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图上看山西,西面,黄河撞上吕梁山后转头南下,形成秦、晋两省的天然分界线;黄河出壶口,下龙门,在风陵渡口转头,而后一路东去,在山西南面形成晋、豫两省的大致界限;东面,则有八百里太行山构成全省的屏障,山河环抱之间,山西的“母亲河”汾河自北而南贯穿全省,冲刷出省内中部一片片细长的平原和盆地。
这种以山河天险为保护圈层的地形,被称为“表里山河”。《左传》言:“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这是晋国大夫子犯劝晋文公跟楚国开战谏言,言外之意是晋国山河相间、易守难攻,楚国人打不进来,如若输了,退回故乡便好了。一句简单的说辞,却成为漫长历史长河中山西人独立而自傲的底气,这一底气延续了两千多年,影响着世世代代的山西人,在他们心里,即便已经成为山河故人,但身后的表里山河永远是他们的后盾。
关于华夏文明的起源,考古学界普遍认为,华夏文明是多点生发、融合铸就的,呈满天星斗状,并不源于一时一地。即便是大多数学者都认同“中原中心论”,也常常会为这个“中心”到底是河洛(今属河南)、关中(今属陕西)还是河东(今属山西)而争论不休。目前看来,在没有确凿的考古资料证明之前,关于华夏文明起源的争议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不过,河东地区(山西西南部,今运城、临汾一带)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这种说法是没有问题的。传说中上古时代的三位圣王——尧、舜、禹,就分别建都汾河下游的平阳(今临汾)、蒲坂(今运城永济)、安邑(今运城夏县)。禹是夏朝的建立者,夏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史可考的奴隶制王朝。《竹书纪年》有载:“元年壬子,帝(禹)居冀(今山西运城夏县西北古之安邑)”,由此可见,夏朝应该就出现在晋南地区。
运城盐湖
今天临汾市襄汾县一带的陶寺遗址,被一些考古学家考证为4500年前的尧都;陶寺文明约500年后,华夏文明的核心才跨过黄河来到河南,诞生了二里头文化。由此证明,汾河下游的河东地区是中原文明的起点,而之所以河东地区会成为文明起源,得益于一处天然形成的盐池——运城盐湖,世界三大硫酸钠型内陆盐湖之一。
盐,现代人的生活必需品,随处可见,所以人们根本无法理解它在古代的稀缺程度。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类都在四处寻找和争夺盐,以至于在国家形态出现后,盐业顺理成章就成为国家垄断的产业。在上古传说中,中国最早的战争就是黄帝、炎帝、蚩尤三大部落为了争夺这里的食盐资源而进行的。尧舜禹三代定都于附近,也是为了方便获取和保护盐池。
河东不仅是华夏文明的起源,还是影响历史进程的参与者。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河东或以其地介入历史,或以其人影响历史。从汉到唐,河东地区藏龙卧虎。史载,名臣宿将多出于河东。单以西汉来说,周亚夫、卫青、霍去病、霍光……这些声名赫赫的人物,都是河东人。
明朝时期,山西又靠移民和商帮深刻改写了历史。而山西移民和晋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来自河东。元末明初,山西因半封闭的地理环境而受战乱影响较小,继续保持了经济和人口的优势。当时山西有人口逾400万,相当于河南、河北两省的总和。在此情况下,从洪武到永乐年间,朝廷为了恢复其他省份的经济和人口,推行大规模的“移民垦荒”政策。50年时间内,山西被往外移民18次,迁出人口逾百万。
这是一段带着血泪的移民史。临汾下属的洪洞县,作为山西向外移民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日后连带着大槐树的形象,成为移民及其后代的集体记忆。走出去的山西人,遍布北京、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湖北等18个省。这些移民的后代,又继续辗转迁徙南方各地,乃至港澳台和海外,数百年来,早已遍布世界各地。如今,从寻根问祖的意义上来说,大半个中国的人都可能来自山西。而洪洞县则成为中华民族移民记忆中的原乡。
明朝晋商的崛起,同样源于山西人口膨胀后出现的人地比矛盾。山西地少人多,恰好明朝实行“开中法”,鼓励商人运输粮食到“九边”重镇解决边塞军士的后勤问题,朝廷则以盐引回报这些商人。得到盐引后,商人们可到指定的盐场和地区贩盐,由此进入国家专营的、暴利的盐业市场。
