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丹凤
诗歌单纯叙述时间或空间似乎不可能,而时间与空间的被叙述状态,或许是一种时空混合碎片,即时间与空间碎裂而相互嵌入所形成的一种凝聚结构。即一种时间与空间的凝聚结构:碎裂而相互嵌入。如巴赫金所言“界定时空的一切概念相互间是不可分割”“时间仿佛注入了空间,并在空间上流动。”①[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437页。诗人大多对时间与空间有着极大程度的敏感,往往在叙述时空时“把想象力置于自由之中”②[德]康德:《判断力批判》,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页。,这种自由令新诗文本在时空叙述中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碎片化特征。当然,不同的诗人在时空叙述中体现出不同的倾向,比如海子的时空往往呈现出一种叙述的扭曲,一如达利的名画《永恒的记忆》般,以梦为马,穿越此与彼,穿越周天子千年的雪山;又如北岛喜欢将个体置身于社会时空的某一点,思考个体与社会历史时空的关系;而第三代诗人往往去展示、漠视或谐谑此在时空。碎片化时空,无疑体现出诗歌中类似潜意识与梦境般的情感状态,同时体现出新诗对文体结构的关注及回归到“元叙述”的自觉。诗歌时空的碎片含混、闪烁,在有限的叙述中展露诗性光芒,这种碎片闪烁的极致会否导向一种新的质变?本文试图以诗人冯晏的诗歌为例,一窥语言打碎时间与空间后呈现的可能质地。
诗人对时空的感知是自由的,不同诗人呈现出来的叙述文本并不相同。神经敏感型诗人在直视时空中寻求晕眩的感觉,用知性而跳跃的语言,突进现实并抓皱时空的薄纸,搅乱时间的横切面。如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的叙述,“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以梦为土的敦煌——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梁山城寨”“敦煌”和“周天子的雪山”无疑都是一种时空扭曲凝结而成的图景。克尔凯郭尔曾言:“一个人,如果他的眼睛对着一道张开豁口的深渊看下去,那么他变得晕眩。”①[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文集》第6卷,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0页。诗人海子无疑在时空扭曲中达到了晕眩的状态,而当下的知性诗人则更多采用“敲”的方式来寻找迷思:敲碎并观测时空的横切面。比如擅长碎片时空叙述的诗人冯晏。霍俊明言:“当人们面对时间和社会的表盘熟视无睹的时候,她却偏偏绕到其后然后攀爬上去,打开表盘看看内部的齿轮和构件。”②霍俊明:《安静的“偏见”与知性的“钟摆”——读冯晏近期诗作》,《黑龙江评论》2015年第1期。冯晏的时空叙述特征,就是对时空碎片化的执拗。她写百慕大、加勒比海、社会主义的古巴;写夏日的伏尔加庄园、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临津阁与和平公园;写俄罗斯新圣女公墓、阿赫马托娃的厨房,无不沉迷在时间与空间交接的裂缝中。在某一时间定位中,“逃出的都市已沉入更深”,时间碎片作为叙述展开的支点:
