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白洁一出现在铜神广场上,我就认出了她。她穿过二十年的时光而来,头戴宽边帽,身穿棉布裙,扭动细长的脖子左顾右盼着,腿似乎比以前更长了。她的脸被紧肤水、祛袋液、化妆品修饰过,可鱼尾纹还是残忍地露了出来。我走上前想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却做了一半就收回了手。我已不再年轻,不敢拥抱光彩照人的她了。
她歪着头笑看我。
我也笑:回来啦!
她没应声,用手护住帽子,抬头眺向不远处的铜塔:这座铜塔有多高呀?
我脸上堆满热情:九层,九十九米。
她噘起嘴“哦”了一声,嘴唇跟以前一样有着好奇的任性。
我想像导游那样介绍介绍岛上的风光,她迅捷地低下头摇摇身子,看上去有些眩晕。我只好把溜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领着她向青铜时代大酒店走去。
其实,我的开场白“回来啦”是不准确的:如果我是站在矿山的井架下迎候她的,那样问候她理所当然。可我是在北斗岛的铜塔下等来姗姗而来的她的,就跟异地相逢没什么两样了。北斗岛和矿山虽说仅一水相隔,同属银城地界,却不是她的出生地,而是野水鸭的故乡。这里以前是个长满芦苇的湖中荒岛,三年前才建起楼宇、街道、广场、雕塑、铜塔,引得铜匠与游客、打工者与生意人纷拥而至。银城是在矿山上长大的小城,当年一批批转业军人、技术工人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建成座座矿山,现在因铜矿资源枯竭,矿山接二连三地倒闭了。小城开始产业转型,在荒岛上建起这片铜文化产业园,仿佛是矿山前世今生的梦境。我不知道作为曾经的矿山子弟,白洁跟这座岛有什么关系。
青铜时代大酒店的咖啡厅里,挂着铜壁画,装饰着青铜纹,恍若小型青铜宫殿。我和白洁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深一句浅一句地说着话,彼此熟稔却又陌生,就像是时光中的两座小岛。我和她在同一座矿山长大,当年年轻的她从矿山出走了,如今归来已不再是少年。我一直蜗居在银城,似乎没有年轻过就老了。我俩没法再回到曾经的矿山,那儿早就人去楼空,只留下破败的红砖楼房、高高的井架和在风中生锈的事物了。幸好,还有北斗岛供我们相聚。我不知道白洁是以什么理由回银城的,她早就在南方有了房子和事业,把父母也接过去了。小城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她回来干什么?难道她是受北斗岛旅游区广告的蛊惑来此度假的?难道她是为了向曾经的发小表明她没有患上健忘症而返乡的?
三天前的深夜,我意外地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确认过我的身份后,就“大头,大头”地叫着我的绰号,尤其是得知我依然是单身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起少年时期的往事,在我耳边涌起了潮汐。我没法插话,只能哼哈着,却听出她对过往的记忆存在着谬误。她说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才说她过几天就回银城。可此时,我俩面对面坐在一起,她的话却节约得像舞女的裙裾。
终于,她向我露出少女时代的羞涩,低声说:我这次回来,是想治好恐高症的。
我惊讶:谁……你有恐高症?
她笑笑:是啊。我一登上十层楼的高度,就会心悸、眩晕哦。
我张大嘴巴:不会吧?我怎么不晓得?
