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烟
1 匠人意气
我喜欢看匠人做工。比如,看木匠做家具,看银匠打首饰。站着看,蹲着看,不觉得累。跟他们一起屏息着在细节的打磨中潜水,听不见水面上的喧嚣。他们专注做事的时候,会有一种气息,那种气息能量很强,略微敏感一些的人都会为之感染或迷醉。
某一日清醒的时候我认识到,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掌握一门手艺。这让我在写文章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缺乏实践的人,是个坐在空中楼阁里贩卖思想的人。浮华年代,思想随之肤浅,淡化为一堆经不起推敲的观点,仅被用来对事物品头论足。我常对别人的理论表示不屑,对电视节目的虚伪嗤之以鼻,对隔壁苦练手风琴的女孩进步缓慢暗暗嘲讽。日积月累,我成为一个业余评论家,一个眼高手低、持正当理由对生活发出抱怨的人。
那天,偶然读到《庄子·天道》中那则寓言,是轮扁师傅启发齐桓公的故事:“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一个制作轮子的手艺人,对着一国之君齐桓公谈起自己的实践经验:“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在轮扁师傅看来,做轮子的经验,最终归纳为一种“气”、一种“数”,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根本不能用语言表述。以此推论,那些不动手、只知道死读书的人,是领悟不到万物的真谛的。
我被轮扁师傅所讲的道理给击中了。想象他一边斫轮子,一边漫不经心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迷人。他身上就有那种气场,那种朴素且笃定的匠人气。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的时候,是会发光的。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谈论斫轮子的经验。他那么日复一日地动手,终于在一门手艺里,把“道”给捕捉到了,并成功地灌输给齐桓公和我们这些读书人。
我真应该去学门手艺。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惧怕前行过程中的缓慢和艰难,抗拒着反复试验的失败。我深爱平淡。我拒绝逆行。长此以往,我的手,就这么闲下来,但各种想法却十分旺健。
小时候,我曾离一门手艺很近。五岁那年,我学会了织渔网。这世上,掌握这门手艺的人应该为数不多,数量也许超不过热衷写作的人。不谦虚地说,我是有天赋的。我织的渔网,比一般人要整齐。我能感觉到左手握住撑子的松紧度,和右手游走梭子的幅度之间有着某种呼应的关系。每一次手腕的往复回旋,都有一个不急不缓的节奏,这让一个网结在生成的瞬间,既不紧,也不松,富有弹性地恰好卡在窄小的撑子边缘。右手持梭子翻飞几个来回,银色透明的网结,一扣连着一扣,齐整排成一排,像少女洁白的牙齿,清新泛着光亮。一行复一行,在海风微咸的时光里,渔网变长。
可惜在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意识到这门手艺的珍贵。现在回想起来,好处很多。重要的是,它培养了我的自信心。我被以平等的身份安插在大人的队伍里。我们的渔民家族,有着明确的分工,他们有的缠梭子,有的吊铅锤,有的专门负责把弯曲的麻绳抻直,为了渔事团结协作,没人敢轻视我。
没多久,我不得不放弃织渔网。因为机器代替了手工。渔民们想节约时间,所以干脆丢掉了这门手艺。虽然他們用更短的时间捕到了更多的鱼,但海滩上因此溜达着一些无所事事的人。隔着海风,我能觉知到他们精神上的空虚。
