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南 吴睿娜
父亲邓广铭是民国时期成长起来的,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非常特别。父亲在他的学术生涯中,遇到了对自己一生学术道路影响最大的三位前辈学者:胡适、傅斯年和陈寅恪。深受三位大师的影响,父亲一直保持着20世纪30年代的那种学风。
傅斯年将父亲引上学术道路
父亲在其自传的第一句话就说,“我出自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家庭。”父亲中学上的是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因为师范不要学费,还有补贴,所以穷人家的孩子都希望能上师范学校。父亲说,在他之前,他们县已经十几年没人考上那个师范学校了。师范学校里集中了一批家境清寒但非常优秀的学生。那时的师范学校就像一个红色根据地,有很多“地下党”。他和臧克家、李广田(现代著名散文家诗人,曾任云南大学校长)是一个班里最好的朋友。
后来,李广田考上了北大。父亲由于数学成绩不好,没考上北大,被辅仁大学英语系录取,和萧乾成为了同学,他们在一起办刊物,关系一直非常好。后来,萧乾写过一篇小说叫《邓山东》,就是以我父亲为原型,塑造了一个耿直、憨厚的山东人形象。那时候,父亲就和文化界人士有一些联系。
当时恰逢周作人到辅仁大学讲学,开设了“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系列讲座。父亲上大一,每次讲座都去听,还记笔记。一学期结束,父亲还拿着笔记给周作人看。周作人后来回忆说“我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领来,只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谁知讲完之后, “邓三恭先生却拿了一本笔记的草稿来叫我校阅,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误,而且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
结果这本笔记当年就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为名出版了,周作人将稿費送给了我父亲,这是他人生中拿到的第一笔稿费。后又通过周作人的联络,父亲用这笔钱便宜买到了百衲本的二十四史。在辅仁大学读了一年之后,父亲第二年又报考北大。胡适当时提议改革,如果考生专业课特别突出,只要没有一门零分,也可以录取。我父亲说他自己大概是沾了这“改革”的个光。他是1932年考取的北大,那年他已经25岁了。他和好友张政烺、傅乐焕一起写文章、编刊物,并得到了老师傅斯年、胡适的支持,比较快地进入到学术界的核心圈。
傅先生也是山东人,父亲在《怀念我的恩师傅斯年先生》一文中曾说:“对于我的栽培、陶冶,付出了更多的心力的,则是傅斯年先生。”
父亲与傅斯年的师生渊源始于大学时代。傅斯年的本职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1930年开始代理北大史学系主任。父亲入学后不久,系主任一职便由研究西洋史的陈受颐接任,但傅斯年仍长期担任史学系兼职教授。父亲曾说,他一直做宋史研究,这个方向就是傅斯年先生帮他巩固下来的。
傅斯年在北大史学系先后开设了史学方法导论、中国古代文籍文辞史、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上古史择题研究、汉魏史择题研究等五六门课。其中“史学方法导论”这门课给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傅斯年在课堂上再三提出“史学即是史料学”的命题。父亲曾说:“傅斯年先生最初在中山大学创办语言历史研究所时提出这一治史方针,后来又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 上声明这是办所的宗旨。胡适在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发刊词中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们两人一南一北,推动史学朝这个方向发展,史学界也由此形成一种重视史料的风气和氛围。我置身这样一种学术环境中,受到这种风气的浸染,逐渐在实践中养成自己的治史风格,形成自己的治史观念。”
1943年7月,傅斯年举荐父亲到内迁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任史地系副教授。父亲开授的“中国通史”备受学生欢迎,两年后晋升为教授。在此期间,《陈龙川传》《韩世忠年谱》《岳飞》 三部作品也相继刊行。父亲撰写《岳飞》印成发行那天,正是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日。这两件事情的巧合,使父亲永远难忘。这本书也寄托着父亲的慷慨报国之心。
抗战胜利后,傅斯年问我父亲愿不愿回北大帮他的忙,但到北大只能先当副教授,因为没有教授的缺聘给他。父亲毅然回到北大,从正教授退到副教授,帮傅先生处理一些日常杂务。
胡适打出高分奠定研究方向
父亲大四时,选修了胡适先生开设的一门“传记文学习作”课。这门课要求每位学生做一篇历史人物的传记,胡适列出了十几个历史人物供学生选择,然后大家找史料,写好后在班里讨论。父亲写的是《陈龙川传》。没想到这篇12万字的论文得到了胡适的高度评价,胡适给了父亲95分,并写下了这样的评语:“这是一本可读的新传记……写朱陈争辩王霸义利一章,曲尽双方思致,条理脉络都极清晰。”