她用眉梢扫了我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我撇撇嘴:是吗?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治那毛病呢?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铜塔:我就想坐一回飞机。
我想这可能是她返乡的借口,目光便旁逸斜出地飘向窗外。
忽而,她伸过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那只手很白很软,我忽地想起六岁的我曾对一个小女孩说过:“多多,我长大后要娶你做老婆!”小女孩伸出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嗤嗤地笑起来。我至今不明白小女孩为什么会那样做:如果她是害羞了,那她应该捂的是她自己的眼睛啊!如果她是不想让我说蠢话,那她应该捂的是我的嘴巴啊!难道她是动作失误,慌乱间把手落错了地方?此时,我心里一动,刚想伸手捉住眼前的手,那只手却迅捷地收了回去,就像水鸟的翅膀。
不远处的铜塔顶上,果然有只鸟飞了起来。
曾经的多多就是现在的白洁。
多年前,多多在矿山机关大楼的台阶上,双手捂在脑后,蹲着身子,一蹦一蹦地跳着,边跳边唱着儿歌:一只兔子跳跳跳/请问萝卜要到哪去找/两只兔子跳跳跳/只会傻笑学猫叫/三只兔子跳跳跳/东张西望排队排不好——矿山蜗在大山坳里,向上是环绕的山岭,向下是井下的巷道,地面上有着高挂大喇叭的机关大楼、高高低低的红砖家属区,还有一条错落着地磅房、矿灯房、邮电所、卫生所、灯光球场、子弟学校的长街,有着层次丰富的景深。每天早晨,矿工的儿女们蹦蹦跳跳地钻进幼儿园里,扑向木马和滑梯。他们穿着被改小的劳保服,热爱着排排坐、分果果的幼儿园,觉得自己长大后会像父母那样过上集体主义的生活——多多就是其中活蹦乱跳的兔子。
走进矿山子弟学校后,多多不知什么时候抽条长高了,成了小小的护旗手。她穿着白裙子,像一棵小白杨挺拔着,伸出右手行着队礼,仰望着红旗冉冉上升。我们跟着她行队礼,注视着红旗和红旗下好看的护旗手。那时,每到“五一”和“六一”,她还会登上矿工俱乐部的高台,踮着脚尖跳舞,就像要挣脱地球引力飞起来。
初中毕业后,多多去银城师范读书了,一晃三年又回到矿山学校当起音乐老师。她踢踏着高跟鞋,抱着手风琴,踱过学校操场,就跟怀孕的小妇人似的。那时,她的身边环伺着众多青工,宛若招惹蜜蜂的花儿。没过多少年,在矿山倒闭、职工下岗之前,她辞职去了南方。她的南方故事,被矿上的人传言得姹紫嫣红而又语焉不详。有人说她做了某外国护肤品驻中国首席代表,也有人说她做了某港资公司老板的二奶,不知是否属实。可有一件事真实发生过:那年,她父亲患上重病,就是坐着飞机去了南方把病治好的。那让矿上好几个患矽肺病的退休工人羡慕不已,一时成为流传在矿区的佳话。
我曾经爱过多多,我俩在矿山子弟学校刷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墙壁下亲过嘴,我吻得聚精会神,像一条缺氧的鱼。可她觉得口型不对,猛地推开我咯咯笑着跑开了——就像螺母和螺栓不能咬合似的。我俩在矿山电视转播塔的“矿兴我荣,矿衰我耻”标语牌下拥抱过,当我的手游向她的胸部时,却被她的手钳住了。她整整衣服,向我示威地伸出手掌就跑开了——她的手势很像电工的老虎钳。当然,这些或许只是我的臆想。
我曾是矿山幼儿园的孩子,也做过矿工会干事,下岗后在矿区街道上开过书店,卖过盗版书籍和光盘,后来凭着会舞文弄墨,就成了北斗岛的涂脂抹粉人。作为北斗岛园区的策划部部长,我擅长虚构和想象,让有些东西呈现出幻觉般的美好。可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多多患有恐高症,她幼时站在幼儿园的滑梯上、少时站在矿工俱乐部的舞台上,就像一朵笑逐颜开的向日葵啊!而我总在仰头看着她,看她在高处起舞,直到她像一只鸟飞过矿山的井架,越飞越远,迷失在云端。
也许在曾经的矿山学校教室里,仍然回荡着两个孩子的喊声:
大头,大头!
多多,多多!
