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武
福建省地术拳协会,福建 福州 350011
近年来,“民族民间体育”成为继民俗体育、民族传统体育、民间体育等类似词语之外的新词汇,显然,其包含了民族的和民间的两层含义,是与“民族国家”相对应的另一个层面,它是“与世界范围内规范传播的现代体育竞技活动相对的民间传统体育活动”,“往往长期开展于某一族群中,存在着明显的地域性和浓郁的民族传统文化色彩,因此,它与国家流行的现代体育是有差别的”。[1]白晋湘将其定义为:“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广大民众在日常生活和活动空间中直接创造的、有着固有的方式和文化内涵的体育文化。”[2]由此看来,它是在费孝通先生“文化自觉”语境下的体育含义延伸,凸显了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和民间文化的大众实践性;同时,也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第十三届运动会期间讲话精神的反映:“把人民作为发展体育事业的主体,把满足人民健身需求、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作为体育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落实全民健身国家战略,不断提高人民健康水平。”不难想象,延续半个多世纪的“全运会”改变了什么:摒弃锦标主义,确立以人民为中心的体育发展观。人们参与体育的日常需求、对体育精神的追求,开始越来越贴近生活。[3]
在学校体育层面,以西方竞技体育文化主导下的我国中小学体育课程乃至大学体育课程无一例外的延续了国家此前的体育教育方针,从教材的编写和师资的培养,无不凸显了竞技体育色彩;在奥运争光的背景下,我国的学校体育教育同样延续了增强身体素质、提高运动技能的路线,那些富有历史情怀、凸显地域特色、反映民众日常生活、具有浓郁的烟火气息和人文精神感召力的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在学校体育教育中的缺席无疑是最不应该的,所以,我们必须思考民族民间体育如何在学校体育课程中生根发芽,尤其是最具号召力的高校体育课程。遗憾的是,部分高校尝试引入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并没有获得预想的效果,甚至是弃之可惜,用之不佳。
在高校传承和开展民族民间体育的确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其民俗性、民间性、地方性都能激起高校学生以及高校领导对这一项目的兴趣。许万林描述了“安塞腰鼓”这一我国大西北地区民间民族体育项目进入高校表演的盛况,“在2000年校运会和陕西省大学生运动会上推出了大型团体操《安塞腰鼓》,表演一举成功,受到了高校师生和社会各界的好评,陕西电视台为此特意制作了专题片《走进高校体育》,通过陕西电视台和卫视台进行了播放。”[4]很快,甘肃、青海的两所高校也到西安理工大学学习经验,邀请老师传授安塞腰鼓的技术与经验。同时,陕西本土高校也掀起了安塞腰鼓的热潮,“多所学校将其引人校园,成为陕西省高校最具影响力的民族体育项目”。[4]从1999年到2004年,陕西、甘肃、青海等西北部省份近10所高校引入安塞腰鼓项目参与学校选修课和大型运动会表演。
一般来说,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在西部如贵州、云南、广西、陕西、甘肃、新疆等地高校尤其是民族院校开展效果较好,如北方民族大学、西北民族大学等院校开展的舞龙、舞狮、陀螺、板鞋竞速、高脚马、抢花炮等项目得到了广大青年大学生的喜爱,并在校级、市级、省级的大型运动会上进行了的民族特色项目展示,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应。但是,人们很快发现,这些在高校发展迅猛的民族民间体育项目仅限于大型场合的表演,难以真正融入体育课程教学过程中,部分学校甚至连选修课都难以开展。为此,2016年云南省出台的《云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全面重视加强学校体育工作促进学生身心健康体魄全面发展的实施意见》明确指出,要将云南省少数民族民间体育活动纳入到大、中、小学校体育课程中,其背景是现阶段多数大中小学的体育课程内容以球类、田径为主,在当地颇有群众基础的白族舞蹈“霸王鞭”、藏族“锅庄舞”、景颇族的“刀舞”并没有在学校得到有效的开发利用。实际的情况是,这些项目也曾经在学校体育课程出现,但结果却是昙花一现。
无疑,我国民族民间体育项目以其民族性、地域性、传承性、健身性、娱乐性、多样性特征能够符合和满足目前高校体育教育的基本需求,其文化认同和教育功能是其他西方体育项目所难以比拟的。但是,在另一层面,我们也看到了民族民间体育项目仓促进入高校的水土不服现象。调查显示,多数高校引入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在取得暂时的社会效应和学生回应以后,往往难以持久。