……你宁愿去鲨鱼胃里下探、上升,/寻找大陆,/住进原住民遗址旁/那尊哥伦布铜雕的体内避风。/风越来越大,/你朝着存在感偏移的猎户星座划桨,/让虚拟更接近真实。/一只鹰飞起,翅膀下露出港口,/人群、雪茄、空杯子吻痕的余温。/视觉、听觉和错觉,/你趟过荒原,野鹅,车辙和一些空罐头。/孤独是一种透彻。/远观……其变……。/此刻,你体内的岛屿有帆船停靠,/细胞殷红,幽蓝,/像哈瓦那周末那条彻夜啤酒街,/超现实,是一种潜能被挤压的形状,/或者声音。……(《错觉是你的偶遇》)
当时间变得虚拟,空间开始逐一浮现,“原住民遗址”“翅膀下露出的港口”“荒原”“体内的岛屿”“哈瓦那周末那条彻夜啤酒街”。在这里,因为“时间虚拟”,时间交错,时序成为幻觉中的时序。诗人将时间停顿,然后万物由虚化实,虚拟物体开始行动,构成空间的真容。“原住民遗址”是在鲨鱼胃里寻找大陆之后“住进”的空间,“港口”是一只鹰飞起,翅膀下露出的“港口”,荒原是此刻“我”在“西太平洋”中臆想“趟过”的“荒原”,而“岛屿”更加直接,是“我”体内的“岛屿”,啤酒街是一种超现实的呈现,是诗人“细胞”的比拟。诗作中,空间的魔力建筑在时间之上,在时间虚拟之后。诗人运用一种突如其来的分裂与组合构造出一种神秘而充满张力的虚拟世界。当空间浮现,尽管大小相悖,但虚实相容。“鲨鱼胃里”生出大陆,“鹰飞起,翅膀下露出港口”,“体内的岛屿有帆船停靠”,并在“细胞”中观看到“哈瓦那周末那条彻夜啤酒街”。从小中生出大,从大中生出小。空间从时间中生出,既出于意料之外亦落在意料之中,空间如嫁接的肥皂泡,在瞬间长出,进而消逝。
在《时间史里的杂质》中诗人用一个个具体的空间场景讲述时间的延续,“阴影处有急促敲门,/锣鼓定罪。/居室内有惨白、虚空和身体颤音绵延”“阴影处有悬梁,跳楼,/钢铁里有卧轨”“阴影处有以对为错,/有蝙蝠从山洞飞来的黑色生存区”,普通的“房间”、楼房下的“铁轨”、阴影下“黑色生存区”,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平凡空间拼凑成时间长河。诗人在《立春》中编织春天空间,“立春,转动着钥匙。/是时候放出被困在思想里的狮子、海豹了,/以及沙漠、花园和蜥蜴。/在解冻之季通往海市蜃楼的梦境里,/人类都在潜水。/窗外,树杈间落成一个新鸟巢,/翅膀还没有从双肩分裂出来。/我阅读被编织的红柳,/仰望嘴唇筑起的黑色空间。/歌剧院,是一种潜能,/从泥土深处复苏,昆虫交响乐。”时间的钥匙转动,大片空间“沙漠”“花园”“海市蜃楼”涌现,具体空间“鸟巢”“被编织的红柳”“嘴唇筑起的黑色空间”、从泥土深处复苏的“歌剧院”连成一片。诗人在《假日与“千里之外”》中自语,“时间散落在原野,/有行李箱,有沉默与独往。/有图腾挂饰、手表和长裙。/也有磁场、高空和秋风。/时光即将分裂,地面像一条青龙凸起,/背上有瓢虫宇宙与色调,/当词语将被弓箭射向时间之外……。”“行李箱”“图腾挂饰”“磁场”“高空”“秋风”“像一条青龙凸起的地面”“背上有瓢虫宇宙”等诸多空间碎片拼凑起时间。
可以说在超脱现实时空过程中,不同的诗人拥有不同的钥匙,时空的碎片就成了冯晏的钥匙。这种时间碎裂、空间浮现的例子可谓不胜枚举。“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废弃了攀爬和触摸。/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一百年以后》)诗人将时间“扭曲”成为“梯子”,成为一个小小的可以容纳个体的空间。“时间是逆行者。/此刻,植被堆积起的水位屏障在光中起舞,/迷宫悬空而不落。”(《沼泽地》)时间不再向前延伸,而是“逆行者”,时间被诗人的话语解去束缚的同时,空间开始呈现。“午餐是排队买到的几根茼蒿凉拌薄荷叶,/与嗅觉、味觉一起死去吧,/这里只需要时间活着,并被掠夺。”(《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新馆开馆素描》)在现在美术馆中,诗人只感受到“时间”,在诗人的世界中只需要“时间活着”,物质世界中的一切,包括“午餐排队买到的几根茼蒿凉拌薄荷叶”,包括人体的感觉都已然被抛弃。时间的扭曲、逆行、虚拟等诸多变化行为,促使空间随之变化、浮现。时间成为空间的源头,空间成为时间的实质。
