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悦
攀枝花学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教育学院,四川 攀枝花 617000
武是个合体字,可以拆分成“止”和“戈”两个字。戈是中国先秦时期的一种长兵器,被广泛用于战争,止字便是不要动武。能够看出,中华武术的文明内涵,便是不要动武,就是要平息止斗,这也和《孙子兵法》里“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最高境界相互吻合,所谓“上武得道,平天下;中武入喆,安身心;下武精技,防侵害”。武术寻求的至高境界并非单一的胜败,而是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中“无招胜有招”,最终实现“平天下”的社会理想。
中华武术浸透着民族的性情气质,包含着中华民族对技击之道的奇特悟解。它既不同于那种宣扬自我、追求刚猛的西欧拳击,也不同于杀伤力很强的日本空手道,亦不同于宗教色彩浓厚的泰拳。中华武术深蕴着先贤们对天地万物、对生命的体悟,它以一种近似圆满的活动形式,诠释出悠久的东方哲理和聪慧,寻求完美而协调的人生境界。
“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传统武术永远是把武德列为习武教武的先决条件。所谓武德,便是从武、用武、尚武之德行,包括政治观念、道德观念、价值观念和行为品格等。《左传》是现存较早记载武德的文献,“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1]“武德”作为合成词,则见于《国语》:“有孝德以出在公族,有恭德以升在位,有武德以羞为正卿……”。[2]《孙膑兵法》主张“德行者,兵之厚积也”和“故德者,兵之手也”。《史记》记载了秦并天下是“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燀旁达,莫不宾服。”[3]历史不断赋予武德丰富的内涵,武德是一个历史的、动态的、发展的概念。克劳塞维茨说过:“一旦武德的幼芽长成粗壮的大树,就可以抵御不幸和失败的大风暴及和平时期的松懈。”习武者时常以“君子风范”要求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跟人动手,比试前给对手以足够的尊重,比试中出手留有余地,比试后即使胜利也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注重礼貌。这些都是习武者的基本武德。古人传授弟子武艺时,对于品行端正但悟性偏低的弟子,师父会传授搏击功夫,以让其足以胜任护院、保镖或捕快等工作;对于那些天资过人、品德良好的弟子,师父会将所有的技能倾囊相授,让他们行走在人群之中不显山露水,看上去跟常人无异。随着时代的变迁,武德的内涵越来越丰富,担当、仁厚、守信、重义、知理、诚信构成了武德的最基本元素,表现出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与精神气质。
中华传统武德文化是以仁为中心的文化系统。“仁”既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观念所在,亦是武德的最终价值依托。武术的生命力在于技击,这意味着暴力,流血乃至丧命。然则就是在这刀光剑影、生命相搏的攻防搏斗中,“仁爱”伦理影响颇深。少林《拳经拳法备要》明确提出“道勿滥传”,应传“贤良之人”。明代内家拳有五不传:心险者、好斗者、狂酒者、轻露者、骨梁质钝者。《峨眉枪法》更是强调:“不知者不与言,不仁者不与传。谈元授道,贵乎择人。”把“仁”的价值准则奉为尚武精神之基础。在武术技击技巧和方法的运用上,“仁学”精神也有充分体现。中国传统武术界流传所谓“八打八不打”之说。“八打”是指打击以后不至于给对方形成严重伤残,又可以有效控制对方的部位。“八不打”指的是击中后会造成对方伤残甚至死亡的八个部位。这些明确规定不能打的部位都直接关乎人的性命,渗透着很浓重的“仁”的精神。中华武术的仁义精神还体现在武术技击的目的论上。它既不寻求日本空手道所推崇的“一拳必杀”的技击结果,更反对西方原始拳斗、无拘无束的血腥厮杀,而是以“点到为止”,反对致伤、致死、致残的招数。少林秘典《罗汉行动短打》记载有点穴之术,并指出这类极厉害技艺的出发点是仁爱而非残酷,是“圣人不得已而为之”。点穴便是为了使敌手心神昏迷,便于施救而不致于伤人,这显示了少林武功的仁爱武德。崇尚武德,是中华武术的鲜明特点。这一特色,至今仍使中华武术在世界人们心目中不只是技击、健身之道,更成为心灵修养、品德净化的一种路径。
