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瀚
摘要:文章聚焦于《晋书·载记》对少数民族首领形象的塑造,指出《晋书》习惯用神话谶纬叙述胡族首领事迹,同时着重表现少数民族的汉化状况和政治环境,与前代正史的少数民族列传相比有较大的进步。多元的胡族首领形象为我们认识十六国历史提供了新视角。本文指出,《晋书》这种历史书写方式受到了唐代官方质疑晋朝正统性、淡化“华夷之辨”思潮的影响,而且《晋书·载记》这种体裁仍未脱离传统“列传史”写作的窠臼,这也反映了《晋书》“民族史”观念的淡薄。
关键词:《晋书》;少数民族首领;历史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20)30-0054-04 DOI:10.12228/j.issn.1005-5312.2020.30.033
一、前言
在本文中,笔者所定义的“少数民族”概念主要有两个内涵:一是正史中专门以列传、载记等形式专门记载的民族,这一形式开始于《史记》的《匈奴列传》,在《晋书·载记》中也有体现;二是自汉朝到北魏这一时期,与在长安、洛阳、邺城建都的汉族政权形成对立的(笔者对汉族政权的定义是承认并且尊奉华夏礼仪,重视王朝正统性的政权。这集中表现在汉、魏、晋三朝对于王朝更迭的重视性,而且在禅位时都表现出了表面的“和平”与秩序),活跃在我国东北至西北大部的政权以及部落。如果从精确的地域上讲,我们也可以把其称为活跃在“从贝加尔湖到到河北、山西和山西边境地区”的民族①。
为什么采用“首领”这个词。传统的史家一般重视国号的创立和皇帝的称制,由此作为一个正式君主的诞生。如果以这些条件为标准,我们只能关注“十六国”正式成立以后,在这些国号下面活动的君主。但是少数民族并非一开始就建立了国家政权,他们经历了从部落到国家的过渡期,这段时间产生了很多奠基政权的人物,而且他们在世时也没有称制,最多在死后被追赠谥号。
比如后秦的奠基人姚弋仲生前被封为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风公,前秦的奠基人苻洪被封为“征北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冀州刺史、广川郡公”②。这些首领接受的官职明显表示出一种不敢僭越的心态,但是他们又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治实体,有管辖的范围和统率的军队,也有从上到下的官职分封和经济来源。总之他们对历史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从这些少数民族的社会发展程度来看,把这些头目称为“酋长”也不合适。所以我选择介于“酋长”和“君主”中间的一个词,把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创始前的奠基人和创始后的君主统称为“首领”。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为什么会以“历史书写”来说明《晋书》中的少数民族首领。任何一个传世文献都是一个“文本”,而在文献记载中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形象构造。特别是在史传文学兴盛的中国文学传统,纪传体史书记载的人物兼有历史形象与文学形象的二重性。正如海登·怀特所说:“史学家‘发现故事,而小说家‘创造故事。在史学家的工作中,‘创造也起部分作用。”③所以《晋书》也有其自身的特点。一般的史书修撰是当代人修当代人的史,或者当代修上一代的史,而《晋书》却是在相隔南北朝这一大的历史时期后对前代历史进行编修。《晋书》的修撰建立在前代多种史料的基础上,编者在编撰时也有意无意地渗入了自己的“创作”。钱鸣盛更是激愤地说“晋书唐人改修诸家尽废”。
将现存的“十八家晋书”资料与《晋书》的载记相对比,我们可以了解到《晋书》对于文本的改动程度(《十六国春秋》是与《晋书·载记》关系密切的著作,已经学者将其进行对读,所以关于《十六国春秋》和《晋书·载记》的关系问题我暂不赘述)。目前汤球的《九家旧晋书辑本》对前代晋书有比较多的收录,其中王隐与臧荣绪的《晋书》现在都存有一些有关石勒、慕容皝等人的资料,这些资料与唐修《晋书》相比就有一些不同之处。除了一些对意义影响不大的虚词、同义词的增删替换,还有一些较大的改动。比如《九家旧晋书辑本》记载:“勒击刘曜。使人著铁屐。施钉、登城……”现存的《晋书》就没有这条记载。这些差别暗示我们,现存《晋书》本身就是二三手的文本,带有编纂者的材料選择和情感倾向。前人多批评《晋书》的记述有“小说化”倾向,与《三国志注》类似,缺乏历史真实性和严谨性。但是这个问题我们也需要一分为二的看。