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大清早贾智慧挤进了我的办公室,一会整理茶具,一会倒垃圾,在我面前像个陀螺一般不停地转来转去。我干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冷眼瞅着这个经常不洗脸就跑到公司打卡的家伙。
贾智慧小心翼翼地摆正垃圾筒,轻车熟路地从我办公桌最低下的抽屉掏出一个新的垃圾袋,又利索地套了上去。我拿过杯子,控尽里面的水,数了七粒茉莉龙珠放进去,再看着开水慢慢齐了杯沿,不等热气散去就罩上盖子。这期间,他一动不动地杵在茶几边上,搓着手独自嘿嘿干笑着,那张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脸孔努力撕扯着嘴角。眼睛倒是不小,就是眼白多了些,配在他这张猴脸上总觉得怪怪的,记得有几次与人争辩着急时,那对白眼球竟然无端向外涨了起来,似乎要跳出眼眶一般。据说他无酒不欢,一日不喝浑身就像猫挠的一般,可是一喝多就闹事。这会眼里又布满了血丝,难道昨晚又喝多了?套着皱巴巴的西装跑进跑出两三趟,他的眼角竟然还黏着一粒眼屎。
丢给贾智慧一张餐巾纸,我刚端起新泡的茉莉龙珠,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得咚咚响。看了一眼手机,离早会还差二十分钟呢,会是谁呢?我示意他去开门,他却站在那里不动,一对小得可怜的黑眼球轱辘乱转,上一秒盯着门,下一秒又瞅着我,捏着餐巾纸的手不自然地抖动了两下。
门被敲得更急了。
“进来!”我的声音刚落,一团红云扯着淡淡的幽香扑了进来,直奔到沙发前。茶几上绿萝伸在空中的一束肥大碧绿的茎叶微微动了动,旋即停了下来,而眼前的这团红云却似一座火山,逼得我略微有些呼吸不畅。在门与这团红云之间狭小的缝隙中,我分明瞧见设计员闻小眼幸灾乐祸的表情。
贾智慧却夺门而出,似逃命一般,那速度和爆发力绝对与他干瘦的躯体不相称。
“姓贾的,不要跑!”我的耳边平空响起一个炸雷。扎着马尾、一身红色职业装的沈晴雯转身就抓向贾智慧,可惜仅捞到他的一只袖子,最终还被他挣脱跑出去了。门被贾智慧从外面拽着把手,她抚着门框小声抽泣起来。
我认识沈晴雯已整整五年,第一次听她用这种腔调吼人,第一次见她与人撕扯,也是第一次见她在我面前掉眼泪。贾智慧这货到底干了什么让这个俊俏的姑娘如此失态?
一个半月前公司接了内蒙的一个汽配市场的招商项目,签了代理合同后我一边等着委托方的首付款,一边张罗组建招商团队。连续招了半个月,来面试的人很多,但都不愿去外地项目驻场,委托方一再催促公司发项目组人员的从业简历,我只好联系以前做过的项目上的熟人。接到电话,贾智慧第二天他就把工作辞掉往我这里赶,当天下午下班时,我在公司门口发现一个提着一件小旅行包的人。贾智慧削瘦的身影被夕阳扯得很长很长,“哥!你叫我是看得起兄弟,我能不来吗?你是谁?你是我哥!”
