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远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与法学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云南在历史上是我国鼠疫严重流行的一个省份,全省114个县市曾有87个流行过鼠疫[1]749。近代鼠疫研究泰斗伍连德在他的《鼠疫概论》中说,云南自1165年以来,就记载过许多次瘟疫流行,但难以确定其中哪些是鼠疫①。可以确认的鼠疫的最早历史记载是1772年发生在云南鹤庆的“痒子症”(即鼠疫)[2]15。
据云南省流行病防治研究所整理的《云南鼠疫流行史》的统计:1772—1855年“痒子症”流行于云南西部、南部和个别中部的县市,共计31个县市,死亡人数约25万;1856—1872年,杜文秀在云南发起的抗清起义期间,战争所到之处,鼠疫流行,到1900年,全省有86个县爆发鼠疫,估计死亡73万余人[2]15。而在杜文秀起义期间及其以后,1870—1891年间云南鼠疫流行最为惨烈,此时鼠疫从云南蒙自传出,终至引发有历史记载的第三次世界鼠疫大流行②。当时云南鼠疫先传至广西北海,1894年传至广州、香港,然后随蒸汽轮船传至亚、欧、北美、南美、非洲和澳洲60多个国家和地区[3]。
历史上云南鼠疫为什么会大肆流行?现代鼠疫学及鼠疫史研究告诉我们,在云南的滇西地区存在两个自然鼠疫疫源地:滇西黄胸鼠疫疫源地、滇西大绒鼠疫疫源地;而在滇西周边,还有越南、缅甸、印度等自然鼠疫疫源地[4]。因此,云南历史上鼠疫之由来大抵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原发性鼠疫,即本地自然疫源地内鼠疫引发流行;二是外源性鼠疫,即由外部如缅甸、印度、越南传入引发流行(也可能一次流行中既有外源因素也有内源因素)[2]15-16。正是这种疫源的二元性,再加上近代历史的社会因素,造成云南鼠疫的大肆流行。
社会因素也是造成鼠疫流行的重要原由。1840年前后云南境内兴起的鸦片贸易和鸦片种植,1856—1872年的杜文秀抗清起义,近代交通和商贸在19世纪进入云南等事件,都在引发云南近代鼠疫大流行过程中起到不可小觑的作用。
进入20世纪后,在该世纪的头37年,也就是到抗战全面爆发的1937年,云南鼠疫的活动性逐渐减弱,进入所谓“静息期”。据有关资料显示,在此期间,“仅散在发生于上次大流行后期波及的县市,而且除澜沧和勐海流行时间较长外,其他22个县市仅断续发生。1912、1915、1916和1930年,全省未发现鼠疫流行”②。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云南成为抗战大后方,滇缅公路变成日益重要的国际援华通道。而就在此时,云南境内的鼠疫开始复炽。
据《中国鼠疫流行史》记载:1938—1939年,缅甸南坎地区发生鼠疫,随后云南和南坎邻近的瑞丽县之遮相、勐卯等7个村寨也开始流行。同期盈江县户撒区的城子、新寨、曼那等村有30余户也发生腺鼠疫及肺鼠疫[1]752。
1939年腾冲发生鼠疫,患亡不详,“卫生署中央防疫处汤飞凡处长一度前往该地防治鼠疫”③。
1939年5月25日,云南蒙化县(今巍山县)大仓街也暴发鼠疫。据当时蒙化县北川镇镇长高锦标报告:“近三四日内,大仓街发现鼠疫。最先由文明街潘人凤之子发生,初起时腿际生疮,红肿如桃,方一日夜而亡。越日,潘人凤亦生此症……请医生黄云翔前往诊治,不料潘人凤于二十三日亡故,黄云翔于二十四日亡故,均系同病。(卑)职来时,尚有患此症者,危险已极。”[5]
1940年6月底,中缅边境的瑞丽县垒云(有的资料写作“雷允”)中美航空厂中方厂长邢契莘电称,垒云一带发生鼠疫,情形颇为严重,请派员治理[6]。鉴于中美航空厂的特殊性和对中国空军建设的重要价值,这一疫情引起了政府高层的特别重视,很快,卫生署紧急调派原拟赴湘工作的国联鼠疫防疫专家伯力士和央、地鼠疫防治骨干一起于7月5日飞往垒云调查疫情并协助防治[7]。