这无疑让我们想起佛家的“芥子须弥”,或道家的“庄周梦蝶”,在某一物体中隐匿一个不可思议不可测量的时间。时空叙述的自由给予诗人重塑“大”与“小”的机会:物理世界可以缩小,虚空的点可以放大。这让我们想起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中的一句话“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还有第三代诗人张锋的《本草纲目》“一两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三钱李商隐的苦蝉∕半勺李煜的一江春水煎煮∕所有的春天喝下∕都染上中国忧郁症”。可以说,时间被诗人的敏感打开了,具有了生命力,可以伸展自我,时间具有生长出空间的功能,空间延展的迅速也可能造就时间流动:时间停止,散落出空间,空间演绎,具备时间流动性。诗人以好奇心观照时间,探索时间,时间在诗人的诗作中,或碎裂,或凝固;同时诗人在空间中书写着自己,空间或浮现,或隐去。一如罗兰·巴尔特所言:“人类就是这样在空间中书写着自己,同时立即又使空间充满着亲近的举动、记忆、习惯和意愿。”①[法]罗兰·巴尔特:《罗兰·巴尔特文集》,怀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诗人在时空中留下自己的踪迹。在时间折叠、空间延展的过程中,事物从事物中生出,时空环环相扣,须弥世界一路绽放。诗人叙述了一种芥子须弥般的后现代镜像。福柯曾言:“在所有这些文本里,我们发现,在虚拟空间中,既没有文学,也没有作品,只有作品和文学的一种永恒交换。”②[法]米歇尔·福柯:《文学与语言》,白轻编:《文字即垃圾 危机之后的文学》,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6页。在虚拟空间中文学与作品的意义存疑,而永恒的交换,作为叙述本身存在着意义。“堂吉诃德独自在书写与物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但是,语言并非完全变得软弱无力。”③[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 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50页。诗人在现实与虚无之间的时空来回跃动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建构行为,具有叙述意义与表达功能。
对时间和空间的打碎及重组,虚实变幻之间,时间与空间可能具有了某种新的特质。碎片化叙述诗作可能的力量在于,通过对时间与空间的消弭与重建,赋予了诗句穿透的力量。时间的打碎是一种颗粒化,空间的延展是一种波长态,时间与空间因此在诗句的言说中具有了光的二重性,时空成为一束光,瞬间照亮现实。或许,时间的颗粒化、空间的波长态才是时间的真容,而我们作为凡人被遮蔽了,只能在诗人的某些叙述中才能一窥时间与空间的真容。