我离开山东项目已两年多了,贾智慧接了电话就赶来,确实让我有点感动。等河北的沈晴雯、安徽的闻小眼等几人赶来后我专门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这几人中只有沈晴雯一个经理级女生安排了一个单间,其余则两人一间,卫生间共用。我一边把他们修正后的简历发给委托公司,一边给他们几个门外汉做了两周的招商业务和一周的汽配知识培训。
沈晴雯在他们几人中算是基础较好的。五年前我还是单身,应聘到山西一个小商场做老总。她是我所管理商场的一个大户,与我同年,長得漂亮,身材也好,说话细声细语。她对我的管理商场的方式比较认可,在商场最困难的时期,发动楼层的商户跟着商场经历了三年的风风雨雨。有一次我被商户堵在办公室一整天,她悄悄地从后窗给我扔了一大包吃的。我被商户气得胃疼,又是她给我送了药,还特意买了一个带保健功能的杯子。我见过她的儿子,六七岁大的男孩,老公在外做工程,很少回来,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生意。大约在一年前,她发了个QQ留言给我,说把手上的七八间服装店都转出去了,孩子也安排了,一个人去秦皇岛作汽配业务了。会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看了留言我心里咯噔一下。勉强安慰了几句便匆匆下线了。组建汽配市场招商团队时,我忽然想起来,她不是搞了一年汽配业务吗?红山离秦皇岛只要半天的车程,要是她来帮忙能省我不少事呢。对于这次我的邀请,她连待遇和职务都没问就爽快地答应了。
刚培训时我就发现贾智慧经常走神,时不时地瞟向对面的沈晴雯。一到休息的时间,他赶紧把我扯到公司外面的走道上。江南的五月是最美的季节,沿河两侧的绿化带里各色鲜花竞相开放。护城河的水直通京杭运河,水面一路载着绿树红花的倒影。一艘机帆船哒哒地向前行进,从我们眼前的这些明丽的倒影上缓缓辗过,于是一波又一波泛起的浪花让这些花的树的倒影扭曲起来,直至一片浑浊。
我盯着这变幻的河面,慢慢燃起一支烟来。贾智慧劈手夺过我才递上嘴唇的烟用力吸了两口。我笑,他又用力吸了两口,差不多干掉了一支烟的一大半,眼球隐隐有向外鼓的迹象。我刚提到沈晴雯的名字,他那白眼球神奇般地归了位,那小得可怜的瞳孔里似乎透出了一丝光亮来,死鱼一般的嘴半张着。直到我简单地说完沈晴雯的情况,他才长长呼出口气,那眼球又自凭空一转。从我口袋里翻出烟和火机,帮我点上后才涎笑着说,“哥,你是我哥,兄弟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我老爸老妈都愁死了,你知道的。你是我哥,你看看,介绍介绍吧。”我说看你自己表现吧,忽然又有点后悔,总感觉沈晴雯那双凤眼似乎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算了,由他们去罢。
离去内蒙项目只有几天了,培训结束的当天象征性地对他们进行了一下考核,晚上安排项目组的全体成员吃了顿黄酒。没想到第二天就遇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贾智慧鬼鬼地不肯说,沈晴雯只是哭。
好不容易哄走沈晴雯,我把闻小眼提溜进办公室。这小子是我发小的侄子,小时候还给我家插过秧苗,算是我的嫡系。从他的口中得知,昨天晚上饭局结束之后,十点半,贾智慧找上邻床的闻小眼,说黄酒不够劲,买瓶白酒来吹。闻小眼滴酒不沾,自然推脱,于是贾智慧独自到小区里的便利店拎了瓶二锅头和一袋五香花生米。约十二点半,大家都睡了,贾智慧晚餐时喝了两斤黄酒,这又吞了大半斤白酒,两种酒在胃里闹腾起来。他拿不住酒劲,对着马桶吐了一会又跑到沈晴雯的房间叫门。沈晴雯不理,他便又踢又叫,直到两点多才被其他人架回房间。
