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

2020-11-23 01:54刘梦
野草 2020年6期
关键词:孩子

刘梦

几年前,爸說要开汽车。他打电话问我要学开车的钱。那时他刚出狱。在狱中他给我妈写过信,信中说过需要一点钱。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她让他以为为了他这个无耻的杂种,付出一切都是应该的。

当时妈没钱,她找到了我,我给了。爸从监狱里出来后,我曾问过妈他把钱花光了没,妈说她也不知道,他跟她说的是他根本一毛钱都没有收到。他们两个人保持相同水平的愚蠢。好了,我的钱一下子又没了踪影,好几千人民币。我想有没有可能是妈在寄钱的时候,把什么格式写错了,她经常这样,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很多不可思议的错误都会犯,所以什么事都不能指望她能做好。但如果确实寄到了监狱里,这些钱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接受了现实,实际上,我早就做好了这笔钱回不来的准备。但我看不惯他们对此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表现得就像不是他们自己的钱,他们觉得无所谓。我觉得爸要对此负责任,他在根本不了解情况的时候,非要让我们寄钱给他,如今钱丢了,他一声也不吭。这样的事,也并不能再次出乎我的意料,爸这样自私的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能怪我自己,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看透他们。

爸问我要钱(他说是借),我不可能再给他了。我气愤不已地挂掉了他的电话。但他还是想办法去学了车,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钱,我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学车,难道他买得起车?但爸就是这样的人,他有自己的神奇之处,而且他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样的接触让人心里难受,我不仅痛恨他们,也痛恨自己,难道他们不能自己主动地消失?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情况再次出现,我切断了与他们的大部分联系。妈一连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我能感觉到我可以伤害到她哪些地方。我很高兴我那么做了,慢慢地我妈也不再和我联系,她似乎放弃了我。在我的印象中,妈不曾把任何事情真正地放在心上过。我很不明白像我妈那样的女人,为什么不和爸离婚?

爸有时候会和我说起他学车的过程,通常情况下我不作答,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对此我并不想去掩饰。我有一辆车,小型车,三菱牌,是有一年我生日的时候,李察德送我的礼物,我已经开了三四年了。我有车但他没有。我能跟他说什么呢,我们之间的联系早就被切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这个光滑无比的切口,两个光滑的平面就算重新贴合到一起,也不可能再牵扯出什么东西来。他似乎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那些单方面的对话,最后都会潦潦草草地结束。

可是那始终是让人不舒服的,就像触摸到了章鱼,不仅有黏糊糊的触手,而且有湿滑冰凉的吸盘,无论多么快地把手缩回来,仍旧让人有无法忍受的恶心。我早就学会了忍受。忍受一切虚伪的物体和令人汗毛倒立的刮擦声,是我的强项。对于他们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无法选择他们不做我的父母。我的忍受是沉默而顺从的,如同忍受一只冰凉的癞蛤蟆,在心灵上趴伏一会,走了。我知道这种感受会伴随着一阵痛楚,但最终会消失,像一声叹息或者一个颤抖,在无能的狂怒、痛苦的怨恨之后,总会过去,心灵的褶皱会被抚平。

我觉得他们只是来自过去,或者在现实中他们早就不存在。他们从过去的废墟里给我打电话。“喂。”然后暂停,等待着,虽然是漫长的等待,直到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能想象我挂掉电话之后,他们是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我不觉得他们会痛苦,痛苦对他们已经起不了作用。

妈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她开口让我回去。不容置疑的语气马上激怒了我。

我刚要把电话挂掉。

她用尖利的声音紧接着说道:“你外公去世了。你必须马上回来。”

我的愤怒停留在了半空。我觉得她还有些得意,因为终于,我必须要按照她说的去做。

我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告诉李察德,李察德和我在闹离婚,自从我们谈判破裂之后,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说过话了。李察德在书房里安了家,除非必要,他可以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出来。我在卧室里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当他打开门又关上,到厨房里急吼吼地喝水,水恨不得一下子就被他吞进肚子里。当他不得不去往洗手间而经过我的门前时,这些声音只是他传出的响动,却不是他。

我知道房间里面是什么样。我等着他离开家,而他总会这样,他不会让我等待很久。相比待在家里,他更喜欢待在外面,他总是能从混乱的环境里找到乐子。他适合那些地方。自由就在门外不是吗。他还能从别人手里拿到他想要的,钱、时间,等等。偶尔他也有受挫的时候,但那不要紧,他可以重新投入,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停下来。