傅斯年曾经评点到:“《晋书》中之小说,《宋史》之紊乱,固是不可掩之事实;然而《晋书》却保存了些晋人的风气……对于我们,每一书保存的原料越多越好,修理的越整齐越糟……《新五代史记》及《明史》是最能锻炼的,反而糟了。因为材料的原来面目被他的锻炼而消灭了。”④应该说,傅先生的看法是比较客观的。作为一个整理后传世的“文本”,《晋书》对于少数民族首领的记载反映着十六国时期的历史现象,同时这种现象被加入了一些“浪漫化”、“奇异化”的想象,体现着唐代人对这一分裂时期的历史思考。所以与其争论《晋书》记载的可信度,不如把《晋书》看成是连接晋朝十六国与唐朝的一道桥梁,把貌似逼真的“历史记载”看成为唐代创造的“历史书写”。这篇论文的任务就是对这些有关少数民族首领的“历史书写”进行研究,发现其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二、《晋书》中少数民族首领形象的历史书写
《晋书》中塑造了多姿多彩的少数民首领形象,描写技巧和叙事都远胜前代史书。本文第一部分拟从“诞生传说与谶纬思潮”、“进行汉化与保持胡化”、“政权效忠与政治博弈”这三个方面对其形象进行研究。
(一)诞生传说与谶纬思潮
在中国传统的历史书写中,一般都会将开国君主的事迹进行浪漫化、神话式的阐述,这是一种固定的叙述模式。《晋书》在记述少数民族的首领时也把神话的模式融入到了叙述中,使得这些首领仿佛是应天受命而来。《晋书·刘聪传》曾提到刘聪的母亲在怀孕时曾“梦日入怀”,刘渊的母亲呼延氏则梦“所见鱼变为人,左手把一物……授呼延氏,曰‘:此是日精,服之生贵子”苻健是“母姜氏梦大罴而孕之。”吞服“某样东西”,或者梦到“某物入怀”然后产子这些故事,在我国许多历史记载中都存在,这是典型的帝王降生神话。但是如果《晋书》频繁地采用这种传统帝王降生神话(甚至可能是编者自己创造出来的),是否也暗示着编者在暧昧地承认他们与正统帝王无异?
在汉代之后,神化君主和政权的手段加入了“谶纬”因素,通过童谣、祥瑞、谶文等手段强调“受命”的合理性。这种风潮也影响到了许多少数民族,所以《晋书》的相关记载极多。比如有一种现象是少数民族首领经常根据谶文改名。苻洪本姓蒲,因为“谶文有‘草付应王,又其孙坚背有‘草付字,遂改姓苻氏”。慕容垂也曾经改过名“,(慕容垂)寻以谶记之文,乃去「夬」,以「垂」为名焉。”苻氏政权还曾因为谶文改变姓氏,因为传言兴起大狱,足以见他们对谶纬神异的关注程度。笔者猜想,对谶纬的迷信或许与地域有关。关中地区是西汉的统治中心,西汉末年王莽统治时期这里的谶纬风潮尤甚,所以难免会对后来的前秦、后秦政权有影响。另外从西域经由河西走廊到关中也是外来宗教的传播路线,前秦也会受到相关宗教迷信的渲染。
总之,《晋书》通过诞生传说和谶纬预言的包装,把少数民族首领塑造成迷信预言的天选之子,这种形象十分类似正史中的开国帝王叙事。
(二)进行汉化与保持胡化
关于十六国政权的汉化程度,历来有许多论文进行讨论。但是这些政权的首领,作为一些“个体”的存在,他们的“汉化”特征呈现出一种更为复杂的状态。只有细读文本,才能更好地梳理这些特征,发现一些未被前人注意到的细节。这是本文着重探讨的内容。
胡族首领对“汉文化”的推崇表现在对汉朝历史文化,以及对汉族文化和制度建设的学习。在十六国时期少数民族首领的谈话中,我发现他们在交流时总是爱援引汉朝的历史典故,对汉代的历史人物进行品评,似乎对汉朝有种天然的亲切感。比如石勒就酷爱《汉书》,他“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大惊曰: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至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其天资英达如此。”而苻坚在南游霸陵时,也与群臣讨论汉朝的历史。史书记载苻坚“顾谓群臣曰:‘汉祖起自布衣,廓平四海,佐命功臣孰为首乎?权翼进曰‘:《汉书》以萧、曹为功臣之冠。(这里又提到了《汉书》)坚曰:‘汉祖与项羽争天下,困于京索之间,身被七十余创,通中六七,父母妻子为楚所囚。平城之下,七日不火食,赖陈平之谋,太上、妻子克全,免匈奴之祸。二相何得独高也!虽有人狗之喻,岂黄中之言乎!”刘渊起兵时以汉朝的后继者自居,十六国的少数民族君主又热衷与臣下探讨汉朝的历史,这些现象绝非偶然。他们其实是在借古喻今,以昔日强盛的王朝与当今的政权形成对比。而在这种对比背后,其实潜藏着君主们希望像汉朝一样,成为正统政权继任者的渴望。而且少数民族首领在用典时很少援引魏晋两朝的故事,这或许是因为魏晋两朝均是以篡位获得政权,政权来源并不正统。(关于“正统”的问题我们后文再讨论)
