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多元到一元:“印度”概念的当代变迁

2020-11-24 09:03姜景奎贾岩
世界知识 2020年21期
关键词:教徒印度教服务团

姜景奎 贾岩

2019年5月,印度人民党继2014年之后再次以绝对优势赢得人民院(下院)选举,莫迪连任总理,组建强势政府。此后,莫迪政府凭借绝对政治优势加速推进印度教民族主义议程,力图重塑印度国族认同。莫迪政府的有关政策在印度引起了规模不等的骚乱,但均未对印人党和莫迪政府的执政地位产生重大影响。这意味着,印度主流文化正在进入某种“印度教一元”时代,“印度教民族”和“印度民族”趋于重合,印度教民族主义和印度民族主义趋于同质,印人党母体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SS)狭义的“印度教特性”(Hindutva)正在和印度大众广义的“印度特性”(Bharattva)趋于一致。“印度”(Bharat)进入“婆罗多族”时代,印度这块土地俨然成为了“印度教徒之地”(Hindustan)。概言之,印度进入了某种意义上的“一种宗教、一种文化”阶段,将“印度”(Bharat)构建为现代意义上“单民族国家”的进程进入新的阶段。

“地理”印度

“印度”这一词汇在不同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含义。古代“印度”并非今日印度。古为地理概念,大体相当于今印度次大陆;今为国家概念,1947年之后才出现。

就印度教(婆罗门教)文化背景的政权而言,公元前4~前2世纪的孔雀王朝和公元4~6世纪的笈多王朝算是两个统一国家,但前者没有完全包揽南印度,后者更是仅限于北印度。其他时间里,次大陆基本处于诸国割据的状态。《大唐西域记》就记载,唐代著名高僧玄奘在印度游学时“亲践者一百一十国,传闻者二十八国。”(亲身到达的有110个国家,听到传闻的有28个国家。)这些国家大多在南亚次大陆,而“印度之人,随地称国,殊方异俗,遥举总名,语其所美,谓之印度。”(印度人,根据各自的居地称呼自己的国家,尽管各地风俗相异,但都采用一个总名,来表述他们赞美的事物,称之为“印度”。)公元8~9世纪,次大陆进入更加复杂的族群并存时期。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阿富汗人和突厥人进入次大陆,先后建立起德里苏丹国和莫卧儿王朝等多个穆斯林王朝。期间,伊斯兰文化居于统治地位,印度教文化居下潜在,双方相争共处,直至英国殖民者从海上到来。在这近千年时间里,国家“印度”仍很模糊。如果说有,也是次大陆诸多国家的合称,既不确指某一伊斯兰教王朝,也不确指某一印度教王国。

18世纪中期,英国人开启其殖民南亚次大陆的进程。先是获得英王特许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以武力侵占了南亚次大陆全境,后是英国官方直接“治理”(1877年英国女王正式成为“印度女皇”)。这一时期,“印度”仍是泛指的地理概念。英属印度就包括两部分:英殖印度和英殖土邦印度。前者即所谓的十一省,由英国殖民者直接治理,后者由560多个半独立的土邦王国组成,接受英国的宗主权。另外,在英殖时期,所谓的“印度版图”一直处于变动之中,英国殖民者凭借武力肆意侵略,侵占了次大陆周边的不少疆土,其中包括中国藏南等地的大片领土,皆被纳入“印度”名下。但此“印度”亦非后世之印度。

“母亲”印度

1885年,印度国民大会党(国大党)成立,印度次大陆进入新时期。国大党上层由受过西式教育的本土精英构成,主要是印度教徒,也有不少穆斯林。正是在国大党的领导下,“印度人”作为一个整体获得了独立。然而,英国人走后,由谁承继政权旋即成为国大党内部及所有次大陆人民的共同关切:“印度”属于谁?谁是“印度母亲”的亲生儿子和继承人?是印度教群体,还是穆斯林群体?英国人侵略印度之时,印度大部接受莫卧儿王朝宗主权,英国似乎应还政于伊斯兰教族群。不过,印度教族群在人口上远超伊斯兰教族群,很多印度教徒认为英殖之前是伊斯兰教族群“窃取”了次大陆,其统治“不合法”,英国理应还政于印度教族群。1906年,印度穆斯林联盟成立,声称代表南亚次大陆穆斯林的利益;1925年,国民志愿服务团成立,声称代表印度教徒利益。两股民族主义势力由此在印度次大陆争斗不休,成为印度独立运动中的另一道“风景”。

