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玉丹
摘 要:小说的叙事艺术和表现内容的契合度是使得“有意味的形式”的小说释放出更多光彩与丰富蕴藉的力量,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以耐人寻味的视点讲述了中国的漫长历史中发生的改天换地却令人唏嘘的变化。作者选择的独到视点使其叙事文本内部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隙,而这裂隙中涌出的是作者可能不愿意直视的伤痛与悲情,也是中国特有的一言难尽却一直被勇敢的作家们触碰、叩问的历史遗产与债务。
关键词: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叙事
一、何种疯癫:小说中的疯子实为装疯
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展现了新世纪农村土地流转过程中的纷乱世情,还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局面中人性的暴露与家庭伦理的消逝。小说的叙述者似乎是個“疯子”(精神病)。在这种极端叙事中,作者会假设自己是一个疯子,试图模仿其叙述语气,窥探其内心活动,想象在他眼中世界的样子和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一般来说,作家们采用疯者的视点,首先可能会尽力写得像一点,以显得“真实”一点,他们大概会顾及“文学作品与其摹仿的现实之间一致性的问题”[1]。但是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中,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我”是以正常人的口吻来叙述的,但有心的读者们细细分析,会发现这个叙述者可能是个疯子。因为作者的手法十分巧妙,又使用了第一人称,于是我们一开始会被她欺骗。曾有人这样猜想:书中的“弟弟”可能并不存在,“所有那些和家人谈论弟弟的场景和语言,谈论弟弟变成老鼠,都可以理解为是家里人看他可能精神有问题而虚与委蛇”[2]。也许弟弟是被“我”想象出来的,真正精神分裂的人是“我”。若细读文本,确实可以发现这样几处疑点:
首先,“我”的弟弟只记得“我”的名字是“王全”,所以两个人其实是共用一个名字的,这就容易引人怀疑,毕竟姓名是人们建构主体时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步骤,没有名字的人无法被纳入社会的分子结构中去。这个“代号”正是我与他人区分开来的重要标志。另外一些疑点在文本中也有显示:
前村长和蔼地说:“其实你弟弟是老鼠这话,是你自己最先说出来的,我们只是投你所好,才顺着你的口气说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你弟弟是老鼠,你看你弟弟,哪里有一点儿长得像老鼠呢?”[3]
这个“弟弟”是“我”最先提出来的,很有可能是“我”虚构的一个人,或是另一个隐秘不为人知的自己。在此,前村长的话泄露了一些“天机”。况且,当“我”听说丢掉的“弟弟”在江城救助站出现过之后便去寻找,在救助站的电脑记录里却并没有找到这个人。而回家后,“我”又发现江城救助站根本就没给自己的家乡打过电话通知家里人。更致命的疑惑在后边:当“我”终于找到(以为找到)弟弟时,这个“弟弟”却不符合走失的“弟弟”的特征。
所以,我有个大胆的设想:这个“弟弟”不存在,是“我”虚构出来的,因此他的很多特征是从“我”身上提取的,他是“我”的另一重人格,或者说是幻想出来的“我”,是“我”的影子。如此一来,叙述者就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个十足的疯子。但是这个“疯子”很可能在装疯,因为疯子不会那样有条理地叙事,而且还一度迷惑了大家。文中的“我”是一个表述清晰、会玩叙事技巧的“疯子”,一个头头是道的“疯子”。所以只能说,“我”在装疯,其实内心十分清醒,对人对事都看得深透。叙述者给读者造成的“精神病”的感觉只是由于他在故意装疯。
二、叙事裂隙:不可信的叙述者打破现实的透明呈现
这部小说以一个“不正常”的视点,一个“不可信的叙述者”来讲述故事。小说的叙事一定要选择一个视点,否则叙事无从起步,也根本不可能完成。“视点人物的观察之眼不可避免地成为小说叙事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4]。在小说中,世界是被“看”出来的,或者说,是被“叙述者之眼”看出来的。小说从来就不是反映现实世界的光滑的“镜子”,不是对现实的直接、自动的呈现。
柄谷行人在他的书中“把曾经不存在的东西变成不证自明的、仿佛从前就有了的东西这样一种颠倒……称为‘风景的发现”[5]。这“不证自明”是意识形态询唤出来的错觉,世界上本无“不证自明”,说的人多了,一些观念法则就变成了“不证自明”的“常识”。文学领域的一些“成规”如“写实”其实是有选择有目的的“写实”,要把被选择出来的合目的的事物写成“不证自明”的样子。现实主义文学特别需要而且一直强调“真实性”,仿佛作家真的是在“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写作的。这样的“真实”和“再现”,掩盖了事物实际上是被“看出”、被“发现”的这个事实。
在事物与表达的最终目的之间永远隔着语言这一层屏障,事物被符号化,以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就难以做到“透明”的呈现。在日本学者东浩纪看来,现代化进程开始之前,人们的语言中被填充了各种意义,它是不透明的。而到了追求“言文一致”的时代,人们就要将语言设置的这种障碍清除掉,让作为主体的人能够和真实的世界坦诚相对。现实主义的那种描写和叙述都是为了将语言“透明化”,最终掀开那层薄纱让事物摆在眼前。一般来说,最“现实主义”、最“真实”“最像生活进程的过程,是那种通过一个可信的人的内心……来观察事件的过程”[6]。传统意义上,我们阅读小说,似乎习惯性地相信那个叙述者,对他的声音如果不是特别令人反感,我们会自然而然地默许他叙述下去,并潜在地认同他的态度,被他的理念带着走。这好像是叙述者天生的光环,尤其在作者使用第一人称的情况下。用第一人称,就像作者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历来让人觉得亲切舒服。一个可信的叙述者,能够保证或者努力接近对现实事物的“透明”呈现这一效果。