在笔者对相关院校教师的访谈中,他们普遍认为高校引入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具有“偶然性”和“随机性”,并没有深入研究其技术特色和文化内涵使之“课程化”。在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备受社会各界重视的文化自觉背景下,高校能够较早敏感的接触到社会文化思潮的走向并积极实践;但是,在上级领导的要求下,体育教师仅仅从形式、动作上引入了各类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并没有深挖这类体育项目的文化内容。长期以来,西方竞技体育如田径、体操、篮球等项目对仪式性文化内容的缺失,直接导致了各高校在吸收民族民间体育时也想当然的直接“省略”掉了表面看来不重要实则至关重要的仪式性内容,忽略了强调“留住文化的根和守住民族的魂”的高校媒介作用。
改革开放以来,在我国以发展经济为主流的地方政府意识中,地方文化的发展难以得到有效的重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思维惯性主导了这一时期各类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经济文化招商活动。作为配角,民族民间体育代表的各种集体活动成为一种吸引潜在经济投资的符号,其“热闹”的外表仅负责吸引投资商,其深层次文化挖掘与提炼以及更进一步的文化产业投资无人问津。显而易见,政府关注的是投资商的投资金额,而不是当地文化的发展、传承、传播和弘扬,投资商关注的是地方政府在征地、税收等方面的优惠政策以及地方文化资源能够带来的资金回报。所以,不难想象,本应是主体的地方文化资源在当地政府和投资商夹缝中的生存状态——昙花一现或者苟延残喘。
同样,从学校教育层面来看,多数民族民间体育项目的校园“加盟”仍存在“文化主体”缺失现象,以学校学生为主体的各种民族民间体育表演活动仅是作为“文化表演”存在,西安理工大学的安塞腰鼓活动参加了校运会、省运会的现场表演,获得了巨大的社会效应,陕西省多所学校也效仿西安理工大学成立了各自的安塞腰鼓表演队,但是,当作为一门规范的体育课程进行时却发现少有学生报名。调查的结果显示,多数学生更愿意参与表演活动而不是作为一门正式课程进行学习。作为课外活动的火热和体育课程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背后隐情值得教育者乃至整个社会深思。
几乎大部分高校引入的民族民间体育项目都是从表演活动开始的,这也表明我国民族民间体育的优势所在:群众基础好、娱乐性强、民族和谐的符号、地域文化表征和一定的教育仪式性等。学校引入民族民间体育项目与社会其他机构和民族民间体育的联姻略有不同,前者主要将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点缀校园文化建设,后者主要将其当做一种文化资本进而创造更多的经济价值,这就决定了学校能够主动将其纳入学校教育范畴。实际上,多数高校甚至是中小学都在各自的教育实践活动中进行过尝试,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如河北省泊头市、河南省温县、登封市、郑州市等地区都出台相关文件,明确将地方武术拳种和其他民间体育项目纳入中小学体育课程,并进行了相关的师资培训和编写校本教材及其他配套措施,虽然取得一定的实际效果,但远没有使校园成为民族民间体育文化传播和传承的乐土,甚至一些学校的这类课程最终不了了之。所以,摆脱急功近利的心态,按照教育规律才是民族民间体育在高校生存的必由之路。
首先,我国民族民间体育项目是族群集体生活的写照,是对古人狩猎、生产、采集、娱乐、宗教活动的艺术再现,所以集体的宏大表演最能再现各族群的“生活现场”,也最能激发参与者的情感体验;这是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在高校的存在基础,属于社会心理认同层面,最能激发学生对民族文化的关注。所以,由表演活动进入高校是民族民间体育的合适路径,这也是各高校看到西安理工大学成功之后群起效仿的原因之一,但是,如陈平原所言:“传媒关注当下,需要热闹;大学追求久远,必须冷静”。[5]对待民族民间体育项目进校园继而成为一门体育课程,并非头脑发热所能够达到的,它需要深思熟虑、循序渐进。
其次,采用全校性选修课的模式,以“非正式”方式进入体育课程教学场景。选修课作为校园第二课程活动以培养学生兴趣爱好为主,并辅以一定的学分,内容以简化的动作和文化内涵简介引导学生进入,以短学期或者一学期的学习时间切入,让学生浅尝辄止即可,时间过久容易使学生失去兴趣,其目的在于培养学生对传统文化的兴趣。教师在教学过程中,需要根据多数学生特点认真研究课程的教材选择、内容设置和教学方法,突出民族民间氛围、淡化技术动作要求,为正式进入体育课程做好充分的准备。
最后,对高校引入民族民间体育项目的思路,一定要采用创新型实践模式,而不是传统的体育教学模式。安塞腰鼓在西安理工大学课程开设失败案例警示我们,作为文化表演活动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其能够理所当然的应该成为一门规范的体育课程,两者之间显然有着一定的差距。安塞腰鼓在各种大型活动中的成功表演表明了这一场景契合了民俗活动的本意;也告诉我们,离开了民间传统生活,经历历史变迁的民族民间体育活动,简单将其移植于高校以绵延其文化传承道路可能是一厢情愿的。众所周知,长期以来,国人将体育定位在增强体质和强健体魄层面,严重忽略了“文明精神”的教育层面;体育课程被弱化为“出汗”和为调节其他课程的“开胃菜”;所以,当民族民间体育项目进入体育课程时,首先被考虑的不是其“原生态”的民间文化价值,而是规范的运动技术动作和安全锻炼学生的健身价值。因此,不难理解安塞腰鼓活动中热情万丈的大学生遭遇选修课和体育课程时便毫无兴趣,归根结底是学校惯用的体育教学思维没有适应民族民间体育文化的本质特征。所以,创新民族民间体育进入课堂的思路就必须突破以往界限,甚至在师资安排上可以突出“民间”特点,如邀请非遗传承人到学校定期授课,课程也不必拘泥于学校场馆,让学生多参加民间民俗活动现场,教材的编写可以邀请民间艺人参加,等等。