敬文东曾言“她的诗穿过日常生活的透镜,折射繁复而纯粹的词语光束。她用冷静却具有诱惑力的声调,唤醒流动的时间、打开延展的空间,逃离密不透光的身体与重重迷雾”①敬文东:《照亮文字里的骨头——读冯晏诗集〈碰到物体上的光〉》,《文艺评论》2019年第2期。,他认为冯晏诗集《碰到物体上的光》呈现出“光从物理到诗学的升华”。“光”显然不仅仅是诗中出现的“光”这一词语,不仅仅是诗人对思维光亮的渴望:“你的欣慰甚至只是为感到了这个迷墙的存在,宁愿把思维一向侧重的透彻和清晰被置于幕后,你甚至为在迷雾中迎来一点点光辉的可能性甘愿付出最多时间。”②冯晏:《诗的格局》,《镜像》,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页。更是一种新诗语言的实验,语言对时空打碎而重置的实验。这一特质在《缝隙与日月》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夜空中,缝隙是亮的,/你抬头总是被星月带到更远,/更黑暗。深海里奇异的生物花园。/温和与暴虐的嘴唇,/俯冲与提速只是你经验里的/一种危险而已。/欢喜也是被颠覆的。/一种笑容或许意味着怒斥。/视野之外,银河是认知里的微茫,/迷失词语或被星际引诱着,/深夜,有一种音符击穿听觉,/进入你身体的无人区,你在找谁?/只有思想,穿行于黑暗时,/颗粒空无而有形,/玻璃晃动潜能,击碎幻觉,/源自对气体的一种破解,/还有似是而非的人,/以裂开的谷物形状来到黄昏,/伴你漫步。你不仅是自己。/麦田并非繁茂或衰败的周而复始,/并非种子或根茎被放大,/只是想像被呼吸置换出来。/飞跃时间,山谷和禅修,/灵感转瞬即逝。/你每一次失语,听者更多。/每一次冥想,光亮就增强一层,/被演变之后,/月亮也不是原来的/神秘主义斜靠着你目光的黑礁石。/另外的窗外,或许,/你已替换了被梦预言的那个人,/沉默澄清不了未知。/你穿蝙蝠色风衣,/使用蜡染皮具,抒写晦涩词语,/一片小海洋摆动在鱼尾。
“缝隙是亮的”“深海里奇异的黑色花园”“视野之外,银河是认知里的微茫”“进入你身体的无人区”,空间是有顺序的时间的延展,空间是自我的虚拟延展。诗人将现实隔离在自我之外,将现实的重量清除出“我”的观照,创建一个自洽的时空,它独立于重力规则之外。诗人打破规则,追求似是而非,同时“非虚而是”的自我世界。因而,思想具有了重力,具有了形体,思想穿行于黑暗中,“颗粒空无而有形”,因而幻觉也可以被击碎,气体也需要破解,人反而脱离实体成为一种纯粹,具有可以想象的形体,比如“裂开的谷物形状”,“来到黄昏,伴你漫步。你不仅是自己”。所以,诗人的世界中,时空被重新塑形,只有时空可以被塑形,人才能得到最大的解脱。或许只有时间颗粒化、空间波长态,人才能将自我打碎,重新塑造一个新的自我。所以,冯晏这样的当代诗人对时间与空间的碎片化叙述,从知性层次上来说,能否也能到达一种,或者说接近一种可能的真理?
如克尔凯郭尔所言,如果眼睛对着深渊看下去,他会变得晕眩。“这样,恐惧就是‘自由’的晕眩,它在精神设定‘综合’的时候出现,这时自由向着它自己的可能性看下去,并马上抓住有限性来支承自己。”③[丹麦]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文集》第6卷,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0页。诗人在时间的颗粒化、空间的波长态中,打碎重建自我,诗人同时拥有了恐惧及恐惧的自由,在“晕眩”中诗人完成了一次自我修复。现实时空被置换成了水中的倒影,水中的倒影被显影成为可感的形体。“麦田并非繁茂或衰败的周而复始”,“只是想象被呼吸置换出来”,诗人的世界因此而丰富,无限扩大,诗人在空间的叙述中到达对时间的掌控,诗人脱离现实,“飞跃时间,山谷和禅修”。