相比之下,房间里的生活是多么的乏味和无聊啊。

他开门时从不知道小心一点。门在他手里,被他拉开时发出尖刻的撕扯声,仿佛在对抗某种不可抗力。他走到门外,猛然抽回自己的手,门砰地一声回到原位。而这些不可挽回的声音,总能激发出我内心的痛苦——那种被独自留下的怨恨。我越这么想,越觉得他走的时候不带一丝留恋。

我静静地等他走远,粗砺的关门声还在他身后回荡。我坚信在哪个地方久久能听到那种嗡嗡的声音,像是空气在不停地震动。我静静地等待着,那声音就如同有人给了我一巴掌,我必须等着羞愧的感觉一点点过去。

我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去打开他留下的那扇门,有时我也能做到铁石心肠,但我不能坚持,我总是不能坚持到最后。我想这是我的弱点,所以我什么也不会问,就让他这么走掉,他当然不会有丝毫的顾忌,我不会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人。于是他走开了,就像我希望他做的一样。

我了解过他。他认识我的时候,还不到25岁,只比我大两岁,是个愣头青。但他几乎没用多少力气就把我搞到了手。彼时我还在工厂里当检测女工,我们那条流水线一共有十一个女孩子,那十个无一例外都结了婚,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和我们在一起,他是我们的组长。我们从早八点工作到晚八点,白班和夜班轮换着上。

李察德和我是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大概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确信我还记得,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我没有回复他,我有一个漫长的白班要上。

但那天我们还是去吃了顿饭。我在下班路上碰到了他,看样子他一直在等我。我很吃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那么清楚地了解了我,早已对我的行动路线了如指掌。我什么都没说就上了他的车,他把我带到市区的一家餐厅时,我还穿着那套上班时才穿的浅绿色工装。

他拿着菜单的时候,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从镜子里我看到一张稚嫩而寒酸的脸,带着洗不掉的油污和疲惫,工装服闷热厚重,松松垮垮地套在我身上。可是就在不远处,一个男人正在笔挺地等我,他穿着考究的衬衫,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水味,手指沉静地扫过菜单——原来今夜可以有这么多的选择,这让我兴奋起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

饭后他直直地看着我,说:“你想不想去走一走?”

我们先是在南湖边上逛了半圈,折返了回来,接着一起去了他家。

他一直在说有关李白和天王星的一些事情。我借用他的浴室洗了澡,确切地说,我们一起用了那个浴室。我不想跟他做爱,但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我没有拒绝,我什么都没说。

毕竟天王星还是海王星并不会让我觉得讨厌。我这么跟自己说,毕竟他有一处自己的房子,带热水和冷气的房子,我洗了澡,顺便吹了冷气。他的床又软又干净。他有这样一个房子,又有这样的一张床,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

我们很轻易地结了婚,结婚不知是谁先提出来的主意,但李察德是唯一一个表示要和我结婚的男人。也可以说,他是那时候唯一接近我的男人。我还想要什么呢。很快我就拥有了浴缸,带镜子的洗脸池,镜子周围带着一圈强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把自己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双开门冰箱,双灶台,净水器和洗干净的围裙,烘干机和光秃秃的阳台,阳台上遥远的景色,在安静的下午喝的啤酒,脏鞋子扔掉就好了,连衣裙,更多的连衣裙,亚麻的床单和枕头,时间,时间和时间。这些东西都名正言顺地,最起码在表面上,属于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一个男人能带来这么多的东西,而颤抖不止。

爸妈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后来我跟妈解释我只是忘记了把这件事告诉她。

李察德对我爸妈一直是很隐晦的态度,两年之后他才第一次见到了他们,那对李察德是一种很严峻的考驗,当他第一次从我家出来的时候,脸色发白,嘴唇不停地颤抖。他吐了一地。

“有煤油的味儿,你没有闻到吗?难道他们还在烧煤油?”我看着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我跟他说那不是煤油,是那座房子的味道。

“房子?算了算了,”李察德表情夸张地说道,“我知道会有这样的房子,但没想过你会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我想你一定有什么超能力,就算在这里,也能长成现在的样子。你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我想你一定是个天才。对的,不会错,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

李察德对我老家的那些事一点也不关心,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对我和他们的联系从不发表评论,只要这联系没有打扰他就行。他会说,嘿,他不想知道这样的事,不想知道我爸是不是又再次失踪,妈是不是又要跟我借钱。这不是他的责任,他说,你得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得自己处理。