前文我们提到少数民族首领的趋势是进行汉化,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某些少数民族首领由于种种原因,往往还保存着“胡化”的性格和行事逻辑。比如石虎就是一个保存有较多原始部落遗迹的“胡族”首领形象。首先,石虎性格残暴,“至于降城陷垒,不复断别善恶,坑斩士女,鲜有遗类。”其次,石虎又对武力有着天然的敬佩。这从他对苻健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晋书》记载“(苻健)及长,勇果便弓马,好施,善事人,甚为石季龙父子所亲爱。季龙虽外礼苻氏,心实忌之,乃阴杀其诸兄,而不害健也。”苻生性格更为残暴“,宗室、勋旧、亲戚、忠良杀害略尽……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至于截胫、刳胎、拉胁、锯颈者动有千数。”如此恐怖的行径,几乎可以说是性格变态。除了天然的性格,“胡化”还表现在偏袒胡族的法律制度上。有一个小故事颇能说明这些胡族首领在处理本族事务的复杂态度。石勒载记说“(石)勒宫殿及诸门始就,制法令甚严,讳胡尤峻。有醉胡乘马突入止车门,勒大怒,谓宫门小执法冯翥曰:‘夫人君为令,尚望威行天下,况宫阙之间乎!向驰马入门为是何人,而不弹白邪?翥惶惧忘讳,对曰:‘向有醉胡乘馬驰入,甚呵御之,而不可与语。勒笑曰:‘胡人正自难与言。恕而不罪。”石勒在建国时以法令严峻著称,但是在处理胡族突入宫门时却又宽宏大量。后来《晋书》又记载:“坦性诚朴,率然而对曰:‘顷遭羯贼无道,资财荡尽。勒笑曰:‘羯贼乃尔暴掠邪!今当相偿耳。”大臣直接提“羯贼”这个词,但是石勒却哈哈一笑,并不在意,这又与他的“讳胡尤峻”形成对比。这些故事充分说明,在“汉化”和“胡化”的交锋过程中,少数民族首领虽有裁决权,但是大多数时候也处在左右摇摆的境地。胡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的融合,也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
所以根据上文的论述,我们在看待这些少数民族首领形象时,可以根据汉化的深浅和个人性格的特征分为两种:一种是仍带有部落气息,不羁放纵的豪酋形象,这类人物一般是带领少数民族刚刚崛起的初代首领,或者在崛起之后性格残暴的后继者。比如姚弋仲、石虎等等。一种是受汉化程度较深,足智多谋,顾全大局的首领形象,很像汉族君主,这类人物有慕容廆、苻坚等。
《晋书》对少数民族首领种种形象的描述是成功的,我们可以把这方面的内容与前代的权威史书《汉书》相比较,就能看到《晋书》的进步。《汉书》是正史中记录少数民族的代表,但是它多关注少数民族与汉朝的互动情况,其实这依旧是一种以中原文化为本位的历史观。而且《汉书》的观察和记载偏猎奇向,《汉书》的《匈奴列传》等篇目是以一种地理学或者说人类学的视角去观察汉王朝边疆少数民族的存在,侧重风俗描述。所以它在介绍少数民族首领时只是把他们的首领世系做一个简单的罗列,至多花一些篇幅去描述一下少数民族中卓尔不群的异类,或者曾经对汉朝政权产生过重大威胁的首领。即便是这样写,史官的笔法也不自觉地(或者说故意地)流露出轻蔑。比如冒顿单于曾经威胁过汉朝政权,在写到冒顿单于给吕后寄信时,《汉书》的描述是:“考惠、高后时,冒顿浸骄,乃为书,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这种记载不但没有展示冒顿的英雄气概,反而使其显得轻浮无耻,最后《汉书》仍以对“礼乐之帮”的推崇来为这个插曲作结:“冒顿得书,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
显然,在这种历史记述中,哪怕中原政权在战争中处于劣势,我们也始终强调着文化正统的优越感,这无形中就扭曲了对历史的真实叙述。而《晋书》就很明确地承认少数民族首领的杰出之处,塑造的形象也比冒顿单于等前代形象更加立体,这是我们需要注意的。
(三)政权效忠与政治博弈
那么,在“汉化”与“胡化”的挣扎中,这些胡族首领的政治倾向究竟如何?首先,与汉化倾向相伴的,是对中原汉族政权的尊重。初代胡族首领为了自己的荣达显贵,经常直接参与到晋朝对于胡族政策的制定过程中。比如《晋书》记载石勒在发迹前曾向州官建议:“今者大饿,不可守穷。诸胡饥甚,宜诱将冀州就谷,因执卖之,可以两济。”石勒这种背叛自己族类的行为,充分表现了他对晋朝政权的推崇,可以说这时他自己的身份定位依旧是“为汉人服务的胡人”,这也是在晋朝强盛时期胡族首领的常态。但是在“八王之乱”后西晋政局开始动荡时,胡族首领对汉族政权的态度就很微妙了。在纷乱的政治局势下,对于中原政权的态度往往是一项政治赌博,所以许多少数民族首领在这方面态度往往暧昧不清。