不过,考察当时晋商最密集的地区,并不是更靠近边镇的山西中部或北部,而是位于山西南部的平阳(今临汾)、泽州(今晋城)和潞安(今长治)等地。晚明人王士性《广志绎》里说:“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晋商为什么大量来自山西南部呢?其实道理很简单,因为山西的盐产区运城就在山西南部。所以说,从传说中的炎黄到历史中的明清,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运城盐湖之于山西的意义,就像是近代以后煤炭之于山西的意义。资源对山西的馈赠与影响,如出一辙。
到了清代,晋商的商业帝国已经很庞大了,不再局限于盐业,而是扩展到茶马互市、金银铜铁、绸缎布匹、皮货药材,甚至主导了金融领域;贸易范围也不局限于国内,而是开拓了外蒙、俄罗斯、日本、新加坡等“国际贸易”路线。特别是带有银行属性的票号的崛起,使得山西被誉为“中国的华尔街”。
当然,这一切的繁华之后,如今仅剩下商业故事和深宅大院供人们缅怀而已。一群随辉煌远去的商人,盛极而衰的宿命,像极了山西的历史曲线。
提起晋北,雁门关(今属忻州市代县)可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天下九塞,雁门为首”,雁门关是古代中原农耕文明抵御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道屏障。在数千年的历史上,山西中南部的农耕文明,倚仗这道屏障的保护得以发展。这条屏障,是中原王朝在黄河以东、太行之西防御北方游牧民族最南的一条防线。雁门关之外,大同盆地门户大开,这里成了两种文明相互攻伐和客观融合的最前线。以辽阔的草原作为背景来看,晋北的历史意义非同寻常。
在秦汉帝国横空出世的同时,在北方草原上,冒顿单于也快速建立起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的匈奴帝国。汉匈冲突,是秦汉时期战争的主线。
汉高祖刘邦曾亲率大军北上欲破匈奴,却在山西遭遇“白登之围”,只能求和。白登山,今名马铺山,位于大同城东约5公里处。汉武帝登基后,首先在山西擂响出击匈奴的战鼓,改和亲为战争,演绎了卫青、霍去病等名将的悲壮史诗。
秦汉帝国衰落后,中原笼罩于分裂的阴霾之下,直到西晋完成短暂的统一。这一时期,文明冲突的主线融入了统一与分裂的暗线,而这条暗线的起点与终点,均在山西。公元4世纪初,山西境内的匈奴酋长刘渊率先反抗西晋。刘渊死后,他的儿子刘聪先后攻克洛阳和长安,两度俘虏西晋皇帝,灭了西晋,由此拉开长达100多年的五胡十六国各据一方的大幕。
乱世始于山西,也止于山西。结束黄河流域乱战局面的,也是一个以山西为根据地的少数民族——鲜卑拓跋部。趁着中原大乱,鲜卑拓跋部从内蒙向南扩张,占领雁北地区(山西北部),建立代国,后被前秦所灭。前秦瓦解后,386年拓跋部复建代国,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
398年,北魏迁都平城(今大同)。历经数十年的征战,到439年,北魏终于统一了黄河流域,为持续100多年的五胡十六国割据历史画上了句号。在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无疑是北魏的中心,也是整个北方的中心。
明代为了抵御外族,设九边重镇,大同是其中最繁华的一个。而大同繁华的原因,在于它的位置,平时屯有重兵,刺激了消费。没有战争时则一变而成为边境贸易的重镇。清代以后,国土疆域大大北推之后,大同也就失去了交汇融合的地位,日趋没落。
大同的起落兴衰,实际上也是山西的一个缩影。从华夏文明的源头,一路蜕变为边关重镇,整个山西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被边缘化。然而,一旦抛开传统的“中原中心说”,那么,山西在长达两千年的农耕—游牧文明交融历史中扮演了无可替代的桥头堡角色。
中国的本质是一种文明类型,具有无限的柔韧性、伸展性和连续性,其同化能力,更是古今无敌。当与中国同步生发的世界其他古文明都消失无痕的时候,只有中国这一文明类型保留到现在。山西便是这种文明类型的一个极佳切入口。
作为表里山河的中心,省会太原可以说是和山西同荣辱、共进退。这座城市的地形和命运,本身就是山西的写照。在古代,地处山西核心地带的太原,山河围城,易守难攻,退可自给自足,进可出兵四方。历史上进退成败的案例,在这里反复上演。
说起太原的历史,晋阳城便不得不提。晋阳建城以前,太原盆地被戎狄盘踞。后来,春秋晋国吞并群狄,把太原盆地囊括到华夏的范围内。而晋阳城,由晋国上卿赵鞅营建,作为晋国的大政治家,他一眼看到了太原盆地的战争价值,遂命人在晋水之北筑起坚城,取名晋阳。赵鞅死后20多年,晋国“四大家族”内讧,智伯联合韩、魏三家攻赵,赵鞅的儿子赵无恤死守晋阳城。三家围晋阳,一年多都打不下来,足见太原的地形优越性。
公元前453年,智伯决定引晋水围灌晋阳城,赵无恤赶紧派人潜出游说韩、魏,陈述“唇亡齿寒”的道理。由此,韩、魏两家倒戈,与赵结盟。智伯被杀,晋阳解围,赵、韩、魏“三家分晋”。“三家分晋”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标志着春秋以来诸侯争霸终结,七雄兼并的战国时代从此拉开大幕。而太原则是这一事件中静默无声的见证者。