李察德下班回来,看见我坐在沙发上,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喊住他的时候,他面露吃惊。我向他解释必须要离开几天,我的外公死了。但他不需要跟我一起去参加他的葬礼,没必要两个人都去。李察德见过他一两次,但我不认为他还留有什么印象。那是我的一个他从来不曾踏足的地方,全是令他陌生的人。李察德所做的是把我从我的家里捞了出来。我说他还是可以留在这,一个人在这,当然他想去做什么事都可以,他自己照顾自己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李察德没讲话,也不看我。我想我有点吓到他了,我无法掩饰我的伤感和脆弱,是我不能还是不想?等我絮絮叨叨地将一通废话终于说完,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打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接着我听见房门被关上。

寂静。但心怦怦地跳。我回到卧室,仰面躺在床上,松了一口气。心衰老下去。我为他感到难过,真的难过,因为这下我们真的完了。

爸和妈都是生了孩子却不养孩子的人。妈把我丢在她妈妈那里,有好几年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情,但看上去确实很忙。妈会在一些不那么忙的时候,往外婆家里打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往往不是充满着工作之后的疲倦,就是忙着赶往下一个地方的急躁。我对这些电话厌恶至极,我听出来妈不是真的想要打电话,不管我对她说什么,她都永远是一样的腔调。她压根不在意我对她说什么。她的电话只是反反复复地在说她有多累多辛苦而爸是一个怎样的混蛋。她骂他是个畜生。

我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大部分的时间。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就没有再回去过。当我想通过回首往事,而回忆起外公的音容,得到的却是虚无。那儿不是什么都没有,我很确信那里有什么东西,我拥有过的东西。某样东西被我拥有过了,我却忘记了它的名字,忘记了那种平静又幸福、甚至于幸福得有点悲伤的东西。那种感受,其中就包含了我的外公。他死亡的消息被一层什么东西包了起来,我越想明确地感受到,就越难以理解其中的含义,像吃过饭却没刷牙——像嘴里那种残余的味道。

不可否认我们确实一起生活过一段模糊却足够长的时间,我们如同灰烬一般的情感,无法言说,只能遗忘,直到世界灰色的尽头。遗忘是拯救,不然我们只能彼此憎恶。

一段相当长的、只属于老人和小孩子之间的时间。我宁愿忘记那一段日子。那是孤独、苍白、无味又贫乏的乡土生活。

我不知道我为何总是小心翼翼,为何不能够机灵一点,难道我能有这样的力量?为何我总不能收回贪婪的无耻的目光,总想要更多更多,所以总让人厌恶。视线落在我的周围,克制的一瞥,会让我的脸颊火一样发烫。

这就是全部了吗?

外婆养过一条狗,全身土黄色,一条长相丑陋的土狗。事实上,狗被拴在她那开阔的院子里,从没有一刻挣脱过。那狗从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外婆没有怜悯之心,她常常不给狗喂吃的,饥饿让它低低地嚎叫,在脏兮兮的窝里哀伤地乱转。她嫌弃它吃得太多了,她一边把吃剩的冷餐倒进狗盆,一边反复骂它。在她眼里,狗就是狗。

我对这样的生活,极为熟悉和敏感。

我躺在床上,心里想着不明白的死亡。我想他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有多少岁了,死亡是他愿意去做的事情吗。我想着,他离我那么遥远。对我来说,在他死前和死后仅仅相隔着一句语言,一个有预谋的词语。在冥冥中,有人早已规划了这个场景。有人帮助他确定了他的死期。对我来说,他死得更早,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他就不再存在了,消息传来不过是可早可晚的事。

外面下过雨,或者没下。在黑暗中,无声的雨滴和我一起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我的心被包上了厚重的毯子,什么也感觉不到,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潮湿的泪水顺着眼角徐徐落了下来。

这是在秋天发生的。醒来时,只觉得房间充满了衰败的气息。李察德在书房的门口出现,他那样子似乎专门在等我。

他来到我面前,看着我,漂亮的眼睛里,灰色的瞳孔闪闪发亮。

我的脑袋有些发懵。

“你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

我搞不明白。昨夜的哭泣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

“那这是你认真的态度?”

我请他说清楚一点。

“葬礼,”他说,“你不愿意让我去葬礼,是因为你已经打定主意了是吗?”