1940年瑞丽县勐卯等6个村寨131人发生腺鼠疫,死亡102人。盈江县续有流行,患亡不详。据报道曾在瑞丽弄岛的8名患者身上检出鼠疫杆菌[1]752。
1941年瑞丽县姐线街10人发生鼠疫,死亡6人,盈江县续有流行[1]752。
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与此同时,日军分别向威克岛、香港、菲律宾、泰国、马来半岛出击,12月23日威克岛美军投降,两天后英国驻香港10万英军投降,1942年2月25日,新加坡英国海军“威尔士王子号”被炸沉,14万英军投降,南太平洋地区被日占领,日军“南进”计划基本实现。日军主力遂由印度挥师缅甸,从那里攻击中国云南,以占领云南西部(滇西)地区,阻断中国远征军之退路,切断中国战场最后一条陆路国际通道——滇缅公路,摧毁中国抗战实力和意志[8]。
1942年4月29日,日军袭占缅北重镇腊戍,切断了我远征军后路,滇缅公路被阻绝,5月3日侵入我云南西部边陲畹町镇,5月4日进占龙陵,5月10日攻入滇西重镇腾冲(腾越),此后逐步占领我云南怒江以西83 000千米的滇西地区[9]。
日军虽占我滇西,切断了滇缅公路,但也无力进一步东侵,遂与宋希濂率领的中国军队第11集团军隔怒江对峙。
就在缅甸战场与中国远征军作战期间,日军参谋本部于4月12日在东京制订了一个庞大的细菌战攻击计划《昭和十七年(1942年)“ホ”号作战指导计划》,该计划的第一项攻击目标就指向了云南。
攻击目标:
(1)昆明[以下几个字被擦掉]
(2)丽水、玉山、衢州、桂林、南宁(沿岸飞机基地)
(3)萨摩亚(撤退的时候)
(4)DH、AD、AK
(5)澳大利亚要塞[以下几个字被擦掉]
(6)加尔各答[10]17
在这个计划中,云南昆明被列为首要攻击地,“昆明”后面被擦掉的几个字是什么?估计应是“腾冲”“保山”“下关”等滇缅公路云南段沿线的枢纽城市。
为破坏中国军民在怒江以东的抗战,瘫痪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1942年5月,日军对我怒江以东的军事重镇保山实施了细菌战攻击,出动飞机投掷霍乱细菌,又派出大批特务和汉奸在通往昆明的滇缅公路沿线散布霍乱,造成保山和云南50多个县市霍乱流行,据云南省政府1946年的调查,当年霍乱至少染病49 413人,死亡 21 740人[11]。
1942年5月以后日军逐步侵占怒江以西的滇西地区,以56师团全部和18师团一部3万余人驻守。日军进入滇西时,当地正流行鼠疫。
据《云南省鼠疫流行史》记载:盈江县境内1942—1943年流行鼠疫,数据缺统计;1944年4月至8月患病278人,死亡200人[1]812。陇川县境内1942—1943年患病122人,死亡不详;1944年8月至9月患病50~60人,死亡不详[1]822。潞西市(芒市)境内1942年2月至10月患病366人,死亡202人;1943年5月患病150人,死亡69人;1944年患病117人,死亡60人[1]824。梁河县(南甸)境内1944年4月至8月患病278人,死亡200人[1]809。腾冲县(腾越)境内1944年9月患病50~60 人,死亡 30~40 人[1]805。
1942—1944年日军占领期间滇西鼠疫较之1938—1941年又有新的发展,扩大到盈江、腾冲、陇川、梁河(南甸)、潞西(芒市)5县之地域。
日军56师团当时在滇西的《战时月报》也记载了当地流行的鼠疫:1942年7月4日接到情报,在芒市等线(相)、那冉、蛮固、蛮辛诸部落(村寨)20多天前发现大量死鼠,已有20多人死亡。……7月6日发现了有菌鼠,7月9日从患者可检物中检测出了鼠疫菌。……22日从芒市北端难民区死者中检出鼠疫菌④。