当然,创新也意味着可能的暂时失败,所以也警示参与的教师和学校领导应该以积极、平常的心态应对民族民间体育进入课程的诸多问题,新生项目毕竟需要呵护和时间去完善。
作为民族民间体育的代表,武术进入大、中、小学乃至幼儿园已经成为国家战略,教育部、国家体育总局等相关部门多次发文要求保证武术内容在体育课程中的比例,但是,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小学,武术课堂的实际效果往往叫座不叫好,陷入“学生喜欢武术,却不喜欢武术课”的怪圈。对学生的调查结果显示,多数学生不喜欢一开始便是劈叉、马步、踢腿等乏味枯燥的基本练习以及学而无用的套路动作。然而,部分学校引入当地非遗民间武术老拳师到学校任教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国家统编教材和体育院校毕业老师的吸引力却不如民间武术传承人。沿着这一思路,其他民族民间体育应避免近几十年武术在学校体育课程中的失败现状出现。
首先,对体育教育的理解应从运动项目训练的误区中挣脱出来。体育应该是教育而非简单的训练,对待民族民间体育项目更是如此。谢智学指出体育教师对民族民间体育项目的开发利用还没有完全上升到“课程意识”的层面,且教师们获取资源的渠道较为单一有限,仅能精选其中具有代表性、普遍性和特殊性的民族体育项目。[6]令人惊喜的是,这一困境的改善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近年来,西南大学、华南师范大学、上海体育学院、南京体育学院等部分高校流行的射艺课程和成立的射艺协会受到大学生们的普遍喜爱,体育课、选修课程常常爆满。该课程的成功在于课程设置初衷并没有将当代青年大学生的射箭技术提升作为主要目标,而是凸显学生对传统文化“礼”的体悟和身心成长的教育过程作为主要内容。调查显示,目前,全国已经有30多所大学正式开设射艺课程,100多所大学相继成立了射艺社团、协会。从西周形成的“射礼”,到孟子提倡的“发而不中,反求诸己”和“射以观德”,在大学体育课程的教育过程中,大学生不仅实践了民族民间体育项目的复兴,而且体验了传统文化之旅的起点,这才应该是高校引入民族民间体育的本意,而不是应急之需。
西安理工大学的“安塞腰鼓”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从而成为陕西、甘肃、宁夏等高校的榜样,多所大学从善如流。一时间,各学校的大型活动都是“安塞腰鼓”,产生了千篇一律的叠加效应,本来的特色也就不再是特色。可以想象,无法确立自己的独特个性,这种暂时性的轰动难以在高校持久生存,学校层面和学生层面的兴趣都会逐渐下降。
严格来讲,民族民间体育是不同族群之间的“认同边界”,通过这些民族民间体育活动中的仪式、服装、旗帜等象征物表现出来,从而确立了其“和而不同”的文化特质。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说:“即使很小的族群,其成员之间也不可能全部相互认识,但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却觉得与其他成员有亲密的关系”。[7]因此,同一族群可以通过认同和记忆对自己的文化符号在现代社会中进行解构、建构和重构,这也是不同族群得以生存和区别的前提。所以,延伸至各高校,它们在选择并引入不同的民族民间体育时必须经过深思熟虑,确立自己学校的特点和地域个性是否契合选择的民族民间体育项目,在此基础上,更应区别其他高校,形成自己“一校一品”的文化品牌。
作为一种族群的认同媒介,民族民间体育本质上是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实践反映,用以处理与自己、群体、自然的关系,在群体的关系处理过程中才能形成自己的记忆和认同,所以,将其纳入体育教学当中不能违背其原初本质。将选入的民族民间体育活动以小组赛事活动开展起来,小组成员在练与赛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风格,相互之间融合、互动进而拥有自己的记忆和认同,教育也就因此而潜移默化。小组赛事活动开展的动力足以使学生们在练习的时候注重团结、配合、规范,甚至是将其融入自己的大学生涯,其求知欲和教师的“教”形成良性互动。进而,将课间小组赛事扩展至班级赛事、年级赛事,形成全校的特色文化传承,从而解决学生兴趣不足的老问题。
一项民族民间体育活动的可持续性发展,必须体现集体性、表演性、娱乐性和教育性,以其乡土风味丰富大学生的族群情感、点缀学校生活、体现生命内涵。党的“十八大”至今,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多个场合评价优秀传统文化的保护与发展。他指出,中华民族在几千年历史中创造和延续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建立在5000多年文明传承基础上的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因此,将那些栖息于民间的、鲜活的民族体育活动引入高校体育课堂是极为重要的一步,也是对习近平总书记讲话的具体实践活动,是具有创造性和创新性的一步,如何走好这一步,需要不同阶层的教育工作者深入民间参与观察那些蕴含生命价值的文化遗产,结合高校教育方针进行创新性发展,也许,不久的将来,高校也能成为我国民族民间文化遗产的一个重要的传承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