我的火一下上来了,骂闻小眼为什么早不说,为什么不打电话?小眼似乎很委曲,“他平时私下对我们讲你是他哥,他是你专门请来看家的,我们说了他又不听,你叫我怎么弄?再说你平时晚上八点就关机了,打电话也没用啊。”
我推开门,对着办公区喊贾智慧,前台跑来说贾智慧刚才出去了,说是拜访客户去了。闻小眼带我去了宿舍,还没进门,一股酒气便冲出房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贾智慧床上的被子已扭成了麻花,床底下密密麻麻堆了五六十个瓶子,除了少数黄酒瓶外,都是白酒和啤酒瓶。这狗日的!难怪经常不洗脸就往公司跑,发点工资都灌酒了。
转回公司,我把沈晴雯叫到外面的走道上,先跟她诚恳地道了歉。马上就要去上项目了,贾智慧的档案也已传到委托方了,现在处理他不合适,真的希望给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一点机会。见沈晴雯没有表态,眼圈依旧红红的,我就把贾智慧的情况说了一遍。
贾智慧说起来挺可怜,他原来是我在山东操盘的五金市场的一名保安。当时面试时发现他又黑又瘦,一米七的个子不到一百斤,怀疑是吸过毒的,且只有高中学历,三十六岁还没成家,第一轮面试就刷下來了。没想到他又投简历,在面试时还托了项目所在地派出所的负责人来搞关系。介绍人说贾智慧父母年事已高,兄弟很多,但关系都不好,没有正式的工作,谈了几次对象因为没房子都吹掉了,他在联防队当队副的堂哥看不下去,就常给他介绍工作,可是每次因为脾气不好都干不长久。介绍人一再强调这个小孩没别的毛病。碍于情面,要他当着介绍人的面写了保证书,再提供了《无犯罪记录证明》后当了一名保安。之后每次见面他老远就停在路边,脱了帽子喊“哥!”我以为是当地的习惯称谓,点点头算示意了。
当时工程还没验收,施工现场由建筑公司的保安管理,我带着商管公司就在一个简易的工棚里临时办公。董事长来电话说工地上的材料近期老是丢,要我带人全面接管。经过初步分析后,在入场动员会上我给商管公司下了一指示,要求保安部务必三天内抓到一个盗窃犯,谁第一个抓到奖励五百块钱!
第二天上午保安队长就扭着一个人进了办公室。原来是贾智慧散会后就给他在联防队的哥哥打了电话,查到线索后通知保安队长,当夜就把正偷东西的人抓住了。他们进办公室时我正准备带商户去浙江永康考察兼进货,大巴车上商家代表已拉着条幅合过影,我的司机正往商务车上搬行李和水。我要保安队长把人和脏物锁到院子中间的篮球架上,商管公司除了保安剩下的百十来号人全部摆在大院子里。盗窃犯的家属招呼了二十多人把门堵上了,是来要人的。派出所和建筑队的也来人,说是协商处理。一边急着出发,一边堵门不放我走,眼看快十点了,我火了。哪知贾智慧又蹿过来,“哥,这贼是我叫队长抓的!你带队出远门,至少要带一个保安吧?这么多商户呢。”我稍一愣,扭头对着保安队长吼道:“保安部负责把人看三天,谁来也不放!”丢下一句话后我马上钻进车子,保安组织人墙开道,大巴车上的商户打开了车窗齐齐呐喊,我们强行冲出院子。
我走后第二天上午,保安队长来电话时快笑岔气了,说给了贾智慧一瓶半衡水老白干,那个愣头青拿着钢管一个人盯了小偷一天一夜,有人靠近他就连打带骂,眼珠子往外鼓得快掉下来了,像是耍酒疯又像是神经病,唬得那帮孙子没有再敢上前的,只好远远围着骂,派出所也没了办法,闹事的家属反倒被工地的保安劝走了。末了,保安队长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贾智慧是不是真的脑子不好,做做样子就行了,还真敢打!我笑,“差不多就行了,吓一吓当地的小混混,给新公司立个威。把人交派出所吧!”