日军要避免自己的部队染上鼠疫,也为了维护其对滇西的统治,随即命令师团防疫给水部⑤派遣“鼠疫防疫班”进行鼠疫的防疫和控制,对此,日军56师团司令部《56师团战时月报甲第8号》记载如下:师团立即切断从疑似发生地通往芒市的交通……将防疫给水部主力移动至芒市……在此期间师团委托防疫给水部以及军队“鼠疫防疫班”进行防疫……有关芒市地区的鼠疫,各部队严格防疫,至今军队内还未发生疫情,居民中自7月以来没有新患者,只发现若干有菌鼠④。
对日军的“防疫”行为,滇西人民记忆犹新:“1942年8月初的一天,一伙日本鬼子押着许多抬着大铁板的民伕到了芒满寨子边上。接着,命令民伕把大铁板一块挨一块地竖起来,铁板边缘打小孔,用铁丝把铁板绞连起来,形成围墙,把整个芒满寨团团围住。……下午日本鬼子带来了翻译,告诉村民们:‘快快离开村子。一人只准带一件东西,粮食和衣服,其他一切都不准带出。人出村后,不准二次进村了。因为这个村子发现了鼠疫,皇军为了老百姓免受传染,决定放火烧掉这村子。’……日军把村口也用铁板封锁起来,向村中丢了十几颗燃烧弹,只听一阵轰响,顿时烈焰腾空,牛、马、鸡、鸭烧得惨叫不止。就这样烧了这个村子,村民们无家可归,财产毁尽,流离失所。可日本鬼子管你死活?”[12]
芒市老人姜兴治说:“当年,日军命令芒市的老百姓,每户每天缴一只活鼠,由老田亢⑥把活老鼠送到等相寨,交给日本人。等相寨有30多户人家,一天之内就有35人害了鼠疫,日本人就把这些人拖到村外帐篷里进行解剖,并把他们的心肝脾取出装进玻璃瓶内带走了。”[13]406
芒市等相寨傣族老人冯帕戛野象回忆:“当年日军占领芒市后,等相寨驻进了10多个日军,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突然撤走。然后又来一伙日军,严密封锁了村寨,还用半腰高的钢板将全村40来户人家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出进这个寨子。几天后,寨子里发现了死老鼠,接着寨子里开始流行鼠疫,短期内相继死亡40多人。病死的人被日军拖到寨子外竹棚边的日军帐篷内进行解剖,有些人的内脏肝脾被割下装进玻璃瓶内带走了。过了10多天,这伙日军就撤走了。”[13]406-407
芒市傣族老人方祥龙说:“日本人叫土司方化龙通知老百姓给日军缴活老鼠,不要死老鼠。每户每天缴一只。同时,日军还用盐巴向老百姓换取活老鼠,每只活老鼠给一火柴盒盐巴,这样搞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还给一些老百姓打了‘防疫针’,凡打过针的人就在手中指点一个红点。有一位日军军医悄悄告诉我说‘我是中国福建人,他们搞鼠疫试验,你打过防疫针,不会害鼠疫,你不会死的’。”[13]407
滇西日军配备有庞大的防疫给水部队,56师团防疫给水部全员196人⑦,18师团防疫给水部全员225人[14],师团还有野战医院及师团卫生队[15],日军有足够的医防力量控制滇西鼠疫。
据多年来关于滇西鼠疫调研资料记载,日军占滇西时期的所谓“防疫”活动主要有如下内容:封锁交通,焚烧疫点;对居民强制防疫注射;隔离医治某些患者;解剖死者之疫尸;向居民大量收集活老鼠。
参加“中日共同历史研究”的日本学者都留文科大学教授伊香俊哉十分关注日军滇西细菌战问题,多次赴云南实地调研,获取了许多当地口述史料。他认为:1942年日军侵入滇西后遇到的鼠疫流行“很可能是自然发生的”,面对鼠疫流行事态,日军对居民开展了防疫活动,日军给当地居民注射了鼠疫疫苗,发放了月黄胺药、退烧药等;日军的防疫可能并非“纯粹的防疫活动”,可能有“在限定地区内让居民感染,把他们当作治疗的实验对象(生体实验)”的目的,等等。据推断,日军在撤离滇西时开展了散布鼠疫的攻击行动[16]69。
伊香俊哉最后说:“只要日方的相关人员或日方资料无法完全证明这是纯粹的防疫活动,‘日军人为的流行鼠疫’这个(历史)记忆就会(在滇西民间)一直持续下去。”[16]69
1944年5月10日,为策应美英盟军与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打通中印公路,中国远征军强渡怒江,对盘踞滇西的日军发起反攻作战。9月7日攻克松山,9月14日攻克腾冲,11月3日收复龙陵,11月20日收复芒市,1945年1月20日占领畹町,将日军赶出我国滇西国土。
