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丁,曾笑鸣,汪家全
杜琪峰代表作《枪火》拍摄于1998 年。该片故事情节简单,主要讲述了五个不同性格的黑帮成员,克服彼此间的冲突,在兄弟和利益之间做选择,最后成功保护老大并找出幕后黑手的故事。本文主要围绕影片《枪火》的声音设计,从以下几个方面解读黑帮片中“暴力美学”和听觉表达之间的关系。
电影中的音响,被定义成狭义的存在,即指除了语言和音乐以外一切的声音,是视听语言主要的构成元素之一。音响除了帮助还原影像中的物质世界外,还能够强化电影中的动作或补充画面以额外的剧情信息,营造电影的戏剧冲突、推动故事情节、表现电影主题。
一方面,画外(非同步)音响可替代画面叙事。电影开始部分,在黑社会老大被出卖并遭暗杀的一场戏中,声音在这场暗杀戏中率先拉开序幕。画面停留在片名“枪火”二字上时,出现了第一声枪响,与影片主题形成呼应,在其后的十余秒时间里,由音响进行叙事——枪声交待了两方正在交火的情境,杀手和保镖分别位于左右声道,枪声源源不绝,直到其中一方出现失利才分出高下,接着传来逃跑的脚步声,之前被枪声遮掩的远处背景里的收音机声也渐渐能听到。最后画面落在手枪开火的特写上,继而切至全景,老大一方伤亡惨重。这场枪战戏虽然没有画面,但音响的叙事能力得到了充份运用。
另一方面,画外(非同步)音响可对情节及人物内心予以补充刻画。影片前半部份,一场老大与保镖们陷入敌方埋伏的巷战戏。狙击手所在位置的不确定,对于音响而言,就成为一个具有设计空间的叙事元素。影片对这两个画外狙击枪声都没有做点声源的声像定位或移动处理,而是从立体空间感的角度赋予其夸张的混响效果。这种不明确的声像定位,使观众与剧中人物具有同样的听觉感受,继而与角色的感知形成一致,仿佛身临其境。在狙击手的位置曝光后,枪声又回到了写实的空间处理,与之前的声音设计形成强烈的对比。
片中使用了大量的广角镜头描写枪战场景,影像所容纳的视觉信息增多,且镜头越接近被摄体,画面畸变更使得视觉冲击力倍增。与此同时,枪的音响效果也被予以夸大处理,例如片中第二部份的枪战戏,当镜头转到杀手开枪的特写时,枪声被添加了超大空间的室内混响效果。长时间的混响衰减使枪声尾音变长,给人一种置身于比影片情节中的房间更大的室内空间的错觉,这一处理手段强化了枪声的听觉力度,并且形成了一定的纵深感和包围感。声音在设计与制作上还运用了相应的特殊效果——大量使用效果器(延时、镶边等)来处理枪声的衰减尾音。音效刚好与广角镜头的畸变效果不谋而合,产生共鸣。此时的声画空间感搭配结合,令动作与场面极具形式意味和仪式感,在视觉与听觉感受和感染力上达成了一致。
电影音乐存在的意义,主要是力图“告诉”观众在影片的发展过程中怎样去感觉画面中的一切,以达到加强影片动作感染力、渲染画面情绪,或强化影片主题的目的。《枪火》中的音乐作为重要的听觉元素,不仅被大幅使用,且每个段落背后都有着对应的设计意图。
《枪火》开端对5 个分别过着不同生活、看似没有关联的黑帮保镖角色形象进行了描绘。这一段落以长镜头为主,跟随人物的动作,在室内与室外空间来回切换,加强场景和人物的运动感,并将全片主要人物进行串联。主题旋律再起,变奏后去掉了顿音感觉,更为连贯,这表示将要出现一段连续剪辑的画面,几个关系人物再一次进行串联捆绑,把他们从之前散乱的空间中组织到同一个时空。分屏影像展示阿肥造枪的情节时,旋律中加进了一个更为自由的电子声部,同时对枪械部件碰撞的音响做了延时处理,这种主观化的音效与音乐正好合为一体,令声画均具有更多层次。
背景的无源音乐主旋律采用电子合成器音色,下行的音阶几乎全为半音关系,节奏稳健,贯穿全片所有表现“社团”气质的段落——一方面给予频繁变化的镜头和空间以连贯性,音乐本身具有的内在特征与其所蕴含的寓意,也使本来互不相干的5个主角关联在了一起,告诉观众后面的故事均围绕这5 人展开。此后的情节中,每当5 位主角一起度过生死危机,人物关系被拉近时,主题旋律都会重现,以推进式重复的方式对片中的“兄弟情”进行强有力的渲染。执行第一次任务时,音乐内容与片头处文哥被暗算时相同,随着子弹打在车身和金属护栏上,音乐中同时加入金属质感的震颤音,当枪声变得密集时,音乐停止,主角们基本掌握主动权,危险性也瞬间被降低。
