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轶智
父亲扯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掼进了家门,身后的门扇“吱吱呀呀”痛苦地呻吟。油灯灯苗绝望地摇来摆去、忽明忽暗,父亲蹲在灶坑里,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父亲该抽烟了,抽完烟后,肯定是一顿暴打,这是固定的节目。抽烟,不知是为了克制火气,还是在积蓄怨气。打他,父亲向来是抓着什么就用什么,扫帚、绳子、锅铲,还有棍子。母亲走了以后,父亲的脾气越加暴躁。但打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但这次,他准备抗争到底。
父亲唏唏嗦嗦,肯定是在装烟袋。他看不起父亲,这样年纪的人,抽的都是纸烟,三毛钱的大前门,一毛八的官厅,一毛二的混叶,再不济也抽八分钱的红满天。父亲竟然像六十岁的老人,抽的是自己种的老叶烟子!
父亲站起来,走到油灯前,对着灯苗嘬着烟嘴,灯苗弯曲着,烟锅发出暗红的闪光。父亲松开嘴,一口老烟喷出,扯心裂肺的咳嗽随着响起,刺鼻的烟味刹时占满昏暗的房间。他掩住鼻子,鄙视地看着父亲,父亲该出手了。
“不想念,就别念了,跟我下地吧”,父亲把烟锅头重重地砸在锅台上,磕出来的烟叶散开来,吱吱地燃着,“不想念,我不强求你了,我做啥你跟着做啥吧。今天早早睡,明天下地。”
暴风骤雨,竟然顷刻间天开云散,他无法相信、无法适应,一夜无眠。天刚发亮,父亲就唤他下地。太阳当头照着,汗水渐渐浸湿了全身,他腰背酸痛,浑身虚脱,手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仍倔强地跟在父亲后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他想起校园,想起书本、同学老师,他也曾经是个好学生,是成绩好的好学生。但后来记不住从那天起,他讨厌读书了,他想着村外的世界,草滩里的和风、绿草,以及天上自由自在的鸟,他开始逃学。
农闲了,父亲给他找了个“羊伴子”的营生。“羊伴子”,就是羊倌的助手。每天天不亮,他就得等在村中间的空地上,等待着一家一户把家里三只羊、五只羊赶出来,积成大群。日上三杆,羊倌才会出来。两人就把羊赶到滩里去放,他在前头领路,羊倌在羊群后面压阵。羊倌是个半傻子,一只眼睛斜吊着。羊不听话,距离远的,羊倌就用羊铲铲起土坷垃准确地砸在羊身上,距离近的,羊倌就甩出长鞭,细长的鞭梢准确地落在羊头上,羊浑身颤抖着,乖乖地回归羊群。羊吃庄稼了,跑叉群了,鞭杆子也会落在他的背上,但他只能忍着,因为他是半伴子。每天一块冷饼子、一瓶凉水,日晒雨淋,日子没头。羊伴子熬成羊倌,就是出路!
他不再痴迷青草里的世界,不再迷恋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天上的百灵叫声都令他厌烦,他一次次梦到自己坐在了教室里。终于他鼓起勇气,和父亲说,“我要去念书!”这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招来十顿打,他也要央求父亲。他退学回家后,亲戚们和父亲说,娃儿还该去念书,老师来家里和父亲说,得让他去念书。父亲总是一句话,“不想念就不念吧”。现在他又想去学校了,父亲会同意吗?
他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父亲怔住了,眼睛竟然涌出了淚水。
“不想念就不要念了吧。”父亲说。
他挺着脖子走到父亲面前,坚定地看着父亲,“我要去念书!”
父亲背转身,“想念,就自己去准备行李”,声音中竟然带着哽咽。
已经成了一校之长的他,激愤地看着眼前的儿子。宽大的写字台上,干干净净的作业本,天差地别的环境,几乎相似的场景,只是他不会抽烟,职业也使他学会了忍耐,不会体罚甚至不会责骂。这个时候,他真切地想念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