五天后,我出差回来,开发公司给商管公司搞了一个正式的接管仪式,并安排全公司晚上聚餐。贾智慧跑来主桌敬酒。这次奖励的五百块他一个人就分了三百。开发公司工程部旗下的一个二包老板提议由开发公司与商管公司比酒,彩头是三百块钱!贾智慧扭头就上,连喝八杯,每杯足足二两五。当晚,他手里攥着三张老人头被保安队的同事从桌子底下抬回了家。第二天早会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又出席了,于是特别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散会后他跑到我办公桌前,“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去哪我也去哪,谁叫你是我哥呢!”我当时没作声,哪知他以后见面喊“哥”时更卖力了。
沈晴雯开始还拿着纸巾擦眼晴,听了一半便无表情,到最后忽然想笑,又碍于情面,便站了起来,“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小弟!”料她气已消了,我又拍了她几句马屁,隔空骂了贾智慧一顿。
第二天早会,我当着全公司足足用了十分钟数落了贾智慧,并正式宣布沈晴雯为项目招商部经理,统筹整个招商事宜。贾智慧出奇地不断点头微笑,快结束时又对着沈晴雯鞠了个躬,算是正式道歉。沈晴雯始终没有正眼瞧他一眼,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在表演。我怕把贾智慧骂狠了有想法,那货脑子一根筋。散会后悄悄把他弄出去,本来想解释一下是为他好,“这才刚开始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慢慢来才行。”哪知他跟我说:“你是我哥,知道你为我好!我听你的,哥。”我用力拍拍他的肩。“就算追不到小沈,大草原的姑娘多得是,个个能歌善舞,性格开朗,要是对上眼什么车子房子倒贴都有可能,机会多得去喽!”那货早把白眼球缩进细细窄窄的一条缝隙里,嘿嘿笑了起来。
三天后,我带着项目组的全体成员登上北上的火车。委托方把我们从车站接到了住处,两个在当地招人的女招商员早已在等候了。委托方太小气了,只给我们租了一套四室两厅的套间,仅有一个卫生间,夏天洗澡实在不方便。
第三天一早,在项目营销中心进行了简短的交接,打电话给公司财务查验了委托方打来的款之后,我们开始为期一个月的市场调研。委托方在招商定位报告签了字,我便授权沈晴雯带领全部招商人员实施扫街。没想到三天之后的早会上,竟然是贾智慧带来第一个好消息。
老城区主街边上有一个老汽配市场,里面有四百多家商铺,经营的商品从汽摩零件到汽车内饰十分齐全,商户大部分是从北京和青城过来的,也有一部分当地的代理商,这个市场在蒙东知名度很高,当地消费者非常认这个地方,所以生意一直很好。但是市场自二十多年前自发形成之后,缺少统一经营管理,且建筑老旧,密集,消防设施落后,一旦有火灾就会造成巨大损失。市场里的商户也在考虑往外走,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当地政府想把这个市场迁出去,听说两年前与我们项目的委托方签过意向协议,但是商户不认我们项目,所以一直没有动。前段时间全市消防检查,这个市场又上了黑名单,工商、税务也是隔三差五地来人,市场主入口常被封住,以致流失了很多客户,生意大不如前。商户们的心开始躁起来,得空就三五成群地私下商量出路。
贾智慧昨天拜访的那家姓齐,经营了三十多年的刹车片和钢板弹簧,在市场有三间门面,室内经营面积五百多平方,郊区还有个仓库,在市场里有实力也有影响力,是商户自发成立的商会副会长,最重要的是他的山东老乡。
贾智慧挨家发DM宣传资料时,老齐主动要了一张,并邀请他到店里详细了解新市场的情况。他说到这里时,显得非常激动,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那对白眼球毫无征兆地鼓了出来。“他递给我一支中华,还帮我点上了呢……我看,他有意向的……要不然不会接我DM单的,你看,你们看,他还给我一张名片,他也要了我名片呢!”
“我觉得他有意向的,他是我老乡,他不会骗我的……他说他要是来了他那帮兄弟自然都会来的,他说他们一帮关系好的有五六十人……”我盯着他笑,心想那帮招商老油条连续三天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来,估计DM单都塞垃圾桶了吧,要不就是跑哪上网或睡觉了。谁能想到这个第一次做招商的家伙一下就网到一个大鱼呢?不会是他哄我高兴的吧?万一是瞎猫遇到死耗子呢?