我想,如果我沿着五岁那年的渔网,地老天荒这么织下去,并对其作深入的钻研,应该比现在更有出息。我相信一件表面上看起来普通的事情,其深度是无限的。坚持做,持续地做,总会有所感悟。就像轮扁师傅一样。村上春树也是如此,枯燥地跑步,跑出了深刻的哲学。织渔网当然也行。值得深入的方向有很多。比如,打网结的方式有很多种,正的、反的、花样的,不断翻新。还可以调整撑子的宽窄,根据季节不同,根据海岸线的地理位置、风向变换,编织出不同大小扣眼、不同颜色的渔网。再根据每个渔民撒网时候的动作习惯不一样,定制个性化渔网。我日复一日地织,最后,那些鱼,那些花花绿绿的鱼,总会被我的诚心感动,朝我编织的渔网蜂拥而至。然而,成熟后的我,志向早就不在捕捞更多的鱼,而是延伸到研究多种网。比如人际关系网,它的中国属性;再比如,观念之网,如何以习惯之名遁形,又如何让人感到窒息。
现在正相反。我丢掉了掌握一门手艺的机会,却妄图直接获得深刻。很多时候,苦恼大抵来源于此。回想这几十年,我学过电子琴,学过唱歌书法绘画,无一不是半途而废。有时候照镜子,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浮躁气,那是跟匠人意气相反的东西。思维活跃,能说会道。但却对任何事物都谈不上精通。
写作,显然也是一门手艺。我运用着半生不熟的技能,常常四顾茫然。我感觉那些字词不怎么听指挥,生涩、执拗,好词汇故意躲着我,庸俗的句子常跳出来干扰我,令人气急败坏。思维的岔路也很多。它们欺生。就比如现在,我想写几个匠人画画的故事,却一下子写了这么多关于自己。
2 痴人戴进
明朝工匠戴进在偶然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惊呆了。刹那间,愤怒的情绪、绝望的情绪,夹杂着悔恨、不解、委屈,扭结在一起,像夏日的狂风骤雨般径直朝头顶砸来,进而觉得脚跟不稳。之所以会有这样地动山摇的反应,缘于对一项技艺的痴迷。
作为银匠,戴进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人物、虫鱼、花鸟、钗钏,工细巧致,形态殊特。作为著名画师戴景祥的儿子,戴进天生具有极强的造型能力。据明代《金陵琐事》记:永乐初年,大约戴进十七岁,随父亲进京城南京,在城门口,正四处张望的时候,行李不小心被一脚夫挑走,不知去向。戴进据自己瞬间捕捉到的印象,找来纸笔,画出脚夫的长相,一下子被众人认出来,循着找到了脚夫家里。
因为上好的造型功底,成为银匠的戴进,特别擅长取材,他把各种形象拿来为自己所用,不囿于前人经验。天上的鸟、地上的兽、河池里的鱼虾,目之所及,他皆能化为首饰上新颖精巧的图样。别致再别致,纤细再纤细,唯有设计出新奇的图样,才能施展他的满腹才华。
每打造一件首饰,戴进的构思心血、情绪乃至情感的寄托,同手里的金器和银器,随着高温的火,被融化、被锻造,继而迎来新生。金花银花,无不是他自己的心花怒放。他锻造的牡丹钗可以引来蝴蝶驻留。那些精美的首饰,装饰贵族、美人的发髻、颈腕,为他们引来鹤立鸡群的效果。这些美妙绝伦的作品,将被作为传家宝,承载着凝重的托付,代代相传。后人因此记得这个伟大匠人的名字——戴进。他庆幸自己的光阴没有虚度。
而在那个瞬间,在那个目眩的瞬间,银匠戴进,原本根深蒂固的人生观价值观土崩瓦解了。那些最令他沾沾自喜引以为荣的金首饰、银首饰,也随着那一瞬间情绪的混沌,在脑海的熔炉里,化为一摊摊黄的、白的水,付之东流。余下一场空。
那一刻,他看到一个回收金器的店里,正在熔金。所熔化的金器,正是他最中意的作品。他捶胸顿足,先是埋怨那个狠心的熔金者,“烁吾所造,亡所爱”,进而痛定思痛,回顾自己一路的匠人履历,“吾瘁吾心力为此,岂徒得精意,将托儿不朽吾名耳”。他幽怨地说,自己鞠躬尽瘁,将青史留名的期望都托付在一件件金银首饰上,谁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经受了重大刺激之后,戴进坦言,自己的初心并不是做出美好的首饰,而是借此获得不朽的声名。