当日军在滇西节节败退的时候,其防疫给水部队在滇西地区腾冲、盈江、梁河、芒市等地施放了大量的染疫老鼠,造成广大区域鼠疫流行,其目的是阻滞中国军队的军事进攻,掩护自身撤退,并给中国政府和人民遗留一个“滇西战后大疫流行”的艰难局面。
日军在占领滇西期间,早就在民间收集活老鼠为其传播鼠疫做准备。盈江老人李生荣回忆说:“日军在盈江期间,用军票哄骗小孩捉活老鼠卖给他们,每只活老鼠给5元至10元军票。”⑧
日军当时在缅甸也收集活鼠。据1944年5月4日美军一份情报显示:过去6个月,日军要每个缅甸人上交2~3只活鼠,这些报告来自于G—2(General Staff—2),英国红十字会的代表也提供了这些情报⑨。上述美国情报的分析明确指出:日军收集大量活鼠,表明日军要打细菌战,特别是扩散鼠疫。
1944年日军从滇西逐步撤逃时,向撤出地区施放大量染疫老鼠,传播鼠疫。滇西梁河县老人腾家兴说:“1944年夏天,驻腾冲荷花池的日军,到临近的梁河县九保镇一带,命令老百姓缴活老鼠。傣族妇女曹依秀等被迫向日军缴过活老鼠,并看到日军给活老鼠打针,然后就放了。后来梁河县有11个村寨传染上鼠疫。”[13]407潞西市(芒市)三角岩村的谷宗保老人道:“日军饲养了一种白老鼠。当他们要败逃时,日本人告诉老百姓说,这种白老鼠会咬死本地的老鼠,叫老百姓回家去放了。不久,全村就发现死老鼠,接着就死人。”[13]407
上述田野调查史料反映:日军败退时曾将收集的老鼠染菌后在滇西各地投放,甚至将试验室的白老鼠染菌后叫当地百姓带回家去投放,其手段卑劣令人发指。“白老鼠”的口述史料,应具有十分的可信性。
早在1956—1958年,云南省流行病防治研究所针对滇西鼠疫流行原因的调查结果就指出:“1944年日寇败退时,曾在盈江、梁河、潞西(芒市)一带使用细菌武器,杀害我边疆人民,因此鼠疫疫情异常猛烈。”⑩1973年云南流行病防治研究所编写的《云南省鼠疫流行史》对1944年及以后滇西鼠疫流行原因表述为:“这次鼠疫大流行的主要原因一是日寇发动侵华战争,使滇西正流行的鼠疫扩大;二是日寇侵占滇西期间,强迫群众交活鼠,日寇撤退后鼠疫即剧烈流行;三是战争使群众迁移流动,增加了传播机会。”[1]752-753当时滇缅战场的美国盟军也认为滇西鼠疫是日军细菌战行为的结果。一份1945年6月29日的美国盟军报告称:“日军的细菌作战从滇缅边境开始,沿滇缅公路从龙川、罗卜司庄到南甸,逐渐蔓延到腾冲县全境。……1944年2月至5月,大龙川上报死亡病例148人,1944年7月鼠疫传至罗卜司庄。在人间鼠疫之前,有很多死鼠发现,说明在人间鼠疫流行之前有鼠间鼠疫流行,从而证实了腾冲鼠疫是人工流行的鼠疫。”⑪
以上引所云南滇西鼠疫各种史料表明,1944年日军在我远征军打击下,于败退前夕在滇西各地施放了大量染疫老鼠,这些老鼠是他们事先就收购准备好的,还包括他们饲养的实验用小白鼠,将它们注射鼠疫杆菌使之染疫后在各地投放,用这样的方法使滇西本地老鼠染疫,然后将鼠疫散布在整个滇西民间。如果说1942—1944年日军败退之前滇西鼠疫的流行是否与日军细菌战行为有关尚不易断定的话,那么,1944年日军败退之后施放大量染疫老鼠对滇西人民实行细菌战的行为则应是难以辩驳的事实。
由于1944年日军败退后滇西鼠疫的人为性,我们可以把1938—1953年滇西鼠疫患亡人数作出柱状图:1945—1946年的鼠疫患亡人数出现非正常剧增如图1,可见1945年滇西鼠疫达到高峰,鼠疫患者数是1944年的5.5倍,1946年患者数是1944年的3倍多,此后1949年、1950年、1951年患者数均超过1944年。
图1 1938—1953年滇西鼠疫患亡人数年度柱状对比图
历史上曾广为流行鼠疫的地域,在日军细菌战理论和实践中是实施鼠疫细菌战的理想之地。七三一部队魁首石井四郎的得力助手、细菌战理论家增田知贞在1943年所著《细菌战》一文中说,“(要)在最恰当的环境下使用细菌武器”,因为它可以使人“很难区分是自然发生亦或人为造成的传染病”[17]。