白洁居然真是来北斗岛治疗恐高症的。她在青铜时代大酒店住下来后,就开始康复训练了。她早晨去铜雕园里跑步,看望那些铜铸的动物,摸摸它们健康的四肢和翅膀,比如铜马跃起的前蹄、铜象稳健的粗腿、铜鹰张开的翅膀、孔雀撑开的尾屏——也许治病就应该从亲近动物开始。然后,她攀登起酒店安全出口的楼梯,上上下下,不断增加台阶的级数,越攀越高,为恐高症做脱敏训练。酒店经理跟我很熟,好奇地问我:“你的‘青梅竹马’为什么要那样啊,难道是对我们酒店的电梯不放心?”我只好说她是在做减肥运动。她说她的最终目标是:登上九层铜塔而能怡然自得。我想这个理想并不远大,未必是不能实现的。
我偶尔会去酒店看望她,一起吃吃饭、散散步,别别扭扭地用身份证上的名字称呼对方。她似乎不是多多了,身上没了淡淡的雪花膏气息,而有着浓浓的香水味,还有几分从《聊斋》走出的狐狸气。二十多年过去,她成熟了,有时心事重重,跷着腿抽着细烟;有时眼神斜睨,不经意间露出昔日小儿女的神态;有时神情落寞,脸上有着挂霜的味道,真不知她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世事。偶尔,她在酒店房间里,把空调调至舒适的温度,泡好茶等着我,闲聊起旧日的趣事。我心里会欢愉起来,就像穿越二十年时光去偷情。她的身材还是那么高挑,却比以前多了些丰腴,她的皮肤仍然白皙,却比以前多了些粉饰。我很想抱住她,释放心里的渴意和爱欲。我甚至想象出:我抱着软软的她,温柔地摩挲她的发丝,贪婪地吮吸她的体香。可我没有伸出手去,拿不准曾经的她是否跟我相爱过,也拿不准她是否期待我的怀抱。
其实,这种疑似浪漫的私会很适合在北斗岛上演。这座岛上事物是新鲜的,人物是陌生的,弥漫着暧昧不清的气息。岛上不仅有外地游客前来观光度假,还有银城人来此短暂栖息。他们相约在岛上,放纵激情,就像一对剪径的同谋或避难的同伴。也许没有记忆的岛,就是逃离抑或寻梦之地。
又一个黄昏来临时,我和白洁站在渔人码头的栈桥上说着话。湖水在身边荡漾,让我俩的声音模模糊糊而又意味深长。一个少女从环湖石径上走过,皮鞋敲得鹅卵石脆响。我认识她,她白天是岛上的导游,夜晚是酒吧的陪酒小姐,她的人事档案却表明她是一所学院旅游专业的优秀毕业生。在岛上一个人有多重身份并不稀奇,不像曾经的矿山工人,如果是电工就绝不会干井下爆破工的活儿。我的目光被她拽着跑,有些迷乱。
就在这时,白洁忽然说:大头,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转过脸:什么?
我有些惊喜,她总算又叫我大头了,便赶忙补上一句:“多多,什么事呀?”在喊“多多”时,我感觉有些怪怪的,就像嘴里含了一颗酸葡萄。
白洁轻声细语地说起一件事,她说她曾经为远行南方跳过楼。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被惊醒的梦游人。
在白洁的叙述中,她离开矿山前的某个黄昏,曾爬上矿机关大楼六楼顶,站在旗杆下,一遍遍地喊:我要离开矿山!我要去南方!谁不让我走,我就跳下去。于是,楼下聚起一群人,他们从楼里的矿长室、财务室、技术科、保卫科、团委、工会等办公室里钻出来,静静地抬头仰望她,就像等待空投的难民。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快去岩棉厂拿岩棉啊!”人群这才骚动起来,有人向着不远处的岩棉厂奔去。那时,井下铜矿日渐采空,矿山就兴办起好多附属小厂。比如把机修车间改造成机修厂,把后勤服务社改制成商贸公司。其中岩棉就是把岩石推进炉里,制成黄色棉花状的板材和管材,用于众多工厂水管、水塔的保温材料。不一会儿,一辆大卡车驶进机关大院,蓝工装的工人们把一块块岩棉从车上搬下,一层一层地垫起来。没有人劝白洁不要跳,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着,片刻就在水泥地面上筑起一米多高的岩棉层,那是为即将降落的物体搭起的缓冲垫。白洁仍在兀自高喊,声音越来越哑。终于,一个老师傅拍拍手很负责任地说:“好啦!这个厚度不会有危险了!”围观的人齐刷刷地抬起头,不无期待地看着白洁。白洁犹犹豫豫,抓住升降旗子的勾子不肯撒手。大腹便便的矿长不耐烦了,扳着脸喊:“楼上的丫头,别耽误时间了,大家还要工作呢!快跳吧!”她这才不负众望地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从楼顶跳了下来,在观众的欢呼声中落在了岩棉垫上。她安全着落了,可昏了过去,那是被自己吓昏的。
我真不记得年少时的她有过这样的壮举,迷茫地睁着眼问: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事?
白洁笑:切!如果说我的脑袋在那次跳楼中摔得失忆了,还说得过去……跳楼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玩什么失忆啊。
我摇着头:不会的,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会不记得?
