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宝
骑车路过崇文门内大街, 路边都是银杏树掉的浅黄色小果子。车轮碾过去,它们一颗颗爆裂开,空气里散发着银杏果肉特有的气息。秋天来得很安静,不用自己发声,自有一切替它言说。
把果子捡拾回去,去掉果肉,微微晾晒,轻轻敲裂坚硬的壳。然后在房间里支起一只小泥炉,里面是燃着的橄榄碳,秋夜里滚烫如星子般明亮的红。架一张小铁丝网,银杏果仁散落其上,撒一些海盐或者喜马拉雅粉红色的岩盐,烘烤三四十分钟,就是好吃的盐烤白果。
无风无雨的秋天,像一座高大的、庄严的山,散发出深厚的温柔宁静,阳光里是祥和的喜乐。在北京,胡同和马路是熟悉的,商场和书店是熟悉的,茶馆与餐馆是熟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像回家一样。我尽量不让自己陷入回忆,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所以也不是回来了。
我住在五楼。朝南的大玻璃窗外,是高大的白杨树。夜里不拉窗帘,看见暗哑的浅黄色月牙挂在树梢,光淡淡的若有若无。渐渐地,快到中元节的时候,某天夜里醒来,被耀眼的月光照得睁不开眼。一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响着,我常常以为是下雨。早晨醒来,先推开窗,再躺回床上,闭着眼睛感受清新微凉的北方空气,像一头温柔的狗熊,慢腾腾地从窗口攀爬进来,毛茸茸的大身子蹭着人的腿、手、脸,陪着人躺一会儿。睁开眼便是湛蓝的天空,青翠的树叶,红色的老砖墙,白色的窗框。
黄昏的时候,我常常在西城。那儿有很多乌鸦,掠过天空,一声声叫着,让人想起以前在哪里看过的文字:
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都捡起来。为了做这件事,他的鬼魂要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遍。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灭。纵然桥已经坍了,船已经沉了,路已经翻修铺上了柏油,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密密的树林里,在黄叶底下,拾起自己的脚印,如同当年捡拾坚果。花市灯如昼,长街万头攒动,我们去分开密密的人腿捡起脚印,一如当年拾起挤掉的鞋子。
前几天在三里屯的书店看到王鼎钧的自选集,才知道这些文字原来是他写的,写的是乡愁。于我而言,北京并不是故乡,却是人生漂泊旅途中,最温暖的一站。
人生如寄的日子里,又一段如寄的生活徐徐铺开。正因为“如寄”,我刻意不把住处收拾得过于舒服,保持着一种“临时感”,仿佛随时收拾行李就可以离开。但我还是添置了一把玻璃的側把茶壶,又在无印良品买到一只白色小瓷杯,打算天冷时,冲一壶水仙。那是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我最爱喝的岩茶。
起身去关窗户,披在肩头的棉布衬衣滑了下来,拾起来时,忽然明白了那句歌词的意思:岁月长,衣裳薄。人生就是这样吧,洗着洗着,磨着磨着,日渐稀薄。而回忆却越来越深厚,像一座高大的、庄严的山,散发出深厚的温柔宁静,充满了祥和喜乐。脚印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