但是小说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小说的革命与叙事学的发展有一定的联系,也许二者本来就是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的。有的小说家开始让某些“不道德”的人充当叙述者,或者叙述者根本就是个说谎者,其叙述难以取信于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想更新小说的观念,打破现实主义幻觉,那种所谓的对现实的“透明”呈现。如此就能引发读者的思考,避免了读者的不经思索与自动接受,让人们意识到现实和小说的距离,甚至可以说,作家用这种方式再度竖起了叙事文本和现实事物之间的“屏障”,这样读者就更能感受到生活的复杂性。
《我的名字叫王村》采用的不可信的叙述者是“疯子”。小说的叙述者明明是清醒睿智之人却偏要当疯子,而所谓的疯只是与众不同,只是不符合当时主流的意识形态而已——他是异类,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内部的异质性的力量。但作者可能并不是为了玩什么“噱头”,这样的叙述者的选择一定与文本的深层内容有关系。也许,作家想通过这种办法来表达一些难以言说甚至不可言说的经验现实。
三、为何装疯:历史现实的悲凄与迷惘
小说的作者采用疯子的视点来讲述,而且她讲述的正是在现实中不被妥当容纳、即将烟消云散的事物。“疯”这种状态不被认为是正常的状态,但它却很受文学家的青睐。疯癫可能是一种诱惑——“当人放纵其疯癫的专横时,他就与世界的隐秘的必然性面对面了;出没于他的噩梦之中的,困扰着他的孤独之夜的动物就是他自己的本性,它将揭示出地狱的无情真理”[7]。是理性还是疯癫更能接近最高的存在?至今也无法回答。人类文明的历史是一部充满着排斥和压抑的历史,那些不能被整合、吸纳、组织起来的部分会受到惩罚、放逐或者监禁。人们通常认为疯癫在文明、理性的秩序之外,作为“疯子”的叙述者是生存在“正常”世界中的异类,也是混沌中的清醒者,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刻,他就是真正的疯癫之人。
在《我的名字是王村》中,现实是那样混乱不堪,为了经济利益违背家庭伦理或者乡间朴素的伦理道德已经是“正常”的事,所以不愿参与其中、一心只想找“弟弟”(这是“我”的另一面,是失落的一半自我,维系着的是亲情和温暖)的“我”自然是“疯子”。新一轮的土地流转过程中,村民们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而出卖了乡土甚至家园的象征——土地。新世纪的开端就是如此热闹,和20世纪的曾经又有着同样的喧嚣,“这些看似喧嚣的场面无法掩盖一种消极的僵化和冷漠,一种对现状的永恒维持。于是,这种时间是这样一种时间,即在这种时间中,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体,其意愿都无法得到把握”[8]。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在以疯癫的姿态讲着疯癫的现实,内心里“弟弟”这唯一可以带来希望的念想就幽灵般地不时浮现着:
疑惑的念头在我这里一闪而过。任何的念头都会在我这里一闪而过,唯有关于我弟弟的念头,它将会永远笼罩着我,我永远无法摆脱,无处逃遁[9]。
“我”之所以徘徊、周而复始,之所以像疯子一样坚持着对自身的依恋(寻找“弟弟”来确认自己,不断地反身自问)和不愿意否定的错觉,是因为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现在的路又通往何处。作为叙述者的“我”没有了自信,再也不能信誓旦旦地书写现实,坚定地给予未来的想象和幸福的承诺。当代作家一向对农村题材投入更多的笔墨,但是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创业史》,再到《生死疲劳》,关于土地问题的书写在范小青这里画上了绝望的句号。我们眼前只留下这样心酸悲凉的场景:小王村完全变了样子,大片的土地都闲置并荒芜了。
《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装疯”的小说在书写某种“失去”,并向从前的时光及其全部意义投去饱含感情的一瞥,同时又对无法掌握的东西以曲折的方式表现着。在这里,叙事的裂隙来自现实的不确定,也来自作家们奇妙的构思。或许,这裂隙不是话语整合的失败,而是向新的可能性的敞开。
参考文献
[1]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M].高原,董红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4.
[2]陈晓明,梁盼盼.如鼠的疯癫:失去的乡村、土地与自我——评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J].扬子江评论,2014(04):5—14.
[3]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44.
[4]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21.
[5]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5.
[6]W·C·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49.
[7]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24.
[8]阿兰·巴迪欧.世纪[M].蓝江译.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152.
[9]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