文化的多元性、多样性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萌发于中华传统文化沃土的中华武术,也必然地呈现出以上特征。中国古代政治上表现为高度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而经济结构却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中华武术和这种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武术文化不仅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还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宝贵结晶。它以儒家的养气中和之说为基础,还涵盖了美学、力学、伦理学、兵法学、养生学等诸多东方文化,从而形成了一个内涵丰富、博大精深、历史悠久的武学大系统。兼容并包是中国武术最突出、外显的特点。
中国武术门派林立,套路众多、拳种多样,无不融通着“兼容并包”的特点。在20世纪30年代的民国,有记录的拳种共计约2000多种。到20世纪80年代,全国挖掘整理出的拳种套路仍然有280多种。可以按拳理技巧、地理空间、山川地域进行分类。按拳理技巧可分为“内家”和“外家”。内家和外家的修炼原则迥然不同,内家拳的修炼是一个日积月累、循序渐进的过程,而外家拳相对内家拳而言容易速成,“内家十年不出门,外家三年打死人”便是对内外家修炼方法差异的生动描述。近代以降,武术界普遍认为内家拳主要指的是太极、形意、八卦、通背等拳种,少林拳、洪拳、截拳道等则是外家拳的优秀代表;按地理空间可分为“南拳北腿”和“东枪西棍”,这个差别是由于地理环境、气候、人的体质的不同而造成的。南方人干练而灵巧,河道密布,拳打五尺,故而长于使拳,南派武术以拳法为主;北方人人高马大,大碗饮酒,大块吃肉,手脚修长,善于用腿,北派拳法以腿为王;潼关以东的人们善使大枪,如岳家枪、杨家枪、霸王枪等,明显与逐鹿中原紧密相关;西北戈壁沙漠交织,丝绸古道万里迢迢,一棍傍身既能探路过沟,又能驱兽抗匪,故而西北人长于用棍;按山川地域可分为“少林派”“武当派”“峨嵋派”。这三派中,少林是影响力最大、历史最悠久、套路最多的武术门派,被誉为中国武术的泰斗。武当为内家之宗,中华武林历来有“北崇少林,南尊武当”的说法。峨眉派并非金庸先生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所写的是女子的门派,事实上却以男弟子居多,在西南一带颇有实力。如上所述,中华武术犹如浩瀚大海,高深莫测,门派拳种,兴旺发达。各门派拳种共同存在于武术大系统内,彼此借鉴吸取,不断成长完善,维持着武学大系统百家争鸣的状况发展于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般的包容性是中国武术跨越时空、地域的限制而受到世人喜爱的关键因素之一。
武术门派浩繁,所使兵器也各式各样。中国古代历来有“十八般兵器”之说,这实际上只是一种概数的说法。民间究竟有多少种兵器,至今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中华武术对各类兵器都有独到之处,试举四种基础兵器。首先是剑,剑术的历史最早、最高雅、最富传奇性。第二是枪,枪为诸器之王,诸器遇枪立败。第三是刀,在民间武术中,刀术是武术家必须掌握的武艺。最后是棍,棍是人类最原始的武器之一。剑、枪、刀、棍是古代武术最重要的四种兵器。棍是最基础的,枪是最繁杂的。至于刀剑,则介于枪棍之间。刀为一面刃,剑为两面刃,驾驭剑术又比刀术更难。故中国习武之人有一句谚语:月棍、年刀、久练的枪、宝剑随身藏,阐明了各类兵器驾驭时的难易程度是不一样的。