(对时间的掌控以达到脱离现实,这是很多诗人孜孜以求的目标,如张清华谈到海子的诗歌提到诗歌语言的还原,时间与空间的上溯“地理的标记超越了时间性”④张清华:《疾病、疯狂、青春、死亡:作为精神现象学的海子诗歌》,《文艺争鸣》2019年第5期。)在虚即是实的世界中,“你每一次失语,听者更多”。在时间与空间的光束态中,诗人自我与世界达成了一次和解。但诗人是清醒的,时间的幻觉终归是空间的泡影,一切僭越都被日与月扫除,“沉默澄清不了未知”。沉默始终不具有重量,澄清不了任何未知,“你穿蝙蝠色风衣,/使用蜡染皮具,抒写晦涩词语”,词语尽管晦涩,但语言永恒,如“一片小海洋”摆动在鱼尾:存在,时时激起丰富的遐思。
但光始终是一种光,是一种对“深渊”的照亮,是一种与孤独的照面:“孤独是一种透彻”。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新馆开馆素描》中诗人写道:“布班·卡卡尔油画展以馆藏作品/《你无法取悦所有人》命名/他的色彩,幽灵之光销毁了生死。/叙事在生活意外,性别在观念以外/他画费解的宝藏,听不见的词/他是艺术馆内我的新偶像,/是的,我无法微笑,当我面对所有人。”“无法取悦所有人”“无法微笑”的瞬间,是一种现实中的茕茕孑立及踽踽独行。诗人时有隐藏自我的冲动,在理性的控制下,这种隐藏不是肉体的逃离而是精神的遁去:此刻时间停顿或彼处空间打开之际。在诗人的世界中,时间常常凝固,诗人在凝固的此际,撕裂物理空间,精神“趟过荒原,野鹅,车辙和一些空罐头。”无数空间在精神世界中漂浮,展开,等待诗人的语言照亮,“也有飓风、野兽和裂缝/在耳膜内相遇、交错,或者相撞”,在容纳无数杂质的时空中,时间与空间的光束态,无疑照亮隐藏的原野,诗人藉此“找回自己……另一半”。
时间与空间,作为一种叙述的光束被讲述,诗人无疑达到某种自由。任何独处的瞬间“时间慢下来,并不等于思维/已经穿越,边界没有周围,/秒针在手腕上空转。/眩晕,耳朵听到颗粒袭来。/我迷失已知胜过无知,/迷失生活胜过空。变轻了,/放下了,何止欲念以及暴躁的频率,/何止现实和非现实。”(《航行百慕大》)“穿越”成为一种本能,“边界没有周围”,“秒针”空转,时间失去作用,空间失去重量“变轻了”,现实与非现实不再明确。在时空的虚实变幻基础之上,诗人不断撕裂现实世界,很多文本中,已经超越个体“无法取悦他人”的困境而窥视时光间隙之中更丰富的信息。“风与海交汇于今夜窗外,/口哨,集市,集装箱起落,声声摩擦。/海面倒影里不仅住进变形金刚,毕加索,/还有呼吸、寂静和神秘主义。/风与海交汇,一只锥齿鲨在水底冲散鱼群,/苔藓,绿丝绒抓紧一片黑礁石,/一整夜,圆月都在听。/风筑起五麦克尔白色海水,/活体建筑瞬间撤离,如飞行速降,/玻璃、舌头以及唇齿,/震颤还波及到银河系,石头。”(《海边风景》)诗人在海边感悟今夜风与海的交汇,叙述的有“海面倒影里不仅住进变形金刚,毕加索,/还有呼吸、寂静和神秘主义”。这里暗藏着诗人的叙述企图,包括“变形金刚”(指向物质记忆)、“毕加索”(指向艺术经验)、“呼吸”(指向自我或个体生命)、“寂静”(指向自然或自然与人的交接)、“神秘主义”(指向知性及知性迷思)。在诗句的叙述中,诗人的叙述基于现实,如“风与海交汇于今夜窗外”,“一只锥齿鲨在水底冲散鱼群,/苔藓,绿丝绒抓紧一片黑礁石”,其叙述逻辑下却暗藏着对叙述时空的破坏。表面写的是海边风景,实际将海边风景作为一种载体,揉进物质世界、艺术、生物体、自然及哲学等诸多层次的碎片。又如《立春》:“立春,转动着钥匙。/是时候放出被困在思想里的狮子、海豹了,/以及沙漠、花园和蜥蜴。/在解冻之季通往海市蜃楼的梦境里,/人类都在潜水。”表面写的是立春,其实写的具有放射性的丰富景象:“狮子”“海豹”“沙漠”“花园”及“蜥蜴”。诗人逃逸出现实物理时间与空间之外。