我突然感到很累,我只是怕他不方便,如果他想去的话,当然是可以的。

沉默。感觉到他松弛了下来,但仍然冷冷地看着我。

“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包东西,包起来的一沓钱币。若有似无的哀伤放慢了他的速度,但他一贯是沉稳而内敛的人。一直以来他有充分的感受,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想再说什么,于是就转身离开了。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许他真的想参加那个葬礼。

季节让我的思绪纷乱,在宁静中等待着狂暴和激情的来临。我想到那首先是妈的房子,妈整日在里面忙忙碌碌。连房子也是她花钱盖起来的。一座狭隘的看不见多少阳光的房子,在屋子的深处,潮湿的地板散发出一股子霉味,白色的菌丝沿着大衣柜的表面疯狂生长。也许有一天,从这屋子里长出蘑菇来也不会让人吃惊。一个长着毒蘑菇,奇幻如梦境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而正午時分,阳光直射进窗户,窗棂上的红色铁锈粉末,簌簌往下落。院子里面堆满了垃圾一样的东西,用过的装面粉的袋子,盖厕所时剩下的砖头,一些塑料,某个雨天出门,脱下来满是泥巴的脏鞋子,杂草从各个角落里长出来,屋檐底下搁着的一只破碗,碗里收集了一些下雨的水滴,水面上映着整片天空。

妈在家的时候,她做所有的事,但所有的事她都做不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她被压垮了。日复一日,灵魂就是她的负担,于是她把自己的灵魂交了出去,而交给了谁她却不知道。她也不在乎,她只是受够了。她不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她从不回首往事,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有羞愧的情感。

爸只会在外面欠赌债,当他没有办法借到钱的时候,他就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他比我更像孩子,一个巨婴。

爸还和以前一样,时间并没有把他变成可以让人接受的那种人。他坐在沙发上,长胳膊架在腿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挪开他的屁股了。妈像个老妈子在厨房弄吃的,她的皮肤越来越白,惨白得像一张白纸。爸舒舒服服地坐着,他说话时目空一切,在举手投足之间,他以为自己有那种命中注定的气势。然而命运不过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或许不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他。那不是很重要。只有在这个房间里,他才呈现出自己全部的姿态。

我们简短地说了一些话,他向我问起李察德的情况。我委婉地提起李察德和我可能会分开,我说我们在考虑改变相处的方式。他问李察德是否对我不好。不是这样的,我说,结婚的时候太过仓促了,现在觉得有些地方不是很合适。他没深究,只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让人匪夷所思,他连自己都未必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现实确实是最好的讽刺,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穿过昏暗的里屋,阳光陡然明亮,从外面进到屋子里,会觉得自己像个瞎子。

妈在忙着找一只鞋子,她的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没有过多的悲伤的痕迹。而爸在忙着死去,他的生命淡而无味,无足轻重。他让人清楚地知道他的存在完全没有必要。

没有人提到那个将要开始的葬礼。

葬礼在下午进行。那一天的天气都很好,整整一天,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在榆树叶上,阳光没有一刻停歇,有风吹过,纯白的云朵低低地飘荡着。棺材摆在院子里,盖着一条天鹅绒的毯子。

我的外公躺在里面,嘴巴微微张着,紧闭的眼睛仿佛只是在睡觉。我为他感到难受,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狭小的棺材里,身上穿着的衣服和戏服一样的繁琐,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而他没办法反抗,也不能拒绝这些装饰。我从没想过,他会变得这么瘦小,比他之前的身体,至少缩小了三分之一。

他们让我看了一眼,把棺材的盖子又放了上去。在看到他的瞬间,我有一种脱口而出的冲动,似乎只要我喊他,他就能马上回答。

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了。当我喊出那个称谓,世界上没有一种声音可以答应我。属于我的那一个声音死去了,沉入了泥土里面,消失了。

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响起,快打开那个盖子,快打开它!快把它拿走,丢得远远的!把他从那个暗无天日的盒子里救出来!

外公是个好人。

但也仅止于此。

他是个种地的好手。他能从地里,收获出西瓜、土豆、甘蔗、南瓜、棉花和辣椒。他每天都要去田地里一次,通常天蒙蒙亮时他就起床,在田里干活到太阳高升再回来吃早饭。夏天的夜晚,他在瓜棚里睡觉,瓜棚用玉米杆搭成,上面盖了层防风的塑料膜,里面一张小床就是他睡觉的地方。

他用双手创造了这个家,家里的每个人都靠他养活。

妈在灵棚里给我找了一个地方,我哭丧时戴着白布条帽子,腰里系着白布的腰带,鞋面也是白色的。白色把我们与别人区分出来,让我们变得突出,身上的白色越多说明心里的悲痛越重。