这时候,有人来劝慰——金银首饰,那都是些俗人和妇人喜欢的东西。这些肤浅的人,哪里配做你的知音呢?如果转行画画,你一定可以流芳百世。
回首历史,熔金的一刻正迎来命运的转捩点,著名工匠戴进转身成为浙派绘画创始人戴进。
历史记载戴进的故事并不多,后人只能通过画作,来品咂他的人生。
匠人绘画,多有绝技。戴进转行绘画的时候,将他酝酿多年的匠人意气,一并带到笔墨中。
《风雨归舟图》中,暴风雨横扫,山川、树木、舟楫,路人艰难行走。就是这样一个瞬间的呈现,没有文人画关于出世和入世的矛盾表达,也没有人生境遇的影射,只是纯粹的描绘而已。他将风雨交加,狂风裹挟暴雨那一瞬间的“势”,准确表现出来。在暴雨中走过的人都知道,风雨是一重一重而来,并不是均匀的。戴进正是画出那种蛮横的感觉,那是写实的、直觉的、热烈的风雨神韵。
人物画,他的《钟馗夜游图》极为传神。记得在后来的《钟馗》戏里,钟馗嫁完妹妹之后,赴终南山上任夜行一段,唱、念、作,都异常精彩。有唱词说得特别热闹:“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那平安吉庆,光灿烂吐寒星。一行行大鬼狰狰,一队队小鬼狞狞……”《钟馗夜游图》描绘的正类似这一情节。钟馗的夸张神态,众小鬼的身形、样貌、心怀鬼胎的表情,上演着人间善恶的经典戏码。浮夸的线条,复杂的人物神态,戴进完全凭借想象完成。他尽匠人所能,画出“如戏”之感。
戴进画松也好。《三顾草庐图》《关山行旅图》《春游晚归图》《长松五鹿图》里,都有极为健硕的松。繁茂苍润,寻不到笔路。
古人品评一幅画的优劣,常用能品、妙品、神品、逸品来分类。匠人作品常被归为能品。然而,匠心是一味药,配方是技艺加诚心,佐以苦熬的光阴为药引,用来医治傲慢和虚浮。拿绘画来说,常有人把一块泼墨、一条线,说得神乎其神,表达某种超自然的意象、诗境,趁机混到文人画的队伍里去了。而戴进绘画,正是他们的反面。他让绘画回归绘画本身。
关于戴进的命运,传说他曾正式入过朝廷设置的画院,因业务水平超群而遭人排挤。有个小故事,是明嘉靖时的《中麓畫品》记载:戴进的《秋江独钓图》,画了一个穿红袍的人,在江边垂钓。画画唯红色最难把握,而戴进独得古法。心怀嫉妒的画师在宣宗皇帝身旁敲边鼓:“画虽好,但恨鄙野。”宣宗进一步询问其理由,说:“图中的渔翁穿红袍,分明是讥讽朝廷大臣不务政事嘛!” 宣宗勃然大怒。
戴进的后半生坎坷,都是因为小人进谗。
据说戴进最后一次遭谗,是宣宗召画院的谢环品评《四季图》,刚打开《春》《夏》,谢说:“非臣所及。”轮到《秋景》,谢忌妒心生起,沉默不语了。宣宗问他原因,回答说:“屈原当年遇昏主投江,戴进今画渔父,有不逊之意。”宣宗没言语。再展《冬景》,谢又添油加醋:“七贤过关,是乱世啊!”皇帝勃然大怒,说:“可斩!”
当时,戴进和他的徒弟夏芷正在庆寿寺僧房喝酒。闻风后,夏芷把僧人灌醉,偷了度牒,剃光戴进的头发,把他假扮成僧人半夜仓皇逃跑,隐居到了偏僻的小寺庙去了。后来,为逃避搜寻,戴进一度隐姓埋名辗转漂泊到云南去。又传说,戴进晚年拿着自己画的门神四处兜售,以度余生。
郎瑛在《戴进传》中云:“戴奔走南北,动由万里,潜形提笔,经几春秋无利禄以系之也。生死醉梦于绘事,故学精而业着,业着而名远,似可与天地相始终矣。”
想来这戴进,当银匠遭到了心灵重创,当画家也是一门心思钻研业务,没什么心机,听任命运的摆布,称得上是真人、痴人。他天赋异禀却晚景凄凉,呜呼哀哉。纵然这样,却也靠着精湛的手艺,圆了他名垂青史的梦——可与天地相始终,匠人气韵绵延至今。
3 哀仇英