日军防疫给水部队通常在到达某地时就会对某地做卫生环境和流行病史的军要地志调查,以便确定该地区是否适宜进行细菌战和选择什么细菌进行细菌战。所以,对细菌战负有指导责任的日本陆军省医事科科长金原节三大佐说:“关于BK(细菌战)地区的选定,无论怎样的地区都必须使用最适合该地的特定武器。”[10]29显然,对于滇西地区的卫生环境与流行病史来说,使用鼠疫作为特定武器是十分“恰当”的。
在滇西鼠疫战之前,日军已有这种实践的战例:1940年6月4日至7日,关东军七三一部队在东北吉林省境内的历史鼠疫流行地农安县至大赉县一带(属于东北松辽平原达乌尔黄鼠自然疫源地)实施了一场鼠疫细菌战,攻击方法是派出细菌战小分队秘密投放鼠疫跳蚤,导致当地无辜居民3 051人死亡[18]。这次实战的确达到了“很难区分是自然发生亦或人为造成的传染病”的预期,尽管东北学者长期怀疑该次疫情为日军所为,但直到2011年日本学者在日本发现了七三一部队的秘密论文《金子顺一论文集》,其中明确记录七三一部队实施了这次鼠疫战,才有确凿证据证实该疫情确实是日军所为。
相信假以时日,终将在日本国内发现日军作为加害方在云南实施鼠疫战的新资料。目前,即使缺乏日军加害方的直接资料,但从上述所引的各种资料中,已可足证日军实施了滇西鼠疫战。
1944年9月收复腾冲后,面对的是滇西各地鼠疫广泛流行的局面,国民政府随即派出央、地防疫队进行防治。云南省档案馆保存着防疫队写成的《云南鼠疫情况初步报告》(1944年12月23日)、《滇西鼠疫防治报告》(1945年1月20日)、《云南省卫生处滇西鼠疫防治第三队工作报告》(1946年)等防疫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保存着中央防疫队负责人杨永年⑫关于当年滇西防疫的英文报告等。从这些资料中可体察当时滇西鼠疫大流行的状况。
据防疫队调查资料可知:日军撤退前的1943年在陇川县一带就有鼠疫流行;1944年2月至5月陇川县鼠疫继续流行;7月至9月梁河县(南甸)之属罗卜司庄一带腺鼠疫严重,此后从罗卜司庄到腾冲沿途有11个村寨流行鼠疫。11月至12月间梁河县遮岛等地鼠疫严重。日军败逃后鼠疫流行最严重的地域在陇川与梁河及腾冲一带。
据《云南省鼠疫流行史》可知:1943年在陇川、潞西、盈江均有鼠疫流行;1944年4月至8月梁河县有鼠疫患者278人,死亡200人;7月至8月盈江县有鼠疫患者138人,死亡105人;陇川县8月至9月有患者50~60人,死亡不详;腾冲县9月有患者50~60人,死亡30~40人;潞西当年有鼠疫患者117人,死亡60人。上述5县1944年共计染病623人,死亡405人[1]805-824。
到1945年,滇西鼠疫呈暴发式流行,据《云南省鼠疫流行史》记载:这年滇西全部8个县(腾冲、梁河、盈江、莲山、陇川、潞西、龙陵、瑞丽)都爆发鼠疫,其中以盈江县最严重,从1—9月患病者达2 481人,死亡1 356人;全年8县总计患病3 750人,死亡 1 760人[1]805-824。
1944年11月8日云南省卫生处防疫队来到腾冲,12月31日中央防疫处杨永年率领的防疫工作组也来到腾冲,随即召开中央防疫处、云南省卫生处、美国盟军陆军军医处、国际救援组织“公谊救护队”四方防疫会议,建立共同防疫机制,联合开展滇西鼠疫防治工作。防疫队将寺院辟为隔离医院,免费治疗鼠疫病人,充分供应磺胺药物和鼠疫血清;封锁疫区,管制交通,用氰酸气灭鼠灭蚤;广泛开展防疫注射,进行卫生大扫除,宣传防疫常识等。到1946年,滇西鼠疫流行区域由8县缩小到5县,但怒江以东的保山出现鼠疫;1947年死亡人数下降至593人,但大理地区祥云又发生鼠疫;1948年死亡进一步下降至69人,但大理地区的下关又发生鼠疫;到1949年死亡人数上升至285人,而鼠疫在大理地区又扩大到巍山、弥渡、凤仪、大理、剑川。至此滇西鼠疫遍染怒江以西8县之地和大理地区8县之地,共计16县,见图2。