白洁一脸嘻笑:我还记得岩棉让我全身发痒,起了好多红包呢!
我身子发起痒了:好吧好吧,就算你干过这事儿吧。按说这种事只会发生在讨薪的农民工身上,你真的要感谢工人师傅们救了你一命哦。
白洁意味深长地刮了我一眼:你真的不记得跳楼事件了?
我摇摇头。
白洁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天都黑了。
我一阵恍惚:也许白洁就是借那起跳楼事件,来要挟父母抑或还有我放她远行的,也许就是那起跳楼事件让她患上恐高症的吧。
我是有些健忘,可有些东西是没法忘记的。说实话,在我的印象中,我没有那么深入地爱过白洁,甚至有些躲避她。关于我和她的爱情可能出自双方当事人的想象,我们都有怀着美好的愿望修改记忆的毛病。
我和白洁曾一起参加过学校乒乓球队,一度成为对练的伙伴。我们的体育老师是从银城体校退下来的,不仅爱踢男生的屁股,而且擅长打乒乓球,对那种小小的球体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他发誓要在学校里培养出乒乓国手,对我们的要求极为严格。白洁做事认真,对事情能全身心地投入,即便玩游戏时别人不热心参与她也会生气。她训练刻苦,一个抽球的动作就能持续练习两个小时,琢磨着怎样控球如何发力。而我不肯对一件事投入过多的热情,就凑合着混,不管动作要领,只要把球打回去就行了。于是,她一步步分解动作给我看,纠正我不规范的动作,就跟老师认真修改学生错别字似的。我不以为然,她愤怒地骂我是笨蛋,我就不愿跟她搭伴打球了。后来,体育老师一脚把我踹出了乒乓球队,而白洁越打越好,能把小小的乒乓球玩得得心应手,可终究没成为乒乓国手。自那以后,我在她面前就有些手足无措,担心自己的某个举止不标准,开始躲着她了。
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在躲避白洁,是在她做传销那会儿。之前,她零零星星地打来电话邀我去南方,说一个濒临倒闭的矿山有什么好守的,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我没有动心思,不想咬她抛出来的渔钩。我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愿在她面前像个总挨训的小学生。她投身传销事业后,轰炸式地给我打电话、写信、寄照片,描绘着她攀登金字塔的天路历程。那时,我正忙着在矿区的角角落落刷标语,拎着油漆桶,在墙壁上刷着方方正正的宋体字,比如“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你就会努力找工作”什么的。
那时,矿山已不景气,一会儿减员增效,一会儿采区闭坑。而南方是传说中的光怪陆离的淘金地,那儿有一座漂在海水里的岛,岛上每一颗椰子都是女人的乳房,每一粒沙子都是灼手的黄金,矿上已经有好多青工屁颠屁颠地赶去那儿了。我犹犹豫豫,终于忍受不住诱惑,应白洁之邀去了一趟南方。我在一栋通体发光的大厦前见到了她,她的身影和身后的金色大厦一样让我恍惚。我跟着她听起课来,果然看见她站在高台上,俯视台下一颗颗攒动的人头,一次次地说着令人欢欣鼓舞的财富梦想;一遍遍地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唱起《我的未来不是梦》。就像一只扑腾翅膀的大鸟,正领着一群人登上摇摇晃晃的诺亚方舟。可有一天,上课的大厅被突然而至的警察包围了,数名警察破门而入,高喊:“不许动!蹲下来!”人群顿时惊得炸了窝,乱成一片。我腿一软,顺势抱着头蹲了下来。身边的人也黑压压地蹲下来,像被收割了的稻子。我抬头看向台上的白洁,她正借助椅子想从窗户跳出去,六楼的高度让她身上焕发出大无畏的精神。她正耸身而起,却被警察反剪着胳膊按住了,仿佛被掐住了翅膀……之后,我没有机会跟她道别,就被遣送回银城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从南方打来电话,期期艾艾地说:你不要把那事儿告诉矿上人哦。
我说:什么事?我早就忘记了。不过,南方的警察真是粗鲁!