在这道“风景”之中,“印度母亲”成为定义印度属性的重要因子。概括起来不外三种情况:第一,以国民志愿服务团为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者认为,未来印度应该是一个以“印度教文化”为基础的国家,“印度母亲”是印度教徒的母亲,印度次大陆是印度教徒的家园。第二,以穆斯林联盟为代表的南亚伊斯兰教民族主义者则认为,作为英国殖民前的次大陆统治群体,穆斯林理应在独立后的印度自主地享有和印度教徒平等的权利。而正是出于对该理想的消极预估,穆斯林联盟最终选择了独立建国的道路,建立了巴基斯坦。第三,国大党主要领导人圣雄甘地、尼赫鲁以及开明的印度教、伊斯兰教贤达等认为,印度是次大陆上所有族群的家园,印度教徒和穆斯林都是“印度母亲”的儿子,都是继承者;但在表述“印度母亲”时又有一定分歧,甘地等人的“印度母亲”概念虽然偏重世俗主义,却愿奉印度教女神为印度母亲形象,遭到伊斯兰教族群的排斥和批驳。由此,“印度母亲”形象不一,对其敬拜方式不一,不同族群之间的裂痕因此而生。

显然,这时期的“印度”并无确切归属,其属性仍处于飘搖之中。

“国家”印度

1947年8月印巴分治,“印度”从此成为真正的国家名称。独立建国的印度走世俗主义道路,国民主体是印度教徒,占印度总人口的80%有余,穆斯林人口占近12%。由于尼赫鲁等人对世俗主义的认同及对印度多元文化的坚持,更由于建国伊始面临的诸多问题,从1947年建国至20世纪80年代的30余年时间里,印度主要进行了国家构造方面的工作。

构造工作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在政治上将土邦整合进统一国家之中,二是推进不同社群的融合。印巴分治时,土邦王国众多,印度和巴基斯坦都希望更多土邦加入自己的国家。最终有550多个土邦加入印度,十多个加入巴基斯坦,人口最多的海德拉巴和面积最大的克什米尔等土邦希望独立。虽然真纳(巴基斯坦国父)认为土邦可以选择独立建国,但尼赫鲁明确指出:“我们将不承认在印度有任何形式的独立的土邦。”最终,海德拉巴并入印度,克什米尔成了印巴两国的领土争端地区。土邦在政治上被整合进了印度,但很多土邦王公不仅想保留领地,还想拥有特权。众多穆斯林选择留在印度,宗教族群的融合成为棘手问题。因之,新生印度是一个由部分原英属印度疆域拼凑起来的、族群之间存在诸多矛盾的国家,当政者的首要任务是把印度建成一个更加统一的国家。就土邦融合而言,时任副总理兼内政部长帕特尔功不可没,他软硬兼施,对各土邦王公晓之以利害,动之以武力,采取合并、调整、占领等手段,仅用几年时间就达成了比较理想的整合效果。其最大动作是出动军队占领并分割海德拉巴土邦,并通过军事占领和予以特殊地位等方式,占领了穆斯林人口居多的克什米尔地区的主体部分(即印控克什米尔)。宗教族群融合问题比较复杂,印度政府寄希望于世俗理想和世俗实践,但印穆之争却一直没有停歇下来,成为印度社会的一大痼疾。不论如何,此时的印度已然成为一个国家。

“国族”印度

“国家”印度形成之后,印度国民是否是一个民族以及“印度民族”是否存在,一直困扰着执政者、社会精英乃至人民大众。

英殖前后的治权问题仍是该问题的症结所在,“国族”重塑成为土邦问题之后印度最为重要的政治和社会议题。一向强调“印度教特性”的国民志愿服务团认为,印度教徒是在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是当然的“主体民族”,而伊斯兰教是“外来的”,南亚穆斯林必须遵从“印度教文化”,对“印度教国家”印度忠诚不二。这一主张于20世纪80年重出水面,以“印度教特性”等同于“印度特性”、以“印度教民族”等同于“印度民族”的呼声不断高涨。国民志愿服务团现任领导人莫汉·帕格瓦特表示:“任何出生在这个国家的人都是印度教徒,他们中的一些人崇拜偶像,另一些则不。从国籍来看,穆斯林甚至也可以是印度教徒,他们仅仅在信仰上是穆斯林罢了。”其目的在于从身份上收编穆斯林族群,使之成为“印度教民族”的成员。

值得一提的是,2002年,隶属于国民志愿服务团的穆斯林国民论坛(Muslim Rashtriya Manch)成立,标志着印度教民族主义势力对穆斯林群体系统整合的开始。截止到2016年,穆斯林国民论坛已在印度22个邦成立了1800多个分支机构,有成员数百万,在大选期间于穆斯林社区走街串巷,为印人党拉票,成为国民志愿服务团和印人党的强力支持者。由此,国民志愿服务团在社会层面呼吁造势,印人党在政府层面出台政策,两者相互配合,试图将印度穆斯林融入“印度民族”,乃至成为“国籍上的印度教徒”。

2019年印人党在大选中独占鳌头和莫迪强势执政表明,印度“国族”重塑已经取得重大进展,以“印度教族群”为主体的“印度民族”基本形成,“印度教民族主义”正在成为“印度民族主义”,地理名称“印度”作为国家名称和国族名称的统一也正在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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