时间与空间在诗人的窥视中,变成一种叠合关系,边界被划出,或被消弭。诗人的窥视、解构、建构行为是一种必然,是一种面向“深渊”的自我表述,而精神对时间的扭曲、对空间的演化却是一种僭越:脆弱的僭越。“文学是一种僭越的语言,它是一种致死的、重复的、重影化的语言,书本身的语言。”①[法]米歇尔·福柯:《文学与语言》,白轻编:《文字即垃圾 危机之后的文学》,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2页。诗人对时空的构建越是所向披靡,他就离自我物理主体越远。因为时空的建构、光的权限属于上帝。
当上帝的权限在语言边沿被攫取,诗人面对的是自我创造之境,临水照花之景。而时空的位移造就的时空之境,只能是在现实中诞生的混沌状态,不可能有精密的构造,只有直觉是可以把握的东西。“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废弃了攀爬和触摸。/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一百年以后》)时间对诗人而言是迷离的“月光曲”,诗人已经进入自我发散的混沌之中,“头发竖起”接收能量。“时间是逆行者。/此刻,植被堆积起的水位屏障在光中起舞,/迷宫悬空而不落。”(《沼泽地》)时间是“逆行者”,空间颠倒混乱:植物在“水位屏障”中“起舞”,“我”看见“迷宫”“悬空而不落”,这一“迷宫”是否西方神话中潘神之迷宫?其迷惑着“我”也可能将“我”引入彻底的自我迷乱之中。“时间虚拟。/逃出的都市已沉入更深,/嘈杂和质疑声撞向时差,/这片偶遇/被植入野花和青草气味的水和空气,/错觉里,熟人都不在”时间变为虚拟,现实之中的“都市”下沉,物体失重,“水和空间”被植入更多的气味,诗人陷入深沉的“错觉”之中。在诗人的时空叙述中,语言开始漫游,水气弥漫,诗人栖息于时间与空间的碎裂之中,诗人与神秘的“月光”对话,诗人与植物共舞,被迷宫迷惑。时间扭曲、逆行,空间虚拟、浮沉,诸多变化,指向诗人的肉体虚化,精神徘徊。海德格尔言:“思与诗的对话旨在把语言的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②[德]海德格尔:《诗歌中的语言》,《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1页。但这种对话,无疑是危险之境。
诗人能否在窥视时间与空间的边界之后,避免“晕眩”,避免掉入“深渊”?这种深渊是克尔凯郭尔的深渊,是尼采的深渊,也是雅斯贝斯所言的深渊。而对诗人而言,人生的深渊是一种无限拉长可以变幻的情感临界状态,如屈原的汨罗江、如顾城的激流岛。这对诗人的肉身处境至关重要。观察冯晏的诗歌,她是可以找到回归物理世界之门的诗人。对存在的沉思,对现实的超越,对实体的虚化,对精神的依附,诗人力图以精神力量萦绕在语言之中,进而掌控时空。诗人的精神物无疑包括:理性、叙述内容及词语质地。诗人的精神以某种覆辙或漂浮的形态,在时空展开的瞬间,凝固了可能碎裂的世界,避免了“碎片”的飞溅。诗人的精神物是伴随着时空指向的根与骨,在时间与空间的呈现与虚化中,共同塑形、共同徘徊,打造出一条女性诗人的精神通道。
对诗人而言,时间与空间似乎代表了两大对峙而又演化的存在。在诗歌中,其以语言的形式存在,因而既是现实又是虚无,既可以以实体的形式横亘在诗人眼前,又可以以演变之像呈现虚无之境。时间与空间,诗歌中两个被不断谈论的概念,同时被诗人以精神力赐以细节和界限。冯晏曾自述:“所有优秀的女诗人,在创作中,我认为都是在理性中获得成就的,而且所有好的作品,人们都可以感受到其中那杰出的控制。”