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善
每个人都有一处理想的居所,存在于现实或梦境,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们长时间没有回来, 空荡的青砖瓦房, 空空地等。 山风、日照和今年漫长的雨季, 曾经来过, 屋前空坪, 屋后水沟和土坡, 草木茂盛。 青苔覆盖了地面, 仿佛藏住远遁的日子。 难得这是一个晴天, 我们归来。 三个小时, 近百公里的路程, 这深山里的居所就在面前。 一下子不知从何处开始, 才能收拾成多次在大脑里设想的模样。 忍住内心的激动, 不让自己无所适从。 推开绿色油漆剥落的木门扇, 一种安静得凝固的陌生气息被搅乱。 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名冒失的闯入者, 迈步的刹那即陷入陌生的境地。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多年前的香草园和今天的身临其境,变化不大, 却有所不同。 回来之后, 该如何理解炊烟和山水, 怎样才能相信这些都是真实的事物?
房子在山坡上, 一直以来坐西朝东, 这些年一直闲置着。 因为我们身不由己地奔波, 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和植株勤勤恳恳地生长, 占领属于我们立足看风景的地方。 像是一场盛大的赴宴, 油光闪亮。 与我们的灰头土脸相遇, 美丽的初夏也曾有过鲜亮的时刻。 安慰自己的同时, 带上手套, 挥动生锈的锄头和镰刀。 弯腰驼背, 躬耕的模样。 湿润的泥土被我们翻开, 肥大的蚯蚓被惊醒, 往草丛蜿蜒。 这片土地还有多少秘密, 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与我们一一相遇, 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喝掉一碗凉茶的时候,挺直腰杆。 抬头, 无意间与即将落下西山的太阳相对视, 随着一阵温和而密集的山风和蝉鸣, 带来内心的安稳和傍晚的炊烟。 不远处的山谷和那堆还有着清新气息的杂草, 渐渐模糊。
阵雨从更深的山冲来, 挟一阵潮湿的风。 军哥的米酒醇厚,酿酒的过程有些繁琐。 投入甚多的时间和精力, 难道仅仅是为了微醺或沉醉? 更多的时候, 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对坐谈天说地,有些话题已经实现, 有些被彻底忘记, 均轻描淡写。 木门槛外面台阶淡绿, 青苔慢慢生长。 没有想到要在雨天离开, 没有想到这个初夏会回来。 水流在不远的山谷喧响, 吞没细密的雨声和山林里偶尔的鸟鸣。 桌上有采自山上的野菜, 热爱简单的一日三餐。屋檐滴下雨水, 清新发亮。 我们的目光转回内心设想的生活, 一阵沉默无语之后, 杯中的浊酒变浅了。
屋后是一片竹林。 不远的山谷还有一片竹林, 祖辈手植。 听着风声和水声破土拔节。 编织的手艺在慢慢失传。 竹子吸收清新的露水, 自由生长, 像赶路的山人, 很快走完一个山坡。 一根手臂粗的毛竹在屋后不远处弯下腰来, 将枝叶搭在了瓦背上。 这样一个阴沉的下午, 雨像是要落下来。 我们借来柴刀, 清脆的砍伐声在屋后的竹林回荡。 倒下一棵竹子, 一片竹叶, 密密匝匝。 可以围一道篱笆, 也可以锯出大小不一的杯子。 就地取材的可能性还有不少, 还可以打磨出各式各样的器物。 生活之所需, 时间和精力所允许, 沉迷于一棵竹子, 一直到夜色降临。 山谷升起水雾, 柴刀闪着清冷的幽光。 对于这棵躺倒的竹子, 蓬松的枝丫和叶子, 遮盖了一小片荒芜多年并还将继续杂草丛生的菜地。
青砖瓦房的居所再往山中走一段, 是无人居住的莽莽原始次生丛林。 远离了人世纷繁, 更为安静和清冷。 种类繁多的草木有着各自的空间, 对闯入者毫无反应, 保持固有的姿势。 和军哥一起走出他的木房子, 对于更深的山谷的小地名我毫无所知。 绿色的迷彩服融于杂草和藤蔓, 在山中看不见山。 穿行、 攀爬于树与树之间, 风在头顶的树冠之上轰响, 起伏不定。 脚下厚厚的腐殖土, 松软以及无力感像是我们谈论的眼下生活。 有如登山, 愿望宽阔, 现实紧张。 低头迈步, 顺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风中的咸味和清新混合在一起。 我一直没有记住一些山头的名字, 尽管军哥多次对我说起, 却还是陌生。 有时候, 也在心里对自己说, 既然选择了这茫茫群山深处的生活, 就应该对这里一草一木更加亲近和熟悉。