从此,白洁就再也没有邀请我去南方了。
现在的北斗岛越来越像南方的海岛,但北斗岛上没有警察,只有一批退伍兵出身的保安。他们热情礼貌,从不破门而入,只负责游客生命财产安全,偶尔帮人找找丢失的宠物。岛上除了安装有摄像头、警报器的青铜艺术馆外,别的地方都是轻松愉快的——其实湖中岛与海中岛没什么不同。
白洁的恐高症康复训练是卓有成效的,她已经能站在八楼上悠然鸟瞰湖面了。她非常勤奋,只要有台阶的地方,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她像当年在幼儿园学兔子跳那样,抱着头蹲着身,两条腿一弹一弹的,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她在酒店安全楼梯上跳,在铜神广场台阶上跳,却还没走进过铜塔。我建议她去攀攀铜塔,可她说等她有信心时再去,她不想在登塔时半途而废。
白洁在台阶上跳动时,总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臀部比我记忆中的饱满。我看她身材仍然处子般娇好,就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养了儿子还是女儿。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她只养了一条京巴狗。她说她还没结婚,即使以后结婚了也不想生养孩子。她说得果断而决绝,颇有特立独行、手起刀落的爽快劲儿。可在吸起第三支烟时,她声音暗哑地说起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原本是乡村小学老师,跟那所小学一起沦陷在稻田环绕的小土坡上。男人看着学校老教师佝偻的模样,就想从那儿逃离了。他趁暑假来到南方,看着海岛之夜远远近近的车灯、零零碎碎的霓虹,吟起课文《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头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星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吟完后就决定再也不回乡村小学了。他在南方不停地找工作,给广告公司拉广告,为书商做书,为楼盘做策划,渐渐发迹了。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白洁跟男人风雨同舟一起走过很多路。她见过他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无奈地用香烟烧着腿上茁壮的汗毛;见过他穿着黑西服吊着红领带,匆匆走在写字楼里;见过他腆着发福的肚子,坐在自己公司的老板椅上……可男人没有成为她的丈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他。她和他争吵、和好、再争吵,却没有真正分过手。也许相处久了,他俩成为亲人了。可不久前,她眼看自己风华不再,便想和男人结婚算了,那男人却不知怎么溺于海水里了。
我听出白洁所说的故事过于煽情,有虚构的嫌疑,也许她是想用虚构遮掩她阅人无数而两手空空的境遇吧。可她说完这事后,目光凄迷地望着高脚杯里的红酒,陷入了忧伤。那一刻,我连烟灰都不敢弹落:无论故事真假,我至少看出她有着神经质的敏感、渴望。
我忍了忍,还是问道:可你为什么不想生养孩子呢?
她恢复了斜睨一切的神情,歪着细长的脖子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终老,不好吗?
我想说出《东京物语》里的台词:“等你老了,一个人就会寂寞的。”但怕她也用电影里的台词回答我:“没关系,我不会让自己老的。”
我无话可说,也许她是对的。
白洁的客房楼层,随着康复训练的进程,从四楼逐步上升,终于抵达十层了。
那个黄昏,我在夜色来临前走向那间客房,白洁打开门就慵懒地躺在沙发上,似乎还不适应新的高度。房间的大飘窗被蓝色窗帘遮住了,透过窄窄的窗帘缝隙可见,阳台的不锈钢栏杆切出栅栏般的光影,远处铜塔的穹顶在黄昏炽红的光线中投着暗影。白洁穿着睡裙平躺着,双手挤捏着脑仁儿。也许是喝了红酒的缘故,她面色发红,就像一团凹凸有致的稀泥。我有些心浮气躁,想拉开窗帘透透气。她忽然跃起,尖着嗓子喊了声:别打开窗帘。然后身子一晃就晕倒在我怀里。一阵温热的气息漫开,我如愿以偿地抱住了她,试探地抚摸起她的背。当我的手游向她的胸部时,她身子一挺皮肤绷紧了。
