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柳月
1927年冬天,我出生在上海。自记事起父亲就不常在身边,母亲体弱又操劳,家中常年弥漫着浓浓的药香。1936年夏,台风又一次登陆,天终日阴沉得不见一丝光亮,疾风骤雨下的上海显得摇摇欲坠。母亲卧床半月后终是撒手人寰,父亲赶回来时只能跌坐在灵堂抚摸着乌漆的棺椁,忍着心中的悲,眼泪默无声息地流。
母亲的身后事是姑苏的外公外婆赶来操办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外公出身的姑苏宋氏,是极负盛名的书香世家,他亦是有名的国学大儒,门下桃李三千,父亲也曾是他的学生。外公颧骨有些高,少言但掷地有声,他的背总是挺得笔直,一袭雪青色长袍极显文人风骨。外婆有些發福,掺了几缕银丝的头发总是细致地盘好,一双眼里写满了爱与慈怜。她见到我时半蹲了下来,声音哽咽,带着试探性地问:“阿清……是阿清?”外公则显得平静多了,只是他在侧过脸的一瞬,我看见了他眼里隐约的泪光。
母亲头七夜里,我意外看见父亲跪在外公面前,神色愧疚,双手递上一个卷轴,说:“老师,此后阿清和它就劳你照看了。”外公收好卷轴,深深看了父亲一眼,终是拂袖而去。
第二天,外公外婆便带我回了姑苏城。姑苏天气比上海好太多,常是晴空万里,就算下雨也是绵细的,湿润的空气中往往夹杂着甜甜的花果香。外婆对我极为宠爱,每天都为我梳精致的羊角辫,再用粉蓝色丝带绑好,穿的衣服是她亲手缝制的江南流行的盘扣纱裙,只是花纹千篇一律,都是五瓣小花。
我摸着袖口的粉蓝色棉线,问外婆:“外婆,为什么衣服上的花都一样呢,这是什么花?”
外婆拍拍我的手:“这是梅花,是属于中国的花。”
“属于中国的花?是因为它只能生长在中国吗?”我好奇地问。
外婆的声音突然严肃:“因为它凌寒独放,顶天立地,是最能代表我们民族气节的花。阿清,时刻都要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我虽有些不懂外婆的话,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外公整日都在书房做学问,慕名拜访的人很多,他却极少见他们。只是有位从上海来的年轻人景润深得外公赞赏,两人相见恨晚。有天夜里过了酉时景润才离开,我好奇之下推开外公书房的木门,看见外公正在写着什么字,写好后却满怀怒意地撕了。我有些发怵,外公却发现了我:“阿清,快进来,会写字吗?”
我点点头,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外公一脸难得的慈祥。
他递给我一支较轻的狼毫笔,又铺开一张宣纸。我提笔写下“缪清”我的名字。“你母亲教过你写字了吧,阿清,外公教你写其他字。”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写下“华夏”两字。这二字我早会写了,只是不懂其意。
外公拍拍我的脑袋,郑重地告诉我:“这是‘华夏。我们生在华夏长在华夏,是华夏人,是中国人。”
“中国人?所以阿清要记得自己是中国人,片刻也不能忘记,对吗?”我想起了外婆的话。
外公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竟红了眼眶,声音也带了些颤抖:“对,对!阿清是中国人,顶天立地的中国人!”此日,是1937年7月7日,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
天气渐渐转凉,姑苏的气氛似乎紧张了起来。我如往常一样去湖边捉虾摸鱼,对即将到来的变故浑然不知。同年9月的一天,我回到家看见满院儿狼藉,外婆跌坐在堂屋喃喃自语:“来了,终究是来了。”我被眼前的光景吓到了,外婆立马站起来,故作镇定地说:“阿清回来了,饿了吗?”
我很害怕,问:“发生什么了?外公呢?”
外婆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回答:“外公有事出去了,我们先吃饭。”
我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却不知所措。
9月底,外公没有回来。偷听景润和外婆的谈话,我大约可以猜出是父亲的同僚叛变了。他听说外公手里有极为重要的军事资料,带了宪兵队搜查却一无所获,盛怒之下带走了外公,不敢轻易要外公的命,又不甘放人。知道一切后,我心里担忧极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年10月天气陡然转凉,姑苏的梅花一夜之间竞相开放,宛如鲜血凝固在结了霜的枝头。在长廊偶遇景润,我跤了咬唇,抬起头怯生生地问:“先生,外公他会回来的,对吗?”景润微愣,随即点点头坚定地说:“对,阿清的外公会平安回来的。”
之后景润一连20多天都没有再来过宋邸,直到11月初的一天,天才蒙蒙亮,他竟带着外公回来了。外公受了好多伤,大夫早晨进了外公卧房傍晚才出来,对外婆摇了摇头。外婆一个踉跄,强忍着泪水拉着我进屋:“阿清,去和外公说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外公很虚弱,却仍是笑着:“阿清,外公外婆以后不能陪着你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随景先生去重庆吧,你母亲很喜欢那里。”
我很害怕,眼泪流出来,心里一阵抽搐:“不要,外公,阿清不走,阿清要留在这里。”
外公无力地拭去我的眼泪,耐心地说:“阿清乖,不哭。你要学会成长了,要坚强。还记得吗?你是华夏人,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我啜泣着,喃喃重复:“我是华夏人,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外公欣慰地笑了,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久才平息:“好了阿清,今夜就走吧,带上阁楼里的傲梅图,那是你母亲画的,一定要带上,千万记住。”
“外公……”我固执地看着外公,外婆抹了抹眼角拉着我出了屋:“外公累了,需要好好休息,阿清去找找那幅傲梅图吧!”
暮色很快黯沉下去,天边似火的云霞渐渐失了颜色。景润拉着我上了轿车,我抱着傲梅图看着车窗外泪眼婆娑的外婆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心中大恸,不断涌上来的泪水打湿了画,却意外发现画的内容有些变了,依稀可见是一幅地图。我拿给景润,景润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激动地说:“是失踪了的地图!隐藏方法竟然这样巧妙。宋先生不愧为姑苏第一大儒……可敬可叹!”
到达重庆的第三天,是1937年11月19日:姑苏沦陷。不久之后,全国抗日救亡运动如火如荼。景润是党的年轻干部,傲梅图里藏着的是对抗战意义极为重大的军事地图。他把地图交给组织,保护了南方各省百万余人,姑苏宋家在沦陷时为保护地图而牺牲于日寇枪下的事迹,也传遍了全国各地。
阳光弹指一挥,转眼间70年逝去。到达重庆后不久,我随景润去了南京,之后几经辗转在延安生活了10年后又回到上海,却一直没能回姑苏。是我不敢回,那个柔情似水的地方埋葬了我的至亲。我不敢想象沦陷时外公外婆面对凶残的日本人表现出来的铁骨铮铮,我只记得那夜外公撕毁的字是“东亚病夫”,我只记得9岁时袖口的梅花是属于中国的花,我只记得10岁时离开那夜外公的话:阿清——你是华夏人,你是顶天立地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