水泥栏杆有些旧了, 蒙尘于无声岁月。 有星空的这个夜晚也有些清凉, 村庄慢慢沉睡。 喧嚣成为低语, 空阔的走廊被潮湿的夜色填满, 地面粗糙, 映照不出夜空的光亮和色彩。 数星星, 最亮的那一颗和黯淡的那一群, 深黑的山脊线之上, 一样的孤独。它们的生活经历该如何描述出来, 与人间的相似和巨大差异在什么地方? 这个夜晚, 一道无解方程题目。 唯有深山才可以望见闪烁群星。 今夜, 如此之奢侈, 光和露水的盛宴。 门缝里细小的蜘蛛和屋檐下的蟋蟀醉饮。 忘了夜的黑暗, 群山无语, 树木沉默。多年来, 一直没有数清有多少颗星星, 此时, 它们近在眼前。 待天明之后又无限遥远、 虚无。 它们的闪耀、 消失和平淡无奇的生活一样, 毫无波澜。
这也许仅仅是内心一个单纯的想法。 我的书架, 在沱江小城一个小区的单元房里, 占了一面墙壁。 有不少书本还没有打开过, 有不少已经变旧。 开卷有益。 在香草园建一间书房, 有青灯残卷的味道。 午后或是深夜, 昏昏欲睡的时刻, 适宜翻阅一些枯燥的篇目, 与遥远的孤独的灵魂相遇。 他们是否来过香草园并不重要, 这里的时间还是以自己的方式记录山居特有的情绪和意境。 房子的门扇已经很破旧了, 不用换掉, 就让它一直守着眼下的与世无争。 书房在楼上, 可以听见山上的声音, 也适合眺望。某种设想的高蹈, 对抗现实生活的快和愿望的慢, 山野的务虚也有收成, 证明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还有遗世独立的可能。
这是居住区和无人区的中间地带, 水清澈得宛如空气, 滑过大大小小的石头, 往山外带去白色的沙子和天空的白云, 不舍昼夜。 这一天该如何度过? 往山深处伐竹取道, 找一潭深蓝的水和水边的安坐之处。 披蓑戴笠的情境留在书本里, 看不见的鱼在水底养神, 岸上的人在水声和鸟语中发呆, 看见树在舞蹈, 巨石起飞。 往回走的路有多远, 日子就有多漫长。 过去的年月里我曾和军哥多次走过惊险的峡谷, 还记得鱼跳、 黄蜡坪等地名, 如今官方的旅游册子则统称龙虎大峡谷。 高大上, 却失去了乡野之味。 深潭升腾起阵阵水雾, 湿漉漉的石头、 草叶就在眼前。 我们不说话,回响的水声令人似懂非懂。 从山坡落下来的云和光, 短暂歇息之后又升腾而起。 只有我们一直面水无语, 也没想过什么时候离开。
没有终日的劳作, 也没有终日的沉睡。 一个午后, 我和军哥在他房子里悠然喝酒聊天, 云不知从何处飘过, 低低地从山尖压下来。 我们没有谈论天气和收成。 不知雨何时开始滴落, 屋檐在流水, 门外是西南方向的山冲, 模糊在雨中, 没有人会冒雨进山去砍伐竹木。 木房子里的酒杯一次次碰响。 采药之事要留到端午前后, 今年雨水丰沛, 枝叶繁茂。 雨越来越大, 我们继续喝酒, 不用想还有什么事情要完成, 不用担心时间被浪费。 谈话有时停下来,只有雨声, 整个房子和外面的菜园显得沉闷。 也许, 这是我渴望已久的生活。 多少次离开又回来。 复杂的心情。 房子在变旧, 山路被杂草覆盖, 这无法带走的家园啊。 山中无白马, 我独自行走。
对房子进行全面修整, 保留原样, 凭感觉在脑海里画下不少草图。 有些想法超出了房子本身, 脱离最初的山居想法, 需要松开手, 多一些随遇而安。 云雾聚集山巅, 模糊了树与天际线, 已经没有更深处的人家。 流水带来枯枝, 巨石变成细沙, 日子很缓慢, 很从容, 难以置信啊。 群山还是群山, 树的年轮扩展成无尽的沙盘。 到溪边洗菜, 采回一束你喜欢的野花, 捡回一枚湿漉漉的石头。 没有亮起灯盏, 也没有升起炊烟, 只在门前空坪听见模糊的鸟鸣回荡山间, 那是黄昏的感觉。 夜晚的清风从旧窗户进来,轻车熟路, 单薄的窗帘轻轻晃动。 选择这个静夜归来的风, 在我还没有熟睡的时候, 带来更深的夜色和一路星星、 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