两边的人介绍相互认识。如此,坐在她右边的我认识了坐在她左边的一对夫妇。那对夫妇说自己是开寄宿学校的,主要客户就是中国人。最初是在他们自己家里开办,二十年前他们家就住着不少中国孩子。妻子把名片递给我之后说:“中国的父母很勇敢,能把自己年幼的孩子独自送到英国来上学,太了不起了。我自己就没有勇气把孩子单独送到外国去。因此我必须认真地对待他们的孩子。所以他们很信任我。我们后来就开创自己的寄宿学校。现在有两百多个学生了,当然他们都是从世界各地来。我们的管理很好。”
“两百多个学生,你们太了不起了。我看到名片上写着你们在南安普顿。你们的孩子在剑桥大学读书吗?”为了感谢她对华人同胞的善意,我也表达对她们的关切。
“我们有三个孩子,但是他们都还小。我们今天来剑桥是想捐赠。我们希望大学发展越来越好,我们才能有机会把孩子们送到好学校来。”
“Jackie,你在剑桥做什么研究?”这时,院长夫人问我。
“我要做英国文学文化研究。在剑桥英语系主要是做文学研究吧。”
“你研究哪位作家?”
“呃,我原来主要聚焦美国文学研究,准确来说是研究美国十九世纪的作家。现在刚刚开始系统学习英国文学,还没有具体化到作家。当然我之前很喜欢狄更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觉得简·奥斯丁很值得研究。问题是我之前不太喜欢奥斯丁啊!真是好奇怪。”说着说着,我竟然沉思了起来。
院长夫人点点头,放下刚刚切好的蓝芝士,柔和地对我笑了笑:“Jackie,也许是因为你发现外面的世界太大太纷繁复杂,你想退回(retreat)到内在世界,退回到你自己的生活空间里。”——这或许是我当晚听到的最贴切的话。我对夫人的敬意油然而生。我想很多年后,我应该还能回到她跟我说这句话时的画面。
七
不知过了多久,院长又走过来跟我们一一道别。“Yunyan(云燕),谢谢你今晚的到来。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们先回去了。希望你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院长和夫人离开后,众人渐渐散去了。苏邀请我转到二楼的其他房间去参观。二楼同样是别具洞天,我们俩犹如在宫殿里寻宝,探索莫德林学院教职工不同的活动室;参观了一些古画古书,还有林林总总的家具摆设。因为担心回家太晚,很多有趣的物件来不及细细欣赏。
走出茶室门口,等候在外的工作人员很准确地把大衣递过来给我。
“他们还把衣服送上来,我以为我们得自己回一楼后面那个小房间拿呢,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是我的衣服。”接过衣服,我转身就用中文悄悄问苏。
“可能是人不多了,也可能是他们训练过真的记得。反正我来过这么多次,他们也没有给错过。”
“哎呀, 对了,你们院长好牛,竟然能用我的中文名字跟我道别,记性也太好了吧。”
“呵呵,他们早就做足了功课,所以才早早问要你们的信息,而且要的信息还是比较详细的。”苏乐了。
“还有啊,你们院长夫人有透视功能,竟然一句道破我困苦已久的感受……”下楼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地一直跟苏感慨。
走出餐厅大楼,打开手机看时间,已经十点了。于是赶紧跟苏走出大门。苏问我:“今晚感觉如何?”