前文也提到,在胡族政权崛起的初期,胡族首领大都不敢称帝,只是称“公”或“将军”。但是当匈奴前赵、羯族后赵、氐人前秦纷纷成为北方地区最强力的政治实体之后,北方的胡族就面临着一个选择,是继续尊奉东渡后的晋室,还是向新兴的胡族政权效忠(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北方的“正统”已经发生了变化)。其中慕容廆、姚弋仲在面临后赵时分别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慕容廆接受下属的建议,忽略石勒“,乃遣其长史王济浮海劝进。及帝即尊位,遣谒者陶辽重申前命,授廆将军、单于,廆固辞公封。”这也是三国时孙吴跨越曹魏与辽东公孙政权联盟的重演。而姚弋仲则选择为后赵服务。在姚弋仲率领的羌人政权刚崛起的时候,他们归顺于石勒,他曾多次给石勒上书,对人事变动提出意见:“(祖约)残贼晋朝,逼杀太后,不忠于主,而陛下宠之,臣恐奸乱之萌,此其始矣。”后来姚弋仲又建议石虎“明公握兵十万,功高一时,正是行权立策之日。陇上多豪,秦风猛劲,道隆后服,道洿先叛,宜徙陇上豪强,虚其心腹,以实畿甸。”这几乎是一种后赵忠臣的形象,与石勒为晋朝服务的场景如出一辙。
即便后赵已经基本控制了北方地区,由于胡族的政治传统与中原地区不同,他们仍未完全脱离原始的部族协商式的传统,所谓的后赵王朝仍有部落联盟的影子。比如石虎就相当忌惮姚弋仲的存在。同时,由于后赵这种北方政权对于中央集权的理解落后,他们维护政权稳定的能力又显然不及过去的秦汉政治,所以各个少数民族首领处于若即若离的政治博弈状态。一旦中央皇室的内部发生动乱,或者受到外部冲击,北方政权便会走向崩溃。最典型的当属后赵和前秦的瓦解,《晋书》记载:“石季龙之死也,赵魏乱,垂谓俊曰:‘时来易失,赴机在速,兼弱攻昧,今其时矣。”前秦在淝水之战战败时,姚氏政权、慕容政权又纷纷而起。如果把这些政治的变动,和《晋书》对相关谶纬的记载联系起来看,我们发现《晋书》本身对各个政权的正统性也有相当的“困惑”。既然政权而且变动频繁,每个王朝的诞生又伴有神异的现象出现,那么似乎每个胡族政权都是正统,也似乎都是非正统。在这个叙述过程中,名义上正统的东晋政权只是一个暗淡的背景板。
三、《晋书》少数民族首领形象形成的原因
那么唐修《晋书》对于少数民族首领的塑造何以呈现出这样的状态?这与唐代修史者对晋朝政权看法和对胡族的看法有关,“事实上,每一种有关实在的历史记述中,确实都显示出一种不可消解的意识形态成分……(现实世界)是过去世界的延续。”⑤在《晋书》中,晋朝政权的合法性受到了质疑。
《晋书》中有四篇唐太宗直接写的传论,其中《宣帝纪》后面的评论显得十分严厉:“而返闭军固垒,莫敢争锋,生怯实而未前,死疑虚而犹遁,良将之道,失在斯乎!……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乾,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尽善之方,以斯为惑。”作为晋朝奠基者的司马懿,唐太宗评价他“生怯实而未前”,而且主要强调司马氏背叛了曹魏政权的信任,这就奠定了唐代官方对晋朝政权的否定态度。而且《晋书》还刻意列出对晋朝政权不利的材料。《晋书》记载“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用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官修的《晋书》记载这个故事,以否定晋朝的合法性,可见其讽刺的用意。更微妙的记载是晋明帝的血统问题,《晋书》提到“(王)敦正书寝,梦日环其城,惊起曰:‘此必黄须鲜卑奴来也。”此时石勒、段氏政权还活跃在北方地区,如果這条材料属实,那么从民族血统来看,晋明帝与这些少数民族首领也就不存在什么正统与不正统的差别了。除了合法性受到了否定,晋朝在执政过程中也并不算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政权,这主要表现在西晋政局的动荡(贾南风专权,“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等等),还有一系列的决策失误。其中最重大的失误就是司马炎听取建议采取了封建制作为立国之本(参看《晋书·刘颂传》),这点后世史家早有确论。而且由于长期受世家大族的控制和近亲结婚,晋朝皇帝普遍也寿命较短,与北方强悍的胡族首领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晋书》这种带有轻视色彩的记载下,少数民族首领的形象却相对地获得了提高。
与对晋室的批判态度形成对比,《晋书》对少数民族首领及其政权的态度颇为暧昧。前文已经提到,《晋书》对这些胡族首领的塑造已经进步了很多,态度相比前代已经明显客观,在此不再赘述。但是受传统“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晋书》往往又在每篇载记的结尾带有评论性质的文字中,对胡族政权和其首领进行严厉的批评。