③张桃洲、冯晏:《安静的内涵——关于诗集〈冯晏诗歌〉的书面访谈》,冯晏:《纷繁的秩序》,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精神控制了细节,如“大厅顶棚的通透感,被黑色框架,/有意破坏了,或许,雅克·赫尔佐格的灵感/来自工业革命。空旷模糊了材质。/但我听见风穿过树枝。风声里,/有铁锹被拖过沥青地面刺耳的回忆。”(《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新馆开馆素描》)诗人在诗歌中叙述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新馆,同样是将空间化解为时间,从大厅的顶棚中诗人回溯了“工业革命”,又引入一些历史细节“有铁锹被拖过沥青地面刺耳的回忆”。在这种空间与时间的交接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诗人的精神力,词语带着诗人的意识萦绕,如“或许,雅克·赫尔佐格的灵感/来自工业革命”中的“或许”,“空旷模糊了材质”中的“模糊”,“但我听见风穿过树枝。风声里,/有铁锹被拖过沥青地面刺耳的回忆。”中的“听见”与“刺耳的回忆”。又如“犯错的监狱关押着对的人,痛的心/那个老式炉灶,沉寂着/身穿白色瓷砖,黑色铁门/锁住了火焰,犹如生活/压沉了你的一首诗、一个词/你在时间上死去,词语下活着”(《阿赫玛托娃的厨房》),诗人用自己的判断为历史人物重新正名,“错”的地方关押着“对的人”与“痛的心”,“老式炉灶”是“沉寂”的,“黑色铁门”锁着了“火焰”,尽管“你”的诗与词被生活压沉,在“词语下”“你”活着。诗人笔下时间与空间的虚实转换,照亮了个体存在的价值,符合物理法则的可能是会死去的,而在被语言照亮的角落,具有另一种审判标准。诗人的意识,始终贯穿在诗歌叙述之中。
在碎片化叙述中,对时空的叙述显然还需要具有一些现实的关联。在冯晏的叙述中,可以看到诗人并不是一味蹈空,诗人关注日常生活,有时将自己的精神时空暂时隐藏:“冰川、森林和蹄印都被放空了。/锈迹里一把铜钥匙,/燃起了幽蓝、殷红以及分离时的雨。/墓碑虚掩荒野,风在舞”,在除夕,虚构的“冰川、森林和蹄印都被放空了”,诗人的物理现实随着召唤再次降临,“爆竹声连绵,水晶杯里的回音长廊被淹没了。/杂陈与拼盘。/风筝收回的远思里有莲藕与青笋。/星光盖着蚕豆,/失去身体的鱼头仰首聆听。/碎瓦砾里的大院,/我的西北还在。”(《除夕》)“爆竹声”“水晶杯”“杂陈与拼盘”“风筝”“莲藕与青笋”“蚕豆”“鱼头”“大院”……这是实体时空中具有重量的物质,指向一种现实存在的维系“我的西北还在”。诗人关注现实痛楚:“落日点亮朝韩边界都罗山坡,/芳草,纪念碑,/以及被陈列的飞机、坦克和空弹壳。……语言在边界线以内,/灰色叙事,绿色对话。/韩服上的紫色、蓝色和飘带,/以及国旗上的血。”(《临津阁与和平公园》)在语言的“边界”诗人看到现实的血与精神的虚无。诗人关注真实的人之生存与价值:“你故居的墙壁,列宁格勒/应该倒挂,向你致歉/阳光与记忆,在此仿佛仇人/厨房,犹如一枚书签夹在暗处/炉子上,油渍略有幸存/米香已散尽,器皿早已失音”(《阿赫玛托娃的厨房》)。以厨房这一空间维系诗人的痛楚,写阿赫玛托娃,从厨房写起,延展空间建构出阿赫玛托娃的一生。可见,尽管诗人常常预感到:“在你和一个宽阔的场域之间有一道心中迷墙。”①冯晏:《诗的格局》,《镜像》,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页。不断追踪虚构的场域,但被“锈迹里一把铜钥匙”封锁的现实内容,还是会以语言的形式在诗人的临水自照之时,浮起并打开通往物理世界之门。