但凡做过商业地产的都知道簽第一单的意义。招商伊始,我就宣布过拿下第一单的公司额外奖励两千块钱。贾智慧汇报的时候,其他招商员都竖起耳朵在听,当地招的两个女生开始对他放电,就连沈晴雯也有些羡慕起来。贾智慧看到我笑,越发急了起来,“你是我哥,我还能骗你吗!”与会人员立刻哄笑起来。经过一个月的市场调研,招商团队的成员彼此都熟悉起来,尤其是贾智慧的那句“你是我哥”招牌式的口头禅更是常常成为大家的笑料。
为了慎重起见,我安排沈晴雯亲自跑一趟,摸摸底。沈晴雯一回来就跑到我办公室告状。去的时候公司安排了一辆七座商务车和一个司机,贾智慧非要和她抢副驾驶的位子,理由是这个客户是他的。她提着小包打开后门时,贾智慧又挤了进来非要和她坐一排,说是介绍一个客户情况。上车不到五分钟,贾智慧开始抽烟,她只好跑到最后一排。下车后,贾智慧跟老齐介绍说她是他的专职助理。公司为了招商员洽谈业务方便,名片上全部是印了招商经理的职务。等他们吹了半个小时的牛时才轮到沈晴雯说话,可是一沟通发现老齐并没有进我们新市场的意思。
我一听来气了,这货真会谎报军情,弄得我也下不来台。晚上回宿吃饭时,我丢给他一句狠话,“你要搞不定就滚回家吧!”贾智慧端着饭碗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要是他真不来怎么办?”“那你就赖在那,吃他的喝他的,在他店里打地铺,不信搞不定他!培训时不是讲过的吗?不信你问问他们几个,平生第一个客户不就是这么搞定的吗?”围成一圈的其他人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第二天一早,贾智慧早会也不参加了,直接在老市场的路口下了车,硬是走了三里路到了老齐店里。老齐平时和老婆就住在店里,这会刚开门去巷子口买早点。
“齐哥,你耍小弟啊!”老齐要了两份早点,把贾智慧让进了店里。“老乡,这个事我还在考虑,吃饭没……”
“好的,哥!”贾智慧一把拽过老齐手里的两份早点,搬了张凳子往门口一摆,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直看得老齐干瞪眼。老齐摸了摸下巴只好又出去买了两份早点。老齐的老婆随后穿了条短裤下床上厕所,“嫂子好,嫂子的皮肤真白啊!”这小子听到动静连忙回身打招呼。老齐老婆一看是个活宝样的人,咯咯直笑。
八月的太阳从早晨开始就透出心底的焦躁,一个早餐就把贾智慧吃得汗透衣背。他干脆脱掉白衬衫,跑到老齐店里的洗手间把衣服洗了一遍,再挂到店门口的招牌下面。
老齐中午送货回来发现贾智慧正和他老婆在店里一边扇着电扇一边看电视闲扯,贾智慧一口一个“小嫂子”哄得那个中年女人笑得像朵花。见男人一身汗回来,她倒了一杯冰好的绿豆汤。刚放到桌面,贾智慧一把捞过去一饮而尽。老齐只好自己另倒一杯。中午贾智慧在老齐家的沙发上美美睡了一觉。下午四点老齐要去送货,贾智慧连忙帮着往车上搬东西。
晚上约莫九点,我接到他的电话,“哥,我在齐哥家喝酒,这两天不回公司了,齐哥说住他店。”稍停下又提高声音说,“是吧,齐哥!”我分明还没有听到电话那头有人答应就被挂断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多时,我又接到了贾智慧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似乎在哪个烧烤大排档里。他跟我简单聊了两句后说老齐要跟我通话,紧接着对边上的人说这是我老板也是我哥,你们说两句。我和老齐说了两句后感觉这个人还算实在,就邀请他来项目部转转,他也邀请我去喝酒,还说了贾智慧很多好话。
当我再接他电话时已是两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哥,快叫人拿合同来!老齐马上签!”我要沈晴雯立刻带着合同和财务赶过去,并再三叮嘱要算仔细,优惠期必须是按委托方签字的方案执行,贾智慧是个嘴巴没谱的浑人。
下午六点左右,沈晴雯打来电话,说老齐还没签,要我过去喝酒才签。待我赶到老齐订的酒店包间时,发现已坐了一桌子的人,司机接了财务自行返回。几天不见,我以为好酒好肉地养着,贾智慧应该丰满了些了吧,哪知他一如既往地瘦,身上的汗馊味两米外都能闻得到,眼里布满血丝。他屁颠屁颠地跑到门口接我上楼,再逐一给我介绍。原来都是老齐约来的大商户,有两个还是副会长。等我散了名片落座,坐在我边上的沈晴雯把打满字的手机屏幕给我看。原来老齐已签了,钱已交过,只是优惠期多了一个月,但他答应把眼前这帮人全部搞定,我的任务就是喝酒!末了还有一个笑脸符号。