我们是一群表演悲痛的人。

为什么我不能停下来,然后离开这里?这么多的哭声越来越荒谬,我们必须在这一天把悲伤全都释放出来,我们合情合理肆无忌惮地大哭。

只有这天,哭泣是允许的,被鼓励的,无论什么样的哭声都不会引来劝阻。只有这天,泪水长流。

在喧嚣热烈的哭声中,我心里想念着李察德。哭声像干净的水流扫过秋天的第一片落叶,荡涤所有存在阴影的地方。

树下站满了人,为了躲避午时的阳光。

爸在人群的另一边,我没怎么看到他。他一会出现在这,一会出现在那。他无所事事,只能闲逛。他试图和人攀谈,参与一些重大事情的商议,但没有人愿意理他。他衣着寒酸,一副自己是个人物的表情,像个讨人嫌的愣头青。他独自一人,十分凄惨地转来转去,想在人群中找到一个容身的地方。

人群回避着他。没人在意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他的双手无力地抱在胸前,嘴唇紧闭,眉头低低压住黯淡无光的眼神。

这是属于他的时刻,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去面对,我心里想,我不能去打破他的寂静。

葬礼就是葬礼。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葬礼也有条不紊地结束,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正常。

很少有人记得我是谁,我强烈地想要回到李察德的身边。

我想人群中有一两个人看到了我,没人注意到我向他们投去的一瞥,在那之前,我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睛。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朝我妈飘去:“你这个女儿好久没见了。”

妈无助地笑了笑。

棺材沉重得叫人绝望,抬棺材的人得非常努力才能把它抬起来。木板有些变了形,咯吱咯吱作响。

平原上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风吹过白色的水泥小路,吹过老得不能再老的泡桐树梢,吹过磨盘石,在石面上转了一个圈,接着漩涡一样向我们吹来。

一个新坟,泥土潮湿地向外翻着。他们又把沉重的棺材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落下去。坟挖得很深,棺材沉到了地下。

又有一阵风,吹着宽大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干燥的树叶在头顶胡乱碰撞着。葬礼结束了,人们开始离开。

他们烧掉了他的大部分东西。现在死亡是一个没办法再更改的事实,妈和人讨论着他的一双鞋,也许可以留着。他最喜欢的一双鞋。没人说行,也没人觉得不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剩下的东西。

我在廊檐下等待。太阳已经转到了西边,一天还没有过去,爸不知去了哪里。我在零零散散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踪迹。之前我看到他和一个人说话,那人当着大家的面,当做不认识他一样,不接他的话茬。我觉得我得走了。

我想我必须要走,悲伤的时辰结束了,没人在乎我是不是悲伤。既然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既然他们如此厌恶他,也会同样厌恶我。我不能否认,我的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液。

我的眼睛找到了爸,他一个人坐在房顶上,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去的。那几乎是最显眼的一个地方,他坐在那,大家都能看到他,孤独、忧郁,落落寡欢。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确定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或者也不是个好朋友。他看起来就像一摊烂泥,不夸张地说,他确实是个这样的人,一无是处。我从别人的转述中才有了些许对他的印象,事实上,我们从未真的相处过。

我只知道他读过一些书,24岁终于结了婚。第二年夏天,孩子就出生了。孩子出生时他不在,他回不来,那时候他就经常进监狱。等他出来,孩子已经半岁了。当孩子在这个烂泥坑里长大,依然很少见得到他。很难去探究他离开家时都在做什么,有道德的人对此难以启齿,通常只会把他的行为称之为鬼混。而这是能够给他的最笼统最有尊严的评价了。任何事物都不能对他产生什么意义,像别人说的那样,他不过就是个混蛋。

耻辱的感觉在我胸口翻滚,仿佛有人朝我脸上重重地来了一巴掌。我张开嘴,空气挤进我的肺部,血液猛地流遍全身,我的灵魂长出了酸涩的种子。我沉默地等着,也许我该做点什么结束这一切。

而此刻,他忧郁又做作地凝望着远方。

我想离开,但动弹不得。我想念着李察德,争吵时他愤怒地盯着我的那种神情,冷漠地看也不看我一眼,他说我是个婊子。在他面前,我才是个真正的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我可能认识无数个李察德,却唯有一个李察德跟我结了婚。在那之后很久我才明白,像李察德這样看似完美的人,跟我结婚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我们多多少少都从父辈那里得到了些东西,这些东西成为我们的阻碍,我们的缺憾,成为了我们自己。李察德和他爸一样暴躁易怒,而我时不时地,也会跟我妈一样做一些愚蠢的事情。我有点明白了李察德,为什么他总是在我面前而不是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孩子。他觉得我要做好那些事情,觉得我应该打扫家务。他总是问我:“为什么你不能把枕头放好?这只是一个枕头,一个枕头!”对他来说,他只是觉得困了,他需要有一个舒适的环境去睡觉。他想要我去完成他的要求,但他却只会冲我大叫。