胡适还到处对人称赞这篇论文,“逢人满口说邓生”,这对父亲是一个极大的鼓励,这件事情对他以后的学术道路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奠定了父亲要做这个专业的决心。北大档案馆至今还保存着父亲这篇95分的论文。
胡适在评语中还提出:“陈同甫与辛稼轩交情甚笃,过从亦多,文中很少说及,应予补述。”这也成为父亲研究辛弃疾的最初契机。1936年,父亲从北大史学系毕业后,胡适把他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任助理员,并兼史学系助教。父亲毕业后申请的第一笔研究基金就是有关辛稼轩的研究。1937年,父亲撰写的《〈辛稼轩年谱〉及〈稼轩词疏证〉总辨正》刊出,获得胡适、陈寅恪、夏承焘等先生的一致好评。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父亲转往北平图书馆继续研究,在赵万里、傅斯年的帮助下,完成了《辛稼轩年谱》《稼轩词编年笺注》《辛稼轩诗文钞存》三部书稿。父亲后来又撰写了《辛稼轩诗文笺注》,此后好多研究文学史的人都是从读这本书起步的,认为是做学问的一个路径。辛稼轩是典型的词人,但文学专家反而未曾对其有过深入研究。有人说“文史不分家”,但当时在学术研究领域,文学和史学往往是各研究各的,而父亲真正做到了“跨界”,将文史统一在了一起。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教育部公布胡适继任北大校长的消息。胡适当时虽早已卸任驻美大使,但仍留居美国纽约搞学术研究。所以与此同时,教育部也公布了傅斯年做代理校长的消息。1946年,胡适从美国回来后,父亲当过他的秘书。这个秘书是没有编制的,主要是私人帮忙,替胡适回一些私人书信等。那时候有些人会说,收到胡先生的亲笔信激动不已,其实那是我父亲执笔的。不过,他俩的字确实有点像。胡先生还曾开玩笑说:“咱们两个写字有点像,是因为咱俩用的是一个牌子的钢笔。”
后来批判胡适的时候,父亲没有发过一次言,没有写过一篇文章。父亲去世以后,我在整理他的资料时发现一个笔记本,记录的都是其他人批胡适的发言纪要。本子里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你为什么不发言?”虽然不知道这个纸条是谁写的,但可以肯定,是当时在会场上有人傳给他的,这是提醒他:
“你应该发言了。”
父亲心里始终存着对学术、对学者发自内心的敬畏感,所以他不愿扭曲自己的内心。在一种很矛盾的心境里,他选择了沉默。1964年—1977年的14年中,他竟然没有发表过一篇论文。而57岁到70岁之间,正是一个学者学术生命最成熟的时期。
陈寅恪为父亲的书作序
最开始陈寅恪先生并不教我父亲。父亲研究辛稼轩,想申请一个基金的支持,陈先生当时是那个基金的审查委员会成员。他看了父亲的文章后,就去问胡适邓恭三(父亲字恭三)是谁,胡先生告诉了他。后来陈先生就一直很关注我父亲。
抗战期间,父亲整理宋史的一些札记,陈寅恪先生为他写了《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序》。后人在谈论陈先生对中国历史的总体看法时,时常引用序言中的“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以说明他对于宋朝历史地位评价之高。“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应致力者”,然而这件工作却并不容易做,因为《宋史》阙误特别多,在诸正史中,卷帙亦最为繁多,故“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陈寅恪先生还在序中称赞:“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神思之缜密,志愿之果毅,逾越等伦。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无疑也。”
父亲跟陈寅恪的关系一直特别密切。在兵荒马乱的民国时期,父亲和他有过一段“同吃同住”的日子。1939年8月,父亲辗转上海、香港、河内前往昆明,到北大文研所给陈先生做助教。他在自传中写道,当年,在后方昆明的时候,他跟陈先生住楼上楼下,吃饭都是一起吃。那时候,陈先生的眼睛已经不好了,后来几乎失明。陈先生去上课的时候,都是父亲陪着他去,等于是个不在编的助教。陈先生上课用的书都是用一个包袱皮儿裹着,父亲就帮他拿着包袱,搀扶他去上课。
后来在四川李庄时,傅斯年特意把父亲安排在陈寅恪先生的楼下住,这样陈先生一旦有事,用脚跺跺地板,父亲就会上楼来。父亲每次跑上楼来,陈先生都是躺在床上呻吟,先是说自己的身体不行了,快坚持不住了,然后说:“我不写完这两稿,就死不瞑目!”这两稿,即《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这两本篇幅不大的书,后来却成为中国中古史划时代的巨著,影响极其深远。
陈先生与父亲一起住的时候,傅斯年还给父亲安排了一个“任务”,即让他每天与陈先生一起吃饭后,把陈先生在饭桌上聊天的话记录下来。父亲说,陈先生说起话来,别人是插不上嘴的,往往一顿饭都是听他在讲,其中当然很多话是在谈学问,所以孟真先生(即傅斯年)希望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选自《纵横》202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