隋末,太原留守李渊趁机起兵太原,南下龙门渡河,入关中建立大唐。太原因此成为大唐的龙兴之地;武则天是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她执政后,将太原升格为国之北都。有学者认为,武则天出于家乡情结,通过设置北都的方式来提升家乡的地位;到了天宝元年(742年),唐玄宗将北都进一步升格为北京。隋唐300年间,太原以其重要的地缘区位,一直是全国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第三政治中心。这可能是太原历史上最为高光的时刻。
但太原影响历史进程的方式还不仅于此。如同整个山西在历史进程中的“不安分”,战乱分裂年代,山西见证着历史。太原正是这种山河特性的写照。
唐朝中期以后,沙陀族进入山西。代北沙陀军是当时最为雄劲的部队。凭借这支劲旅,沙陀人在中原所向披靡。五代时期,有三个朝代——后唐、后晋和后汉,都是以太原为根据地的沙陀人建立的。这三个朝代建立的路径也几乎一模一样,开国者都是前朝的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以山西为根据地占领黄河流域,从而演出改朝换代的剧本。这一时期的山西,处在古代中国政治地缘的黄金时期,太原俨然是中原皇室的龙兴福地。
北宋立国后,赵匡胤、赵光义两任皇帝数次亲征,派大军攻打自后周以来割据山西的北汉政权,每每兵临晋阳城下,却都以失败告终。甚至用残酷的办法,水灌晋阳,晋阳城依旧岿然不动。晋阳成为北宋统一大业中最后的堡垒,直到979年才被攻下。
鉴于隋唐五代以来,太原出过太多“真龙天子”,虽然赵光义最终攻破晋阳城,但午夜梦回难免被这座名副其实的“龙城”所惊醒。传说,赵光义找高人算了一卦,高人说太原一地就是一条蟠龙,系舟山是“龙角”,龙山、天龙山为“龙尾”,太原处在蟠龙的中心,凝聚了王者之气,所以“真龙天子”常常出现在这里。赵光义又恐又怒,遂下令火烧晋阳城。烧完,还不放心,又下旨引汾河水淹没了晋阳城废墟。他要彻底断掉晋阳城的“王气”。毁掉晋阳城后,赵光义下令在其地东北40里处重建太原城,在新城大量修建丁字大街,以示钉住“龙脉”,防止再次从这里诞生“真龙天子”。说来也巧,宋朝之后,太原再也没有孕育出新的王朝。
金元时期,山西也不再以军事武力著称,而是变成了经济文化中心。元曲是可与汉赋、唐诗、宋词媲美的“一代之文学”,在元曲四大家中,山西籍就有关汉卿、白朴、郑光祖三人。
当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融合之时,山西无需承担边防重镇的功能,经济文化就迎来爆发期。而当中原战乱、民族冲突之时,山西的政治军事功能就会被放大,变成了举足轻重的战地。
然而改革开放以后,山西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经济地位都随着历史远去。数据显示,2019年,山西全省的GDP总额约为17026亿元,在全国省市自治区排名第21位,排名远低于相邻的河南、河北、陕西等省。
改革开放前,“家里有矿”的山西是整个中国工业发展的引擎。大量山西浅层优质煤炭的发现与开采,为20世纪后半叶新中国的重工业发展作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数 十年来,一辆辆卡车、一列列火车满载山西的煤支援了全国28个省市自治区的建设。1979年,山西把《关于把山西建成全国煤炭能源基地的报告》提交中央。次年,国家支持山西做强能源基地,从此,煤炭撑起了山西省经济的半壁江山。从1949年至2014年底,山西累计生产煤炭一百六十亿吨,占全国四分之一,净调出量超过全国的七成。可山西给全国工业输送能源的同时,留下的却是煤炭重化工业基地的泥沼地以及“一煤独大”的产业困局。
时代在变化,经济要转型,山西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决定调整经济结构,试图捡起昔日的荣光。2017年,山西把“煤炭产量第一大省”的称号正式移交给内蒙古,但这也让依赖煤炭产业为生的山西陷入了困境,当其他城市在转型的风口浪尖上为“抢人大战”摩拳擦掌时,山西却错过了发展机遇。外人总是在感慨山西衰败的速度,可又有谁能看到顶着“家里有矿”“家底最厚”名头的山西的底色呢?
有太多平凡的人从山西走出去,山西也见证了太多人的梦想与传奇。山西汾阳人贾樟柯以故乡为灵感,拍下了电影《山河故人》;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也以家乡为蓝本写下《太原之恋》……半封闭的地理环境,让山西人认为必须走出去,才能成就更大的天地。他们有一种天然的逆反于地理条件的心性,即与封闭环境形成反差的个性——勇敢、大胆、出格、决绝。为了理想,愿意去闯。这便是这片表里山河赋予山西人的底气。在山西,最容易邂逅千年的时光,遇见全国乃至全世界“绝版”的历史遗存。历史的气脉,游走在山河城乡之间,寂寥无声,却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