图2 1942—1949年滇西鼠疫流行地点图(县以●表示)
国民政府尽了很大努力,做了大量防疫工作。但由于抗战之后内战的爆发,云南又是偏远省份,防疫队伍削弱,防疫资金和药物等均不充足,因此始终未能完全控制鼠疫流行,并导致疫区的扩大。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云南鼠疫,大力进行防治,由此,1950年死亡人数下降至207人,1952年下降至173人,1953年下降至 24人,1954年为 23人,1955年为 1人,1956年以后再无病例。
1947年曾赴滇西防治鼠疫的中央卫生署外籍鼠疫专家伯力士,在他1954年写成的由世界卫生组织出版的《鼠疫》一书中述及滇西鼠疫:
鼠疫在1939年于缅甸的南坎确切发生了暴发流行,在1940年于此地又流行,而且还跨越了瑞丽江,进入中国。但仅勐卯感染。1941、1942年没有鼠疫报告。1943年秋季,鼠疫又在距缅甸边界约2天步行路程的地方暴发了。1944年,鼠疫不仅在该地流行,也出现在云南省其他3个县,总计病例542人,死亡247人。1946年,鼠疫传播到更远的地方,越过了怒江,波及到保山市。1947年,流行地区没有什么变化,1948年在该处鼠疫似乎较少。1949年,接到的报告称鼠疫越过了湄公河,出现在大理,流行于3个迄今尚未报道过受侵袭的县,而且,1个从保山到昆明的旅行者发现了鼠疫病。1948年患者168人,死亡36人。1949年,云南鼠疫患者总计为283人,死亡92人。[19]19-20
伯力士简略记叙了滇西鼠疫的流行路线和过程,对于死亡人数仅记录了1944年云南“总计病例542人,死亡247人”和“1948年患者168人,死亡36人”,1949年“云南鼠疫患者总计为283人,死亡92人”[19]19-20。其他年份阙如。
1948年南京政府卫生部防疫司依据当时“全国防疫联合办事处”历年的防疫资料编制了一份《1939—1948年6月各省市鼠疫患病及死亡人数统计表》,该表记录了云南省历年鼠疫患亡情况如表1。
表1 1939—1948年6月云南省市鼠疫患病及死亡人数-统计表[20]
这个统计表,10个年份缺4个年份的数字,1945年是滇西鼠疫最肆虐的一年,但表中该年患亡的数字却是历年最低的,此表与真实差距很大。造成此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国民政府在抗战胜利后还都南京,卫生署搬迁过程中大量资料散失所致。因此该统计表的参考价值不大。
真正对滇西鼠疫死亡人数做出较为翔实统计的是1965年云南省流行病防治研究所根据中央卫生部防疫局1963年的指示,在中国医学科学院流行病学微生物学研究所的指导下与其合作完成的《云南省鼠疫流行史》。这一调研成果近30万字,描述了云南人间鼠疫、鼠间鼠疫、云南鼠疫流行病学特点及云南87个有鼠疫流行县份的分县鼠疫流行历史,绘图93幅,制表116帧,参与调研的专业人员有不少是当年滇西防疫队的人员,其调研过程的科学性与调查结果的可信性,是无庸置疑的。
《云南省鼠疫流行史》统计了1938—1955年滇西鼠疫每个县域患病与死亡人数,从中可清晰看出鼠疫的流行区域和流行烈度,见表2。
1938—1955年滇西各县鼠疫患病人数总计为13 250人,死亡人数为5287人⑬。日军投放染疫鼠后的1945—1946年是流行最严重的两年,共计患病6126人,死亡2922人。日军1944年败退投放疫鼠后,使滇西鼠疫流行12年,共计造成12286人染疫,4908人死亡。鼠疫流行地域也由原来的怒江以西8县扩大到怒江以东16县,见表3。
考察各县在鼠疫流行中的爆发年数及患病与死亡人数数据,还可看出哪些县流行时间较长,死亡人数较多,判断出疫情严重程度。
其中盈江县流行时间最长,达18年;潞西和莲山次之,达11年;腾冲、梁河也达9年;保山7年;瑞丽、莲山6年;弥渡、巍山5年;下关、祥云4年;大理3年;龙陵、凤仪、剑川2年。