旧时候的农村,有做木匠活的团队,在东家住三个月,打个柜子,在西家做个床榻,又住十天。裁缝也是,住三五天,裁好一件衣裳。我对绘画的兴趣启蒙,来自一班在柜子上画画的漆工。漆工班由三人组成,他们用各种工具,都是小巧的,先将黑色的堂木柜子漆成橙黄色,并在上面创作四格图。翠枝仙客、熊猫啃竹、鸳鸯戏水,没用几分钟就好了。我看不真切,跟着他们跑了好几家总算熟悉了套路。还记得,画熊猫用的是气球。小气球握在手心,一按又一按,轻重不同,大小也不一样。三五下,一张熊猫脸就成了。
“明四家”之一的仇英,就是漆工出身,过着类似漆工班的漂泊生活。
清代褚人镬的《坚瓠集》里,记载了仇英受雇于人的履历:“周六观吴中富人,聘仇十洲主其家凡六年,画《子虚上林图》为其母庆九十岁,奉千金,饮之半逾于上方,月必张集女伶歌宴数次。”这里提到的 《子虚上林图》又叫《天子狩猎图》,描绘了皇帝带嫔妃外出游乐的情景,包括御龙舟、观狩猎、眺海景等众多大场面。画里有嫔妃、卫士、文武侍从将近400人,手卷长5丈。令人感慨的是,这样重大题材的鸿篇巨制,竟是一幅贺寿图。为了创作这幅画,仇英在有钱人周六观的家里寄居了六年。虽然得到了丰厚的报酬,但却掩盖不了被人雇佣的身份。
据说这幅画后来还给周六观引来了杀身之祸。当年,严嵩的儿子严世藩得知了这幅画,向周六观索要。周六观自然是舍不得,上交了一幅摹本,随后带着全家人出逃。宁可舍命也不撒手,可见这幅画的珍贵。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原籍江苏太仓,后移居苏州。他出身卑微,职业生涯从做漆工和建筑彩绘开始。公元15世纪到16世纪中叶,大明王朝中期,江南商品经济繁荣发展,市民阶层壮大,乱花迷眼,翠光笑日,趋利求新,欣欣向荣。仇英正是生长在这个时期的苏州,这里是手艺人的天堂。
历史上,关于仇英的记载也不多。原因之一是,匠人文采匮乏,不太擅长表达自己。
作为漆工的仇英,履历并不复杂。他漆工出色,偶然被画家周臣相中,收到门下当徒弟,学习画画。后来,又认识了鉴赏大家项元汴,在他家里一住就是十几年,临摹了一大批古画真迹,画工越来越精,整天在文人雅士圈子里泡着,名声也越来越大。
文徵明的《湘君湘夫人》图里,有文徵明弟子的题跋:“少尝侍文太史,谈及此图云,使仇实父设色,两易纸皆不满意,乃自设之以赠王履吉。”这里记载,当时的仇英还仅仅是履行着跟漆工差不多的职责,负责给文徵明的作品上色,然而并不能使文徵明满意。值得欣慰的是,此图作于正德十二年(1517年),当时文徵明48岁,成就卓然,而仇英才不到20岁,就频繁出入于文徵明的停云馆中,并能从事这类高级打零工的工作,可见其才华出众。
仇英画画下苦功。最有名的传世代表作《汉宫春晓图》长卷,描绘春天晨曦中的汉代宫廷后宫佳丽百态,画里有后妃、宫娥、皇子、太监、画师115人,个个衣着鲜丽,姿态各异,在明媚春光里忙些风雅事:有宫女领着孩童倚着栏杆眺望水上飞鹇;有宫女持宫扇;有宫女望着窗外孔雀凝神;有后妃拢手危立,注视宫女浇灌牡丹;有宫女正捕捉柳梢的蝴蝶;有人在梨树下摘花,盛满了金盆;有人采花插鬓;有人持扇迤逦而来……下棋的、刺绣的、嬉戏的,处处是光景,人的光景、花的光景、鸟兽建筑的光景。这么复杂的场景,手卷的长度仅30厘米左右,人物身高只有两三寸,五官刻画、发型设计、头饰衣着的细节都是生动精微,令人唏嘘不已,怀疑仇英当年是在挑戰某项吉尼斯世界纪录。
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
意料之中,匠人出身的仇英,是个实在人。其时,在仇英所处的大明朝,已经有写意画的盛行。早在南宋时期,有个叫梁楷的宫廷画师,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物,且能传神。如今画册里常见的《六祖伐竹图》《李白行吟图》《泼墨仙人图》等,让人觉得,并不耗费多少精力。而且,这梁楷喜好饮酒,酒后行为不拘礼法,人称“梁疯子”。皇帝曾特别赐给他金带,那是象征画院最高荣誉的,但梁楷却不接受,把金带挂在院中,飘然而去。就连这么一件小事,也被作为美谈称颂至今。
