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 子
一条石桥,古老、沉默,三月的雨水不曾将它唤醒。直到一个清晨,一枝金迎春,突然从它嘴里吐出来。
然后,春天呼啸而至,爱情似的,一年一年来,永远像第一次。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喜欢这条桥。雨滴,微风,青苔,大白鹅。虫鸣浩荡,花香灌满河滩。野花一路烧下去,白色的河流分开它们的火焰,它们又在河水里相互照亮。桥头,炊烟与世无争,黄牛摇醒犁铧与水田。桥尾,蓝皮矿车穿过碧绿的田野,白房子在紫烟中宁静。
暮色里,大马走过石桥,小马也走过石桥。
我抱着我的口琴,在桥上吹了一下午《达坂城的姑娘》。我记得当时清风吻过我的脸。
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我离开它已二十年。
今天,我回来看它。
它被潦草改造,钢筋更换了它的筋骨,水泥埋葬了它的颜容,上百年来的足音,“噗通”掉落,不知所踪。只有河水依然激越,如现实敲打额头。我的老石桥被装扮成一个滑稽的孩子,弯腰驼背走在为自己送葬的路上,从此仓皇转世,身世不详。
所有的存在,只是苍茫大地上,飞鸟振翅的一须臾。所有的遗失,都风驰电掣。
面目皆非。除了我的脖子,还像桥墩的石头那么硬。
此刻,时间沉默、幽微、遥远,记忆里空无一物,像极了少年时不会说谎的某个傍晚,在诘问中失去口音与体温。我吞下这突然而至的寂静和距离,复活一万遍的遗失。
劳而无功。
为了擦拭我的泪水,石桥忍住了自己的泪水。
你曾因流年贫瘠被人遗忘,如今却因岁月繁荣被人记起。你站在无边里,消融时光的悲音,吞咽热闹的残渣。
风扑过来,是别人的风;雨打过来,是别人的雨。你只是,不动、不摇、不歌、不泣的一坯窑洞。
身后岁月更迭,草木荣枯,于你,全是虚无。
无数的粉墨登场,更多的潦草收尾,于你,都是泡沫。
你沉默,走过几千年,练泥、制坯、施釉、烧窑……你对自己的坚守与敬畏从未忘却,风刀霜剑就是你的骨肉。你的缸是缸的样子,罐是罐的样子,你不知道窑洞外,笑不是笑的意思,人不是人的样子。
你拥抱雨雪与阳光,宽容雷电与霹雳,你在黑暗里缄默,在火光里修行,炼出沉稳与坚定,剔除浮华与繁丽。岁月走散,历史发福,你坐定自己,永远清癯。
我多想是你手中的泥,请你用粗砺的手,塑我丰满与圆润,残缺退三寸;塑我奕奕与灼灼,月光淡两分;塑我在人间永生,看天地不老不灭、不垢不秽,看万物长出人形。
当一切回归尘土,请你将它们,再次塑成胚胎,都有一双孩子的眼,和莲花的心。
一只碗,被打碎了。
在此之前,它像蝴蝶的翅膀,驮着莽撞的颜色,与甜蜜的盈亏,在离唇边的地方停下来,保持克制,等待朝圣。
桌上的碗碟冒着热气,酒杯高高盈满。
桌旁的人,谈论着跌宕起伏的命运,和波澜壮阔的悲欢,谈论着未来的三十年、五十年,好像前世和今生都不够用。他们用自己的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无需刻意,就有了勇敢无畏、刀枪不入的样子。
他们都在说,没有听众。
他们都在说,没有听众。然后举起杯来大声说:为我们美好的生活,干上一杯!
对于一只碗的破碎,他们毫不知情。
有人用一只扫帚为碗送行,垃圾近乎盛情地将它掩埋。
它希望唯一参与它葬礼的人对它说:可惜了一只好碗。
可是,她对自己说:岁岁平安。
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未对它,动一点真心。
但是,它没有说话。
你以为我在写一只破碗吗?不,这只是这天的一个插曲。我要说的是这个下午。
碗不会知道这个下午,他们从这里走出去,一个个烂醉如泥。
我要说的是,这个下午,我们烂醉如泥,碎得像一只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