各县染疫人数最多的是盈江县,达5 318人,死亡人数最多的也是盈江县,达2 996人。其他依次为潞西、腾冲、梁河、保山、弥渡、瑞丽、巍山、莲山、下关、凤仪、祥云、剑川、陇川、龙陵。
表2 1938—1955年滇西历年流行鼠疫县份及患病与死亡人数统计
表3 1938—1955年滇西16县鼠疫流行年数及患病与死亡人数统计
日军鼠疫细菌战造成滇西鼠疫从1944—1955年间长达12年流行,共计染疫12 286人,死亡4 908人。这一患死人数是经过了中国防疫人员大力防疫之后得到的患死人数,如果没有中国政府的努力防疫,这次鼠疫将如十九世纪云南鼠疫一样动辄造成数万乃至数十万人民的死亡⑭。
注 释:
①参见伍连德、陈永汉等著《鼠疫概论》第11页,卫生署海港检疫处、上海海港检疫所编,1937年版。
②参见冼维逊著《鼠疫流行史》102页,141页,广东省卫生防疫站编,1988年版。
③参见重庆政府致美英重庆使馆电文"Notification Concerning Plague In TengchungYunan"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372-129。
④参见[日]第56师团司令部占据滇西时期的部队战斗月报《56师团战时月报甲第8号》[昭和十七年(1942年)7月1日至7月30日],防卫省防卫研究所战史研究センター史料室藏。
⑤日军防疫给水部队即细菌战部队,731部队的正式名称即“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⑥傣族地区乡一级头人的称呼。
⑦参见日56师团防疫给水部战友会《龙(56师团)防疫给水部队志》第37页,后滕精版株式会社1975年版。
⑧参见德宏州史志办《德宏史志资料》第二集第166页,内部发行,1985年出版。
⑨参见美国国会解密档案"Rats in Burma,4My 1944",R112,E295A,B11,National Archives.
⑩参见云南省流行病防治研究所著《鼠疫、霍乱、炭疽》(内部资料)第3页,下关印刷厂,1972年版。
⑪参见CHINA:PLAGUEOUTBREADINAREASOUTHOFTENGCHUNG,SOUTHEAST YUNAN:June 1944—January 1945.Re-cord Group 112,Entry 295A,Box11m,National Archives.转引自张华《侵华日军云南腾冲鼠疫细菌战研究》,载《湖南文理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
⑫杨永年(1901—1987年),辽宁凤城人,医学博士,1937年任福建防疫总所所长,负责福建鼠疫防治,1938年任西北防疫处处长,1942年任绥宁临时防疫处处长,负责绥西鼠疫防治,1945年任中央生化制药实验处处长。解放后任中南生物学制品厂厂长,河南医学院副院长,上海生物制品研究所顾问等职。
⑬这一患病和死亡总计数字与前列16县鼠疫患病、死亡数字(患病13 246人,死亡5 286人)略有差异,原资料如此,特此说明。
⑭云南保山陈祖樑先生1993年在《云南文史丛刊》发表《侵华日军滇西细菌战实录》以来,长期调研日军在滇西的细菌战史实,他的调研结论认为日军在滇西的鼠疫细菌战造成“滇西16个县发生鼠疫流行,自1944年至1953年延续不断,患鼠疫死亡的老百姓约四、五万人”,参见陈祖樑著《侵华日军云南细菌战罪行的调查研究》,载《揭开黑幕》第416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2016年陈祖樑先生在《侵华日军细菌战所致云南人民受害与死亡情况调查报告》(未刊稿)中指出,1944—1953年滇西鼠疫在16县流行,导致死亡约七八万人。陈祖樑先生长年坚持实地调研,十分可贵,他的调研结论可以作为重要参考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