“非常好,很值得体验。”
“希望你觉得值得。在二楼茶室的时候我一直往你那边看,担心聊得不好你会觉得烦闷。后来我看到你聊得很開心,就放心了。其实,听音乐的时候我也怕你坐不住,没想到你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嗯。非常有仪式感,高桌的体验和普通正式晚宴真是很不同。”
“我们学院的晚宴据说是剑桥保存传统最好的。你有没有注意到,整个晚宴过程都是只有蜡烛照明,没有任何电灯。”
我恍然大悟:“对啊,怪不得我总觉得走哪儿、哪儿都是幽幽暗暗的。哈哈!还有,我整个晚上都想不起手机了,把手机放在大衣兜里,严格遵照不允许拍照的规定。”
“老外似乎不像咱们这么爱照相。其实在二楼茶室可以拍照的。”
“没关系,我打开了全身体验系统,都拍在脑子里了。”
八
跟苏道别之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行人很少,皮鞋跟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分外清晰。更深露重,寒风扑面而来,情绪一下子沉下来。
回家途经一个丁字路口,小小的路口三边耸立着三个教堂,据说分别是天主教、基督教和犹太教。平时路过,也没有见太多人出入其中。记得数年前在美国求学的时候,一位文化研究教授所开设的课程题目就是“西方衰老的教堂(Aging Churches)”,大意是当代西方去教堂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只有老者在坚持传统的宗教仪式。在剑桥遇上了研究经济学的张家卫教授,记得他说过:科技主义是现在年轻人的新宗教,AI和生物高科技才是年轻人的信仰。
剑桥小镇冬日十点之后,人影消散,喧声尽逝,远近处哥特式教堂建筑令夜色显得愈发神秘莫测。万物静谧如谜。走在这大街上,内心的迷惑掩藏了独自夜行的焦虑。在剑桥近一年,我绝少在这么晚的时间行走在外。或许是偶有车辆经过、远处有行人身姿以及周边房屋灯火的光亮给我勇气,此时此刻我竟然如此安然地行走在沉静的夜晚之中,唯一相伴的是自己的脚步声。
过了回家途中唯一的红绿灯,就是一个私人宅院改造成的小型博物馆。橱窗里有一幅显眼的伊斯兰女子图像。不知道何故,想起前些日子见过的一位女士——科索沃前总统阿蒂费特·雅希亚(Atifete Jahjaga)。她应邀到剑桥学生联合会做讲座。听说她35岁当选总统,而且是在科索沃局势尚未完全稳定的情况下当选。一个女子能在民族和宗教冲突此起彼伏的国家当选总统,不得不令人钦佩。此外剑桥学生联合会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圈子,这次是不多见的开放讲座,我和好友决定前往参加以一睹芳容、一探究竟。讲座上雅希亚女士说自己彼时是选举出来的世界上最年轻的总统,在任期间非常关注民生,经常走访战争中遭受伤害的女性,鼓励她们发出自己的声音,把自己的苦难和屈辱讲出来,以抵抗和防止悲剧的再发生。在场的剑桥学子踊跃提问,甚至还有女生问她如何平衡好家庭和事业的关系。雅希亚女士的英语虽然有浓重的口音,但是英语极其流利。“我猜她应该是在英美国家受的教育,即使是出生于科索沃,但是应该不是普通人家。”我对好友感慨。好友不置可否。
一个小时的讲座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下楼的时候恰好和雅希亚女士擦肩而过,我突然想问她一些问题,可是说出来的却是:我可以不可以也跟您照相。她笑着说:当然,我很高兴。跟第一个要求者合影完毕后,她竟然找到了被人群挤开的我。不知是因为我和朋友是当晚极为少数亚裔面孔的缘故还是其公众沟通的本能使然。
合影的时候我没有一丝兴奋。或许是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找到了答案。我明白,这位从小接受良好的欧美教育熏陶、没有遭遇过底层人苦难的雅希亚女士已经在自己认识和能力范围内做了她最大的努力。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问询其他问题呢。事实上,我很怀疑自己疑问的合理性,因为作为一个学人我深知世界上很多伟人的诞生都是数代甚至数十代家源的积累沉淀,底层人出头则是凤毛麟角。
看到橱窗里蒙着面纱的伊斯兰女子画像。我知道,此时此刻在深沉夜色中信步的自己是何其幸运。我生长在一个偏远的壮族山村。儿时的小伙伴在我刚刚踏入高中的时候已经被逼远嫁他乡了。幸运的是我们的时代日渐富足。当我还在剑桥访学的时候,儿时的好友已经当上了奶奶。她十六岁嫁到南宁周边一个很贫穷的村子,在后来的20年里,她靠自己的奋斗把自己的家搬到这个城市的中间。对我而言,她的故事一点都不逊于雅希亚女士。
抬头仰望这夜的剑桥天空,和儿时自由贪玩到半夜见到的夜空是没有差别的。我猛然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力量把我从壮乡小山村带到这个举世闻名的文化圣地的?为此,命运要交给我什么任务?还是仅仅让我体验与感受这个奇妙的世界?我马上要踏上归程了,回归生长的那片土地上,心中既憧憬又惶恐,因为我最怕辜负这冥冥中的美意。
说来也真是奇妙,我是来到剑桥之后才更了解徐志摩。从前我不喜欢诗人徐志摩,但是现在对学者、文化人徐志摩充满了敬意。他说: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