任何一种体育项目都要求协调,武术中的协调却非一般的体育项目可比拟,上升到了一种更高的高度——内外兼修、形神兼备。武术寻求内外兼修的技巧特点是其区分于只追求外表身体和谐的各种体育项目的主要特色。所谓的“内”,主要指心、神、意、气等内在的心理品质;所谓的“外”,主要指手、眼、身、步等外在的形体动作。俗语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它蕴涵着深远的东方哲学思想。著名太极拳宗师杨澄甫先生曾指出: “中国之拳术虽派别繁多,要知皆寓有哲理之技术”。美国学者弗里乔夫·卡普拉亦认为:“由于东方哲学和宗教传统总是倾向于把精神和身体看作一个整体,因而东方发展出大量的从身体方面来解决意识的技术是不足为奇的。这种沉思方法对治疗的意义在西方正逐渐被认识,许多西方治疗家正把东方的身体作用技术,例如瑜珈、太极和合气道结合进他们的治疗中。”[4]在道家的“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的影响下,传统武术文化强调武术运动对象的客体—人体自然与宇宙自然的客体二者的统一,包括内外合一、形神合一、动静合一等,构成了内外兼修的练功法则和要领。
不单是武术,戏曲、舞蹈、绘画、书法等民族艺术形式都很注重“内外兼修”,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共性特点。从武术技能而言,不但强调外练,更重视内练。从操作上说,中华传统武术操练讲求“以心行气,以气运身”,“意到气到,气到劲到”,“阴阳相济,虚实变换”。其功夫意境不只包含有技巧、内劲、应变,并且还包含有智慧、品德、本性,显得极有魅力。内外兼修不仅是武术的技术要求,更是武术追求的技术目标,甚至成为行家们一生的追寻探求。
如果说西方文化是一种“求真”的文化,中国武术则更偏重一种“求善”的文化。经过“内外兼修”的具体实践来实现“内圣外王”,是对一个习武者身心俱练的习武全过程的切实描述,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精神的凝练。
作为一种身体活动和一个人体文化符号,传统武术全面地表达了中国人特有的文化精神。“重智轻力”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特质,这种思维直接影响到传统武术,使其形成了“重巧轻力”的技击特点。这一特点,从与西方现代拳击的比较中看得更加清楚。传统武术讲求形不破体、力不出尖、神不外溢、意不露形,趋向于拧、倾、圆、曲的内聚性状态,形态近似中国古典舞。西方现代拳击讲求勇猛快速、深沉有力、直拳直腿、强攻硬打、趋向于开、绷、立、直的外拓性状态,形态近似西方芭蕾舞;传统武术突出上虚、下实、中间灵,依靠下盘功夫,就势借力,防守系统严实,属于技巧表现性,表现了“巧的追求”。西方现代拳击讲求拳重、手快、步灵,强调手上气力,依靠体力攻击方式凌厉,属于力量对抗性,体现了西方人“力的崇拜”;传统武术鉴于“无法选择敌人”考虑的,每每先让一步,有理有利有节,留有余地,后发制人,稳字当头的“弱者战略”。西方现代拳击鉴于“公平竞争”考虑的“两强对抗”方式,往往抢先进攻,下手见红,不留余地,先发制人,狠字当头的“强者战略”。传统武术与西方现代拳击迥异的技术特点,正是不同特色的文化影响所致。
“重巧轻力”,是道家哲学智慧在武术中的理解和运用,充满了辩证法的思想光辉。老子《道德经》第四十章中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5]意思是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总是在向自身的对立面发展变化,柔弱是自然规律和“道”发挥作用的特点。由此,老子得出结论:“柔胜刚,弱胜强”。传统武术,可以说几千年来都受老子的这一思维支配。武术,弱的一方取胜,必须研究变化,在“变”字上下功夫。庄子将老子的思想进一步阐释发展,用到剑术上,说:“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要想制胜对手,务必虚实转变,诱使对方坠入陷阱,犯错误。道家思想从认识论和方法论等不同层面上,给了中华武术诸多启示,武术的很多拳种“彼不动我不动,彼若动我先动”的后发先至理论,都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
传统武术更推崇“智取”,鄙视“蛮力”。较量中以巧取胜,不时获得人们的赞美,而靠力制胜往往为人所不齿。更多将制胜希望寄托于“出奇制胜”“以弱胜强”,利用客观条件,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比如女子天生柔弱无力,但专为女性练武创设的峨嵋拳,在与力大势重的男人比武时“不招不架”“四两拨千斤”。醉拳也是身处下风求胜的拳法,“舍己从人”。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后发制人是中国武术理论中最重要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