语言是意志的体现,刚健的语言质地无疑也可缝补时空的碎裂。碎片化叙述是一种危险,而冯晏的语言却具有刚健的特质。诗人自述“我写诗的过程是在破解理性,即使把理性带进去,也是为了限制激情”②张桃洲、冯晏:《安静的内涵——关于诗集〈冯晏诗歌〉的书面访谈》,冯晏:《纷繁的秩序》,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9页。。假如对时间的扭曲及对空间的延展中体现了诗人的激情,那么语言的节制则体现了诗人的理智。激情与力度的结合,让诗歌具有一种坚硬的质地。“持枪士兵。黎巴嫩艺术家哈透姆的/代表名作:《除非我死了》。/我停下片刻,仿佛出拳打中了某种势力。……布尔乔亚的黑色蜘蛛与我偶遇,/巨型细爪以钢架的姿态伸出骨感,/独立展厅,仰慕者从蜘蛛肚皮下进进出出,/试听宇宙呼吸,或者尝试着爱上恐惧。”(《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新馆开馆素描》)看到“仿佛出拳”“打中”“某种势力”这些排列的词语,阅读中的读者也仿佛被一股力度击中;而“黑色蜘蛛”“巨型细爪”“钢架的姿态伸出骨感”,一股现代工业的景象带着我们回到现实,冰凉的触感让我们从“蜘蛛肚皮”下清醒。可见,诗人的叙述并不是一种软弱,在逃离现实时空中,不自觉带有一种坚不可摧的质地:来自现代女性的智性凝视。“目光被银河拦截,即便你是未来的自己,/一只白鲸弓起脊背,鳞片映出玄月。……时间隧道在海底比梦境还深,你衣袖纽扣的金属边/从三维空间顶层划破浮云碰碎了贴在你脸颊上酷似/吻别的高纬度海水的冰冷”(《航行百慕大》),“目光”被“银河拦截”,“一只白鲸”“弓起脊背”:力度、线条都体现在诗人的语言中。“时间隧道在海底”,时间成为“隧道”具有实感,沉甸甸地安放在“海底”,在比梦境还深的海底,“衣袖纽扣的金属边”“划破”浮云,“碰碎”“酷似吻别的”“高纬度海水”的“冰冷”。克制的语言,力度的动词,线条的呈现,让语言质地坚硬。“煎蛋器,三枚月亮陷入黑色铁盘/早餐,两个兰花瓷碟/在木柜上展翅,其中一个/是儿子所用吗?时间磨黑了柜面,/露出逃亡的木头/烟灰缸、盐罐、捣蒜棒/蹲在暗处。何时能改变”(《阿赫玛托娃的厨房》)。在时间的叙述中,时间“磨黑了柜面”,而“逃亡的木头”“烟灰缸、盐罐、捣蒜棒”蹲在暗处。这首诗中的语言,让时间从变形和扭曲中收缩,不是一种轻浮的飘飞,而是坚守的“蹲”,即使是在“暗”中的“蹲”。即使象征女性与光明的“月亮”“陷入”黑色的铁盘中。冷色调的语言,带着铁质的重量,敲击着读者的眼睛。时间和空间的变形,最终凝固成为具现代工业美感的时空凝固态:一种在虚空状态中存在的时空凝固态。
综上所述,碎片化叙述是当代诗人企图在现实与虚无之间来回跃动所采取的行动,是一种自我建构企图的体现。时间的颗粒化与空间的波长态,呈现出了“光”的时空哲学,诗人在时空的碎裂与凝固中,完成了自己,摆脱了现实物理世界的束缚。诗人自制的尺度重塑了自我的时空。如萨特所言:“虚无把存在带到它的内心中。”①[法]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6页。观照虚无时空之时,存在的栖身之地也已来临。需要警惕的是,对时空进行虚实言说时须始终谨守一种物理守则与虚空世界相互间的微妙平衡。叙述理性时时浮现,在情感飞跃的汪洋之中不致决堤,呈现一种有节制的现代工业美学倾向。时空碎片化叙述在致力打碎叙述惯性的同时,可能指向一种芥子须弥般连绵的阅读镜像:时间与空间的相互隐现,物象与物象延绵,画面与画面重叠。当然,时空叙述的破碎及变形,稍有不慎也可能在诗歌中呈现出一种文本自我解体到不忍卒读的危险。但另一种理想前景无疑更加诱人:精神漂浮,情感临界而不致失控,在虚空中自由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