我停了停,鼓足勇气继续抚摸着。她僵直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喃喃:你去洗洗吧!我把她放回沙发,走进卫生间冲起澡,让烫人的水流冲刷着自己。我裹着浴巾走出后,顺手拿起遥控器摁开电视机,电视上出现了东北小品,演员们挤眉弄眼却没发出声儿。白洁躺在沙发上,就像一尾鱼。我扔掉遥控器,把她扶到窗前,掀开她的睡裙。她闭着眼睛,嘴里呢喃着,像是在做梦。我转过她的身子,从后面抱住她,把她的头推出窗帘外。她双目紧闭,就像走钢丝的盲人。当我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猛地睁开了眼。我看见她在一阵惊慌之后,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我托着她的身体,不停地撞击着。终于,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毫无忌惮地摇晃起来。她应该看见不远处的铜塔,看见北斗岛的万家灯火了。
一缕缕黑色钻进薄暮里,湖中岛在脚下摇晃起来,我不知道我俩是在引体向上,还是向下坠落。
白洁忽然提出要我陪她去矿山走走,说她回银城已有些日子,不去出生地看看就太没礼貌了。
我俩走进曾经的矿山,仰望着高高的井架,呼吸起铁锈味的空气。矿区破败得太快了,红砖家属楼前长起了荒草,长街上的邮电所、粮站、理发店已颓圮,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不再有推着铁环和滑轮车的少年,就连风都旧了。走在街上,白洁一直没有摘下墨镜,仍摇曳着挺拔向上的身姿,却走得很慢,嘴巴像是被风封住了。我走得有些气喘,不时用手帕擦擦额头的汗,恍惚觉得矿山和北斗岛就是两座时光里的岛屿,一个在沉没,一个在浮起。
走到机关大楼前,我失望地发现那座高耸在记忆里的水泥楼矮了下去,楼里的一个个房间被铁门锁着,就像荒芜的鸽子笼。也许是作为参照物的我们长大了,事物就会变小吧。我站在机关大院里,抬头看向楼顶铁架上的大喇叭,看着看着,忽然想起那个跳楼故事。那个故事的确如白洁所说,可主人公不是她,而是我。当时我喊的是:多多!不要走!你要是离开矿山,我就跳下去。
少时的我像卷毛犬总跟在她身后,她要远行南方,我只能以死相争了。围观的人群中没有人想起让那个叫“多多”的姑娘跟我对话,也没有人为楼上的情种喝彩。而多多只是楼下的观众之一,在人群中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我,跟我没有任何语言和眼神的交流。当厚厚的岩棉垫起后,我相信那些搬运岩棉的工人师傅不会出现丝毫差错,自己摔下去不会很痛,甚至觉得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我跳下来的样子会很帅,就跳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这件事,更不知道白洁为什么会记错主人公。也许因为逃避什么,我们对自己的记忆总是不负责任。我知道那座大楼里有一个房间叫档案室,那里的铁柜子真实地保存着我们的过往。而北斗岛没有档案室,却有珍藏古代青铜文物的青铜艺术馆,不过它展示的历史过于宏大和久远。
我俩离开矿区前,最后去的是矿山子弟学校。那儿虽然已成了养猪场,可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仍那么醒目。我俩坐车离开矿山时,山岭上的井架越来越远,而北斗岛的铜塔越来越近了。
这天黄昏,白洁盛装而行,走进岛上的铜塔。上塔有两条路:一条是直通塔顶的观光电梯,那就像透明的玻璃房子,人在里面一览无余,而且上下速度很快;另一条是环绕四壁的跑道,那就像是螺旋而上的盘山道,需要步行才能上去。白洁不知是出于对高度的缓冲,还是出于对铜塔的虔诚,没有坐观光电梯,而是绕着环道步行。她提着棉布长裙的裙脚,走走停停,不时扶着塔壁喘喘气。我跟在她身后,唠唠叨叨地说着话,要她不要害怕,稳住情绪,克服心理和生理上的不良反应。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安慰。她那么固执和认真,是不会后退半步的。我攀着攀着,恍惚觉得我俩被风裹进了大螺壳里。
白洁终于爬上塔顶,与天空相对了。塔顶是个洋葱头,四周全是玻璃,站在上面有种悬空的感觉。她站在玻璃前,身子颤动起来。我赶忙抓住她的手,扶住她的身子。她的手渗出汗来,轻轻抽搐着,似乎想从我的掌心逃脱似的。我连声喊:多多别慌!多多别慌!
她稳住身子,仰起细长的脖子,努力地眺向窗外。窗外,云朵在天上飘动,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仿佛是另一种波光闪闪的湖。云朵下,北斗岛的高楼大厦就像珊瑚一样,里面游动着甲壳虫般的车辆,招摇着日光的水草。
渐渐地,我感觉到手掌心里的那只手不再颤抖,像只鸽子安静下来了。
白洁兴奋地大声喊:真高啊!
白洁微笑着喃喃:真美啊!
我盯着她的脸。她的脸上也有一片湖,湖面平静,只有惊喜的微澜。我知道她的恐高症完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