细想,临摹过无数古画名画的仇英,并不是没意识到有写意画法的存在。笔墨风格,与其说是主动选择,不如说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匠心使然。匠人们大多不向往放浪形骸、惊天动地的人生。他们是一群木讷的人,是具有超常耐心的人。他们最擅长在时光里反复锤炼自己的手艺。
仇英即是这样,工细成瘾。他晚年画《清明上河图》,演绎当时的苏州繁荣。画面长近8米,宽只有三分之一米,用工笔重彩画山川、江湖、城郭、街巷,以及1497个人物组成的社会风貌市井活动。这样的画,北宋的张择端只画了一幅就名垂千古了。而仇英一生,繁复的作品居然绘有多幅。《桃园仙境图》《赤壁图》《玉洞仙源图》《桃村草堂图》《剑阁图》《松溪论画图》,无一不是构图复杂精微的苦心经营之作。勤奋到了跟自己较劲的程度。
清人吴荣光评价说:“此真苦心积学之士,而有明诸名士断不屑为也。”这么麻烦的画,是明朝那些名士不屑于画的。
历史上,轻蔑仇英的人很多,理由也充分。在“明四家”中,他既没有沈周以儒立身、仁者爱人的君子修为,也没有文徵明科场失意和短期任命朝廷仕宦的阅历,更没有唐寅的命运劫数和文采风流。我一厢情愿地想象,他是以一种自卑的心态在作画,然而又马上对这一想法进行了推翻。他应该是没什么闲暇去瞻前顾后的。他每天忙着构思点染那些复杂的作品,随便一幅都那么烧脑。为了画出满意的画,他像愚公移山一样忙着搬运王屋太行的泥土,日复一日。他丝毫不怕工笔重彩画繁杂的三矾九染、九朽一罢,也不循捷径,他要让自己的作品在每一个细节上经得起推敲。所以,他的心里,只有画画——画什么,以及怎样才能画好。终其一生,只有这一念。一念即是一生。既是幸运,也是悲哀。
董其昌形容,仇英画画的时候,两耳听不到鼓声,心里没有杂念,跟禅定差不多。虽然缺乏顿悟的智慧,但也靠着艰苦用功,累劫修成了菩萨。
这样的仇英,活得很累,寿命仅有50多岁。齐白石在这个年龄,还没确立自己的绘画风格。
后来的画坛,对仇英的评价相当矛盾,既对其匠人手法表现出居高临下,说仇英为物所役,缺乏超然之气。又不得不对其作品顶礼膜拜,实事求是地承认,真是自叹弗如啊。
拨开画坛历史的烟云,几乎捕捉不到仇英具有个性的身影。仇英简单的生平,似乎是作为匠人命运的共同特征——没有风流逸事,也无表达深刻的思想。自始至终,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超级工匠,一个将命运俯身在绢纸上,生命轨迹与其绘画历程完全重合的画家。
更令人悲伤的是,作为高级匠人的仇英,虽然一生曾斫出多个精彩的轮子,却始终缺乏轮扁师傅那样的自信从容。在画什么这个问题上,他似乎没什么自主权,大多受意于主顾的意思、名家的暗示和提携。他接受赞美的同时,也意味着接受其价值观的引导。夸其工细的人,引导其将工细发挥得更加绝妙;仰慕其设色的人,也激励其在色彩上进行更加高超的打磨。他的存在,不是为了自我表达。他的丝丝缕缕的情绪、得意与失意的真情,都隐藏在极其认真的笔墨里。他的存在,更像是一个象征,呈现着一种工艺的繁荣,让原本繁华的苏州更添几分风雅。
4 白石生香
赏仇英画,须用放大镜。放大镜,昭示着匠人绝技。在齐白石的几次大型画展上,也配备了放大镜。对准蟋蟀的触角、知了的薄翼和螳螂腿上尖细的锯齿反复观察,唏嘘赞叹声不绝。转而,再看白石老人笔下粗线条的《和平鸽》,又是大气魄的凛然。让你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齐白石。
致广大,尽精微,都是齐白石。