我一面庆幸沈晴雯难得伙着贾智慧来骗我,又后悔没带人过来。当地的招商员曾跟我说过这里喝酒一般是三个阶段,上凉菜上热菜上主菜各一巡,一巡差不多得喝一斤。我这小酒量估计撑一巡都难,但凡是大商户喝酒哪个是省油的灯?十二对三,沈晴雯不喝酒。眼前的一个个三两杯子,似一个个无底洞,又似一个个怪兽张着的巨口,随时随地准备把我吞噬。
谁能想到一开局竟然是沈晴雯先端起杯子,贾智慧兴奋地咧着嘴,那张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脸孔努力撕扯着嘴角,那对白眼球竟然又无端向外涨了起来,似乎要跳出眼眶一般。沈晴雯每敬一人他便拍一下桌子,沈晴雯每喝一口他便喊一声好。他左手夹着的烟头上的火星正不紧不慢地向着手指关节上爬,已蓄了一大截的烟灰随着他手指不经意的抖动,终于舍了烟头,无声无息地向地面跌去。
一圈下来,沈晴雯竟然只是脸上微微泛了些红晕,仿佛我到山西商场初见时的模样。这期间她没有动过一指头筷子。贾智慧不等沈晴雯坐定,大笑着用右手大姆指和中指捏着杯子站了起来,一边环视了一圈商户,一边用食指指向沈晴雯,“看,这就是我的伙计!这就是我搭档,这就是我哥带出来的兵……”沈晴雯已把刚举起的筷子重重按在了桌面,我慌忙起身,重新介绍了一下沈晴雯的身份,那些商户齐齐起身,老齐作了代表又回敬了沈晴雯一杯。贾智慧干脆拎着新开的一瓶酒挨个碰了。
我敬一个酒他们就回一个,一圈下来歇了两三次。轮到商户敬酒时,我的脸庞开始烧得厉害,后来一句话说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句话,起身上厕所时撞翻了椅子。沈晴雯便扯我下了楼,老齐跟在后面托着我的腰,司机已在一楼大厅等着了。临上车感觉老齐在我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我不知道用了多久,不知道怎么上的六楼,也不知道怎么进的房间,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稍有点意识时,耳朵里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的枕头什么时候喷了香水,还是睡错了闻小眼的床?我吃力地睁开眼,虚掩着的房门透进了一丝光亮,一串小巧的风铃赫然悬在顶上,身上是一床软软的被子,床头的椅子上放着几件衣服。朝墙上一摸,不是我熟悉的裸墙,而是绿茵茵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绒布。再扭头,窗前飞来一座带圆镜子的梳妆台,外面漆黑一片。不会真走错了房间吧?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当我披着衬衫挨到房门时,客厅里激烈的争吵声嘎然而止,但也仅仅停顿了几秒钟,争吵又展开了。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是咒骂更合适。我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拍了一下脑门,一气喝干闻小眼递过来的水,脑袋略略清醒了许多。
可是我的耳朵里分明听到“你个畜生!流氓……”,我一个激灵,这不是沈晴雯的声音吗?在骂谁?唉,醒得真不是时候。真的是沈晴雯!她一手提着浴巾一手遥遥指着一个人的鼻子罵,一点点水滴从湿漉漉的长发上跌向带着几分盛夏躁气的地板。一个女生往她身上披衣服,一个女生用力抱着她的身体,其余几个人站在她的后面。闻小眼扯了我一下胳膊,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上半身湿淋淋的缩在客厅一角的贾智慧。