这种“先抑后扬”的评论方式当然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因为李唐皇室本身就带有胡族血统。陈寅恪指出:“若以女系母统言之,唐代创业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为独孤氏,太宗之母为窦氏,即纥豆陵氏,高宗之母为长孙氏,皆是胡种,而非汉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统杂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⑥所以作为官修史书《晋书》自然不可能过于鄙视胡族。但是李唐皇室毕竟是汉胡交融的家族,他们对传统汉族高门大姓的传统又心向往之,所以又必须在名义上贬斥胡族。正如陈寅恪考订李唐皇室本出自赵郡而非陇西:“李唐皇室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⑦;隋唐文化“乃关陇地区内保存之旧时汉族文化,以适应鲜卑六镇势力之环境,而产生之混合品。所有旧史中关陇之新创设及依托周官诸制度皆属此类,其影响及于隋唐制度者,实较微末”。⑧这种在汉化与胡化中挣扎的状况,与后赵、前秦、北魏面临的文化抉择极其相似。所以在“华夷之辨”思想的影响下,少数民族在《晋书》中也很难形成独立的民族史,只能以“载记”的形式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注释:
①[法]勒内·德古塞.草原帝国[M].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55页。勒内·德古塞是用人种划分的方式来说明中国古代的少数民族,他把匈奴、鲜卑人归入蒙古-突厥种人,把氐人、羌人归入藏人和其他人种,但是并未对羯人的来源做出说明。这是一种以现代民族学视角解释中国古代少数民族的行为,由于本人不是专门的民族学家,所以在此列出以供参考。
②本文所引《晋书》均来自中华书局1974年版,文中所引内容不再一一注出页码。
③[美]海登·怀特.元史学[M].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8页.西方关于史学研究和文学研究的界定颇有意趣,其中经常有对海登·怀特(历史学家)和姚斯(接受美学代表,文艺学家)的对比,按一般的说法“,姚斯的规划是力求置历史于文学研究的中心;相反,怀特则要置文学研究与历史编撰的中心,向歷史本身提出质问。”其实这两种视角对我们理解中国的史传文学都有帮助(参看[美]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53页).
④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M].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4页.
⑤[美]海登·怀特.元史学[M].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页.
⑥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页.
⑦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4页.
⑧同上,第4页.
参考文献:
[1](汉)司马迁撰.史记[M].上海:中华书局,1982.
[2](汉)班固撰.汉书[M].上海:中华书局,1962.
[3](唐)房玄龄撰.晋书[M].上海:中华书局,1974.
[4](北魏)崔鸿撰.十六国春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复印本.
[5](清)汤球撰.十六国春秋辑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6][法]勒内·德古塞.草原帝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7]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8]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9]赵俪生.<十六国春秋><晋书·载记>对读记[J].史学史研究,1986,6.
[10]马铁浩.<晋书·载记>的正统观及其成因[J].史学史研究,20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