关于绝技,白石老人自述说,他曾“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面,透现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人家都说,这是我的一项绝技”。然而,他当时所称道的绝技,对于后来成为大师级人物的齐白石来说,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木匠齐白石,天生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并且,他终身以布衣身份为骄傲。这又是他高明的地方。
齐白石的木匠生涯从15岁开始。彼时,他拜本家叔祖齐仙佑学粗木作,专做床椅桌凳和犁耙水车之类的大件,或盖房子,立木架。由于年龄小、气力小,扛不动大木头,就被送回家。后又拜远房本家齐长龄为师,仍学粗木活。
偶然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师傅对做细木匠的人特别恭敬,迎面走来都要避让三分,原来,细活、粗活,有高下之分。自尊心特别强的齐白石,遂跟着周之美,改学做细木匠了。靠着一门精湛的雕花手艺,齐白石很快干出了名堂。
由于琢磨《芥子园画谱》,别人的雕花千篇一律,他总能创新。没事的时候,翻很多新花样出来,人物故事、山水花鸟,常用常新,成了远近闻名的“芝木匠”。
齐白石家境艰苦。一大家子人,常常把吃饱饭当成最要紧的事。他原本以为,有个手艺糊口,一家人保暖自足也就够了。靠着手艺,他曾在家乡过了几年富裕安宁的日子,在湘潭老家买下20亩水塘,在屋前屋后种上花木,携妻带子过着幸福和乐的日子。世界那么大,他宁肯自扫园中雪。
经济宽裕一些,胆子也慢慢放开了,齐白石不再当木匠,专攻绘画。40岁之前的齐白石,画画的题材还在民间趣味的范围打转,主攻人物肖像、侍女儿童画,迎合大众审美,跟写意扯不上干系。
1902年,齐白石近40岁,离开了家乡湘潭去远游。远游7年眼界大开。他到西安、北京、南昌、桂林、广州、香港、苏州等很多地方,结识绘画名流,接触到众多的流派、思想。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被文人画的自我表达给迷住了。
他站在高处俯视自己,发现自己有“病”。他发现了自己木匠出身的局限——久学工笔画法,有画家习气。为治疗这种顽症,他大胆地给自己开药方——他开始临摹八大,把以前细致的工笔画法,一股脑儿给抛弃了。转而走向疏简。由追求形似,转求不似。
此处,齐白石与仇英分道扬镳,有了截然不同的绘画轨迹和人生。
齐白石临摹八大,有点匪夷所思。二者显然是性请迥异的两种人,从一幅芋頭画就能看出来。
八大画一个芋头,刚从泥里拔出来,叶子直直地挺立,根须粗杂,旁边题诗:“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他补述当时画这幅芋头画的情景——彼时正值大雪天,太冷了,我朱耷缩在炉前,用短小的木柴棒煨烤着芋头,时不时去拨弄着木灰,让火势更旺盛些。寒风裹挟着柴灰四处飞扬,我不得不用手搁置额前,挡住灰烬扑进眼睛里。此刻,如果有客来,冒着大雪敲门,我也只好以此尽奉客之道了。情景极凄凉,但叙述口吻却平淡。表面的寒,彻骨的冷。
齐白石画芋头,一个大芋头,旁边两个小芋头,调皮。他自己说,画芋头,总忆起幼年用牛粪煨芋头吃的情景。题画诗:“自家牛粪正如山,煨芋炉边香扑鼻”。“一丘香芋半年粮,当得贫家谷一仓”。隔着宣纸,感觉暖烘烘的,仿佛闻得见烤芋头的香。连那粗鄙的牛粪堆,都成了带给人幸福感的好东西。
一个出世,一个入世。一个冷逸,一个温热。
齐白石靠着八大的笔法,治好了自己的匠气病。此后,便自立门户。
天遂人愿。为了避乱,齐白石定居北京,关起门来长年画画。在文人画家、好友陈师曾的启发下,他苦心经营摸索,衰年变法,成就红花墨叶派。
仿佛飞机跃上云层,从此晴空万里。乾坤朗朗,一点颠簸和游移都不再有了。对于这一标志性进步,他曾有题《墨荷》诗:“一花一叶扫凡胎,墨海灵光五色开。修到华严清静福,有人三世梦如来。”这是对他自己笔墨“开悟”的见证。