原来我们走后,贾智慧一个人陪着老齐和那些商户又喝了一巡才强撑着打车摸回宿舍。宿舍客厅的灯是关着的,其他人早已睡下。也许是酒的后劲太厉害,或是连续几天逼单太累,让他的精神和体力透支得厉害。意识有点模糊的他朝着房间里唯一有灯光的地方狠狠踹了一脚。随着“嘭”的一声,白晃晃的刺眼的灯光冲出了房间,占领了他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脑子刹那一片空白。卫生间里,白光光的墙砖之间,沈晴雯光着白花花的身体在擦头发。
愣在门口的贾智慧呼吸立马不通畅起来,那对白眼球无端向外涨了起来,颤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轻轻挪了半步,一只脚跨进了洗手间。沈晴雯一声惊叫,吓得贾智慧赶紧退了出来。哪知沈晴雯衣服都没顾得上穿,一手提着着浴巾,一手将一盆热水泼向贾智慧。
宿舍里的其他人纷纷聚到客厅,沈晴雯骂了一句“你为什么偷看女人洗澡”便嚎啕大哭起来。大家纷纷来劝,可是越劝她哭得越厉害,有人小声议论起来,“不管他有多少理由,他有多大的功劳,也不管他与老板什么关系,看女人洗澡太下作,这样的人不配待在这个团队。”“一个单身女人无端被人偷看,这是什么事啊。”
看见我从房间出来,沈晴雯披上衬衫,小声抽泣起来。其他人也不再作声,齐齐看向我。贾智慧看见我仿佛回了魂长了一丝力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当他看见我身后是沈晴雯的房间时,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半响,他从忽然站了起,厉声说道:“深更半夜的我又不知道你在里面洗澡,我是故意的吗?”我感觉他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乱坟岗中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蓦然内心生出一丝凉意。
恰在这时,沈晴雯立马吼起来,“谁要你踢门的?你还有教养吗?你还是人吗?”
“过来道歉!”我远远朝着贾智慧喊了一声,只想早点收场,酒劲正慢慢冲上脑袋。
“姓徐的!”沈晴雯忽然转身冲我吼起来,她那双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我头一次觉得她的目光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直破开我的衣袍和皮肤,透过骨头钻进我的心脏。“你今天看清楚了,和你称兄道弟的到底是什么人,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他喝多了,让他先道歉吧,明天再处理好不好?”我有些心虚地应付着。“明天?那是你们的明天!你家女人被人欺侮了还要等明天处理?早知道你们是这样一帮货色我就不来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两步跨到贾智慧面前狠狠甩了他两巴掌。闻小眼赶紧把我拖到房间。夜慢慢扯下我的眼皮,耳际的声音终究跑得远远的,仅一小会儿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挂在窗帘了,诺大的住处只剩我一个人。赶到办公室没看见沈晴雯也没瞅见贾智慧,其余的人则怪怪地看着我。闻小眼说贾智慧一早带着财务去找昨天那些人签合同了,沈晴雯昨夜就回秦皇岛了,我们留不住,你又睡得像个死人,我们送她到车站,她连车票都不要我们买。我默默推开窗户,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疼。手机几次翻到沈晴雯的号码,终究没有打出去。
沈晴雯走的第二天,贾智慧也提出回家。
当天下午,我独自送他去了车站。我看着贾智慧慢慢走向进站口,他削瘦的身影被夕阳扯得很长很长。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快速转过身子跑到我身前。
“哥!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她房间出来。我不怪你。你是谁,你是我哥!”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