他不再自己烫衬衫,他想让我手洗那些衣服,再用相同的衣架挂起来。我在衣服的丛林里耗费着自己的生命。“我的衣服总是脏的,我再也找不到衣服可以穿。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这么说完,我们就会吵一架。

李察德说他妈还活着的时候,经常挨他爸的揍,“他打她,也打我,打得特别狠。”当我问能有多狠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他夜里总是做噩梦,他直挺挺地躺在我身边,不停地乱叫。他也感到恐惧吗,在他不能控制的时候?他不是我的敌人,跟我作对的是他身上过去的影子。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点。

直到傍晚,我们才离开。

暮合四野。寂静在黑暗中蔓延,平原在如水般夜色的笼罩下渐趋完美,如此和谐,夜风吹拂让人迷醉。我们静悄悄地走在路上,爸走得快,妈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而我避开他们走过的路,专门踩在乱草蓬蓬的田埂边上。秋虫始终在我们脚底下鸣叫,不眠不休,这是最后疯狂的日子。远处的黑暗中蛰伏着一座座村庄,在无尽的黑夜中显得极为庞大,这些庞然大物中漂浮着橘色的灯火。

黑色的树丛如同等待着翻涌的浪潮,一只巨兽弓起了后背,在树的后面偷偷隐藏着。

拐弯的时候,我的脖颈突然一紧,似乎有冰凉的东西掉了进去。它下落的速度让我全身发毛。我揪住上衣的一个角,企图把它抖落。

我于是看见夜幕中几颗孤单的星子。我怀念那些能看见满天星河的日子。外婆说星星最多的地方就是银河。银河是什么样的?就是一条河吧。她也说不好。我想那大概是由星星组成的河流。

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坚定又重复地响起。

我们走过河岸,走过潮湿的坡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平原上光秃秃的,一览无余,收割后的麦秸茬还留在地里。平时在茂密的庄稼里面藏得严严实实的坟堆,显露无遗。无数的坟头在平原上,在我们的脚底下,蔓延开来。原来这么多的人曾活在世上,而外公刚刚给这世界添了一座新坟。

我准备第二天就走,当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他们的时候,妈没有说什么。爸哼了两声,意义不明。

夜更深了。当我躺在小房间的床上时,从墙壁的另一边传来他们两个人的争吵声。我直直地躺着,想着只要捱过了这一天,捱到明天早上第一声鸟鸣响起,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他俩的声音时大时小,波浪般起起伏伏。两种声音相互纠缠,谱成一曲难解难分的旋律。爸的声音始终在上面,他用不屑的姿态贬低对方,这样他就可以用气势把对方吓倒。爸的声音里有一种木屑的特质,分不清是由于缺乏弹性还是因为狡黠。但只要多点时间就能听出来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当然还有男性特有的霸道跟无耻。妈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已经没有任何逻辑了。不过听她的架势,除非他们两个各自往对方脸上挥上一拳,不然她一点也不愿意停下来。

我在黑暗中凝视着看不见的天花板,我本来不打算管他们,随他们怎么折腾。但我没有任何睡意。我捂住眼睛,难以抑制地哼哼着。

我爬起来,绝望地向他们走去。爸和妈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都转过脸去,我的出现让他们暂时安静下来。爸半抬着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他看起来像是会狠狠地揍妈和我一顿,毕竟他是个男人,正在发火。他真的会打我们。谁也琢磨不透他。

这次是妈先开始的。我发现他们不过是在相互谩骂,和两个争抢玩具的孩子没有区别,他们不停地向对方说着污言秽语,生怕对方会在自己喘气的空档中多说一个字。他们嘴里吐出密密麻麻的语言,没有新词汇的时候就一直重复前面的话。我突然希望看到他们打起来。

我觉得非常无聊。妈突然看向我,厉声地说:“你,还有你,吸干我的血,吃掉我的肉长大的东西,没有一点良心的畜牲,怪不得是你爹的种,累死累活把你养大,现在我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呸,呸!都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连你妈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不知道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死了算了!”