“告别凡胎”的齐白石,并没有完全抛弃自己的匠人技艺。状态好的时候,他画草虫,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一张一张保存好。到了跟文人画家们飙画技的时候,这可是他的加分项。而茶余饭后,再逐一补上写意的花草。那些植物的笔墨,刻意潦草。简单一幅画,写实和写意都有。匠人气与文人气融会贯通。
画外谈。回过头去看,纵观齐白石生活的近百年,正是国家经历痛苦激荡和变革的日子。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三大改造运动……都发生在这一时期。然而,他始终处于大潮的中心之外。这是他作为匠人,与知识分子不一样的地方。盘算自己的小日子,既是一种狭隘,又是一种踏实的本真。
虽然与传统知识分子不同,却也异于普通匠人。壮年时候,有人曾推荐齐白石做内廷供奉,为慈禧太后代笔,吃六品俸,他坚决拒绝。并画菊花,题诗:“穷到无边尤自豪,清闲还比做官高。归来尚有黄花在,幸喜生平未折腰。”这又是文人意气了。
齐白石晚年还有一个身份——哲学家。木匠的哲学比书斋哲学更接地气。他指向的不是前进,而是回归,回归作为人的初始经验,并散发着中国农民式的淳朴幽默。
他写一床被子的《被铭》:“窄则不掩,薄则不温。累人至重,御寒觉轻。”
《绢铭》:“黑则难驱,白则易污。”
《灯蛾诗云》:“园林安静锁苍茵,霜叶如花秋景新。休入破窗扑灯火,剔开红焰恐无人。”对飞蛾的恻隐之心,是发乎本真,善良慈悲,胜却道理无数。
大匠之门,真火淬炼。绘画大师齐白石,曾刻有“木居士”“木人”“老木”“大匠之门”“鲁班门下”印章,既是对木匠身份的留恋和肯定,又是一种自信的自嘲了。
齐白石当过木匠的事,几乎人尽皆知。读白石老人画,总能感觉到有木质纹理被乡村暖阳晒过的余温。心里暖暖的,微甜。进而感觉到,生活的质地是柔软的。
很笃定。他那握着毛笔在宣纸上细细描摹的手,也曾紧握刻刀,在木头上精雕细琢、反复摩挲。那双手,曾调动所有的感知,用“做”,去贴近物体的本质;那双手,是通达脑海意象并能对之进行成功物化的手;那双手,最深谙“慢”的哲学。都说脚踏实地,但一双木匠的手,同样可以通过与木头的对话,抚摸到最坚实的大地。
如此,白石老人的画里,便有草香、有木香。
莲蓬熟了,荷叶枯了,大地空旷,水面寂静。一只蜻蜓飞来,欲落而未落……秋风过后,枝上仅余几片贝叶,一只蝉在枯枝上鸣叫,蚂蚱在地上行走,一只红色蜻蜓从空中飞来。秋光如此明媚,以至于贝叶上的每一条叶脉、蜻蜓翅膀上的每一格小网纹,都像浸于滤镜中一般,快意明朗。
他画红叶,题诗:“窗前容易又秋声,小院墙根蟋蟀鸣。稚子隔窗问爷道,今朝红叶昨朝青。”
他的《小村》:“落日呼牛见小村,稻粱熟后掩篷门。北窗无暑南檐暖,一粥毋忘雨露恩。”
在一首《菜园小圃》诗中,有:“饱谙尘世味,尤觉菜根香。”
简单的画面,无尽的意味。是为写意。
作为匠人的写意,不是天然的粗犷恣肆,而是循序渐进的。他们最深谙积土成山的道理。白石老人有诗——苦把流光换画禅,功夫深处渐天然。
白石老人的功夫,很多徒弟想学。而老人直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要想完全搞懂这句话的意思,似乎也不容易。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原本就擅长手作。跟纯粹的读书人不同,他没浪费时间去空想,而是边动手、边感悟。长寿给了他充裕的时间,让他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终于斫出了最好的轮子。而他的珍贵经验,依旧如轮扁师傅所说的,不可言传。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