电影中的风格化表现,主要体现在惯常使用的元素及手法,包括摄影、剪辑、灯光、叙事方法和声音设计等方面,例如该片叙事中含有大量暗示、省略、意会、联想等欲言又止、或点到为止的视听表现,包括上文提到的广角镜头的频繁使用等。针对声音设计与视听效果上的“暴力美学”趣味和形式,则主要通过如下手法,集中体现出相应的风格化特征。
黑帮片中的枪与枪战,是形成戏剧冲突、推动影片情节的要素,处理难度相对较大。剪辑、人物关系、故事节奏表现不当,往往会给影片带来动作关系与场面的混乱。影片为了更好地把握枪战的节奏,激战前往往有一段安静的场景作为铺垫,有时甚至会刻意突出一些弱小的声音,与激越的枪战情境形成鲜明对照,为观众带来感官和心理情绪上的冲击。
例如郊区夜晚对峙的段落,在野狗的叫声中开始和结束,结构工整、自成节奏的、风格完全统一。此段通过对峙呈现人物的配合,完成情感和情义的建立与交流,仪式感更强过激烈的枪战。阿鬼与阿来进入楼中,两人用手枪指着狙击手,刻意拉长了喘息段落,Mike 纹丝不动、固执还击,此段不只是信心,更多还有“赌运气”的心理,乃是黑帮片中凝聚“浪漫”气质的因子,同时剧情中的意外指数增加,令人大呼过瘾。狙击枪子弹全无,三人都不再开枪,无需用语言交代,仅通过视听语言来表现出人物之间的默契——留下活口。诸如此类的视听表达,均着力塑造出影片独有的风格化特征。阿信中枪,又因防弹衣逃过一劫,但平日不多言的阿肥此时却紧张起来,打破了先前的耍酷形象,为最后解救阿信进行了情感的铺垫;对待活口,也不见了以往黑帮片中的酷刑拷问,对手之间甚至还会相视而笑、心领神会——同在为老大卖命的江湖,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
影片的叙事节奏在段落内部和段落之间不断被调和呼应,动作、叙事节奏乃至主题都被大大强化。
时至今日,“暴力美学”一词仍没有严格的定义。以《叙事狂欢和怪笑的黑色——好莱坞怪才昆汀·塔伦蒂诺创作论》一文为参考,其中的“暴力美学”被阐述为:“在中国的香港发展成熟的一种艺术趣味和形式探索。它的内涵是发掘枪战、武打动作和场面中的形式感,将其中的形式美感发扬到炫目的程度,忽视或弱化其中的社会功能和道德教化效果”。简而言之,一是“暴力”本身的“社会功能”及“道德价值”在电影中被弱化或忽视掉;二是“暴力”的“形式美感”在电影中被视听元素给予放大及强化,最后使原本令人不适或反感的暴力在电影中被接受,成为香港黑帮片最为人熟知的视听表达。影片《枪火》不仅彰显了极具个人特色的拍摄手法和叙事手段,“暴力美学”特征也频繁出现在有关枪战场面的声音设计中。
首先,从影片对于全景和广角镜头的偏爱来看,“暴力美学”主要体现在对暴力场面所处空间的整体刻画,强调人物在电影空间里的抗争,增强角色与观众之间的疏离感,淡化暴力行为的细节,夸大暴力行为的整体美感。所以在暴力发生的场景、特别是全景镜头时,声音往往被刻意夸张变形或虚化,使视听感受达成一致。
其次,暴力过程被拉伸扩展,例如画面的升格处理,目的是为延长观众的视觉体验,同时提升影像的张力。升格镜头的慢放处理能让影片脱离真实感,从而淡化暴力行为的真实性,高速画面常常配以夸张的枪械开火、烟效,以及飞溅的血雾。对应的声音设计则表现为:子弹射出枪膛及沿弹道轨迹飞行的声音,被夸张地处理成在天空缓缓划过的音效。暴力的速度和力度冲击被降解,形式美感得以提升,给人以奇妙的视听刺激和对影片主题进行思考的空间。
最后,在主要的暴力情节中,冲突爆发的一瞬间往往会被强化处理,通常用多个镜头为第一枪做充分的铺垫,例如人物拔枪动作的升格、角色之间的互相对视,以及人物的出场亮相等,刻意营造出一种爆发点到来之前的酝酿上升趋势,用对比、强调的方式做出暗示,从而在观众头脑中形成对爆发点的心理预期。这样的镜头安排,使暴力场面在听觉上具有了更大的空间响应。在此,特效声往往被用来大肆渲染手枪的爆发及其在空间里蔓延的氛围效果,包括点状声源(如扣动扳机、撞针运动)和持续音效,同时声音电平与频率明显提升,与画面形成对应的变化趋势,直至最终的猛烈迸发。
本文以香港黑帮片代表《枪火》为例,结合其中的影像特点和叙事风格,从电影声音的不同元素、视听语言的风格化表现,以及“暴力美学”的视听呈现等角度,对声音的设计与表达进行了简要梳理分析,并探讨了其在电影视听表达系统中所具有的可能性。可以看出,声音对塑造电影叙事风格所蕴含的巨大潜能,也由此可见,声音不仅能深刻地影响电影的其它元素,更能增强电影作品的辨识度和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