我知道她神经质。

我并不想和她争吵,有时候她确实不太正常。在沉默中,我有种和爸站到了一条战线上的怪异感觉。

她把手边的东西朝我砸过来,是一个空盒子,所以不会让人觉得疼。爸给了她一巴掌,她又不依不饶地打了爸一拳。他们两人终于厮打起来。

我转身走开。我全部的行李仅有一个背包,我找我的背包,把手机和充电线塞了进去。他们俩打得累了,就停了下来,妈开始哭,像白天在葬礼上时一样哭。

我把包背在肩上,試了一下,非常轻。我拿出李察德给我的那沓钱币,把钱搁在床头显眼的地方。

轻轻地打开外院的门,门没有锁,推开时有一小声异响。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里,泪水突然汹涌而出。

我任由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走得很慢,因为我并不着急到哪里去。眼前的道路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多了许多陌生的事物。我走过一座开着院门的房子,房子变了样,可我知道这是谁家,我听到院子里有几声狗叫,正屋门前的地板铺了三层台阶,平淡却十分遥远。

我在黑暗中缓缓地走,我走路时没发出一点声音。我太放纵自我了,以至于忘记了在夜里可能会有的危险。街边廊柱底下一个黑影突然动了一下,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那背影弯曲平和,隐隐约约让人感到熟悉。

也许黑影也看到了我,街道如此寂静。如果我在此时受到攻击,会不会有人从家里走出来看我。

黑影绕到我的身后,消失在黑暗中的一个拐角处。我听着身后的响动,分辨里面有没有异常之处,某种东西搅动着我的心,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警觉起来。

旅馆的灯还亮着,一个疲倦的红头发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我询问价格时,她不时往我脸上瞟。

我用手机付了押金的钱,红头发女人装作散漫的样子把我的身份证还回来。接着她在抽屉里一阵翻腾,找到一串钥匙。

我跟在她身后上楼。“还有些蚊子,记得点蚊香,是的,现在的蚊子可凶了……可以,有厕所,但不能洗澡……干净的,保证干净,床单都是我亲自洗的,我每天都洗……放一百个心,干净的,都是我自己洗的……”

二楼有四五间屋子,她打开其中一间的门。帮我打开里面的灯。

“怎么样,都是干干净净的……这床,这被子,每天都换……行吧,就这间?这方圆十里都知道我们家,这地方你找不到比我家更干净的了……就这间,决定了?”

我走进去,红头发女人退出来,我们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中打了一个照面。

“我好像认得你……”她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

我对她微笑着。

我关了灯,和衣躺在床上,一天之后我又累又困。我怀着疲惫的心情想着妈或许发现我已经离开,接下来的夜里,她会一直哭泣。与此同时她的父亲刚刚入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止住哭声……

我在对妈的幻想中睡着了。

早晨离开旅馆时,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李察德在家,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快就已经返回。不仅如此,他还去车站接了我。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我们甚至没有打招呼,只是看了看对方。我感到很累,李察德把车开得飞快,他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打电话。

我看着窗外,嘉兴的天气依然很热,傍晚的城市暑气未消,一层朦胧的热气飘散在城市上空。夕阳的光线正变得浓烈。

路边是宽阔的草地,放置着静悄悄的景观雕像。

“你想去吃点什么?”李察德突然说,“这附近有家面馆,我们就近吃点。”

我想了一下,确定他是在跟我说话。

“好。”

他心不在焉地吐出一口气。“怎么样?我是说回家。”

我说:“当然,还行。你工作怎么样?”

他说:“好几件事情都很难搞,对了,你爸在家里?”

“是的。”

“你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怎么样,去哪了?”

我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会这样呢。”李察德摇着头叹息道,“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

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妈跟他在一起。”

“那是什么样子的?”他问道。

“我还是很想把她揍一顿,狠狠地揍。”

“确实需要有个人管一下你爸,不过你能怎么样呢。”

“不,”我说道,“我是说揍我妈。”

李察德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像满涨的风一样灌进我的肺里,我忍不住想要干呕。

好几个月后,爸顺利拿到了驾照,可他还是没有车。李察德和我仍然生活在一起,我们没有分开,我们甚至商量着要一个孩子。

等到我们的儿子出生,爸又消失不见了,也许他已经找到了可以让他开的车。

孩子出生后的几个月,李察德仍然很忙,但他因为孩子的外貌长得像他而非常开心。“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对不对?”

我不认为孩子像他。确实有些地方是相似的,但也可能是错觉,我很难把孩子的脸和他的脸联系起来。

“你觉得他的眼睛像谁,像我吗?”他问。

“这很明显啊。”我说。

“他的鼻子呢?嘴巴呢?他真的太可爱了。”李察德抓着孩子的小手掌,“但你不觉得他的脑袋特别像一个人吗?”

“嗯?”

“像你爸。”

“我爸?”

他让我看。

“是真的。”我吃惊得说不出话,太不可思议了。

他说得没错,虽然我已经记不清爸的样子,我还是一下子就看得出那儿确实有跟爸一样的特征。后脑勺凸起,浑圆饱满,短短的头发像马鬃一样硬。他的发丝天然地好,乌黑油亮,每一根都跟随着纹理的引领,像柔顺的波浪。我想到四月的麦田,在狂风的吹拂下,闪着一层一层的银光。那引领的力量随着山丘般的头颅来到它的中心——一个漩涡,就在他的头顶,清晰明了,毫不含糊的唯一一个,给生长带来了权威和秩序。一个完美的头颅。

我的眼前一下子就出现了葬礼那天下午,爸在忧郁孤寂中无法安放的脑袋。他就那样晃来晃去晃了一整天。

我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太神奇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好是坏?我从没想过竟然会这样,会像他,怎么会?那个人!”

“很正常,毕竟你爸生了你,有些东西自然也会通过你遗传到孩子的身上。生命真奇特。”

“我爸生出了我?”我呆呆地看着他。

李察德笑了:“你傻掉了。”

“对,我爸生出了我,我当然知道是他生了我,可是我一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们一直都是这么陌生,一直都是。我不知道父亲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意义。而现在我看着我们的孩子,这个我天天抱在胸口,从我身体里生出来的孩子。这个孩子,我喂他奶水的时候,我的生命从我身体里流到了他身上。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李察德说:“虽然我很想理解你,但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我是说,他跟我亲密无间,然而他却像我的父亲。我有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爸跟我有这么紧密的一种联系。”

“是你想多了。”

“可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我爸以前也是一个孩子,他也不是天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有过被珍视的机会。如果他没有经历他经历过的,可能就会成为另外的样子。我会想到他的小时候,我忍不住会想,他经历过什么。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应该老纠结过去的事情。”

“这很难说。”

“难道不是吗?每个人都有可能被他的生活吞没,特别是孩子,他受到的影响更深。”

“你说的是原生家庭的问题,”李察德说道,“可是你被吞没了吗?想想你自己,就会知道不是所有的结果都是别人造成的。”

我说:“可是,如果去掉施加在他们身上的阴影,他们被吞没的机会是不是就会少一点?”

“不见得,”李察德说,“因为他们那代人很多都那样,大巫见小巫罢了。”

我说:“光这样的联想就让我很不舒服,你觉得会不会对我们有影响?”

他看着我。

我说:“有些东西会被继承下来,我说不清楚的东西。你觉得孩子以后也有可能会长成像他那样的人?有那种……性格?”

李察德说:“这不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不安。”

“你在想什么,他的父母可是我们!”

“我们,”我看着他的脸,“我们能做得更好吗?”

孩子在李察德的怀里挣扎,他快哭了。

“不是所有的遗传都是坏事情,”李察德说道,“他会选择好的东西,你看,你过来看。”

“什么啊?”

“快过来。”

我凑过去。

李察德说:“看他的头顶。像什么?”

我看到孩子头顶的漩涡。

“像旋风?”我问。

“更像一个星系?”

我再一次被他的话语震惊了,但我不能否认。“宇宙在他的头顶。”

“好神奇,宇宙的样子映在婴儿身上。这是多么漂亮的小东西啊!”

孩子哭了。李察德把他放进我怀里。他的身体如此温暖,我抱着他。

我对李察德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我感觉我快哭了,孩子的脸在我视线里模糊。

“他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爱,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让我体会到这种感觉。”我抬起头看着李察德,忽然带着一种疲惫无力的霸道,“所以,不管你怎么想,没有人可以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会离开我,但如果有那一天,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用手拉著我的头靠向他的身体:“傻瓜,他永远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每个人都在成长不是吗?”

我在心里笑了,那些总是很沉的东西有点点松动了。

李察德问我:“你知道刚才你像什么?”

我贴在他身上说:“不知道。”

“你提到你爸的时候……”他说。

“啊,我什么样?”

“提到他的时候,”李察德停顿了一下,“你看起来……”

“像一个疯子。”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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