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佛西

2020-11-22 11:09孙祖平
艺海(剧本创作)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强校友院长

■ 孙祖平

时 间

1949年-1965年

地 点

上海

人物:(按出场序)

老校友——叙事人

熊佛西——上海戏剧学院院长,49—65岁

田 凤——教师,19—35岁

阿 强——校工,40—56岁

邵俊磊——教师,20—36岁

连来民——干部,32—48岁

小 江——上海地下党、志愿军战士,20多岁

焦 勇——志愿军战士、学生,25—30来岁

王三、王妻——剧中人物

男女学生们

【幕启。

【1949年5月,熊佛西虹口寓所。

【密集的机关枪声炒豆般地炸响。蓄着长髯的熊佛西旧衫裹身,阖眼倚靠帆布躺椅,手握一根手杖。枪声停息,他突地坐起,警觉地手衬耳廓倾听。

【老校友上。

老校友熊佛西先生,中国话剧运动先驱之一,中国现代戏剧教育的开拓者和奠基人。1945年,抗战胜利,熊佛西先生来到上海,加盟由三位著名戏剧家李健吾、黄佐临、顾仲彝倡议,并得到当时主持上海教育行政工作的顾毓秀支持,创办于上海四川北路横浜桥的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由于实验戏剧学校的进步倾向,不到一年,国民党上海市参议院决议裁撤、停办实验戏剧学校,校长顾仲彝被迫辞职。1947年1月,熊佛西先生临危受命,出任剧校校长,熊佛西先生为之奋斗终生的戏剧教育事业,就此开写最为华彩的一章……(隐去)

【阿强和田凤上,两人手里各持一小布包。

【熊佛西听到脚步声,噌地坐起。

【田凤敲门。

熊佛西(略带紧张地)谁?

田 凤我,田凤。熊先生在家里!

阿 强我,阿强。

【熊佛西走去开门,田凤和阿强进屋。

熊佛西(朝门外张望)你们没有遇见什么可疑的人吧?

田 凤没有。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有个家伙一直跟踪我!我过苏州河,他跟我过苏州河;我回横浜桥,他跟我回横浜桥……

田 风(一惊)熊先生过苏州河去了!啊呀,阿强师傅你看,熊先生过苏州河去了……

阿 强自打解放军大炮一响,家里就难得见到熊先生的人影,原来熊先生是、是……

熊佛西我只是出去走了走。

田 凤外面很危险的!子弹不长眼睛!

熊佛西看你们紧张的,(拍拍光秃的头顶)一根汗毛也没丢。放心吧,如今的国民党,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知道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吗?大马路上到处都是枪支弹药,还有军车、坦克……

田 凤熊先生过苏州河干什么去了?

熊佛西看朋友!

田 凤都什么时候了,还看朋友。

熊佛西老朋友哪能不看!我是去找他们……(突然噤口)哎,同学们都在护校,你们跑我这儿来干什么?学校出事了?

田 凤没有。阿强师傅——

阿 强(解开布包,是一铝质饭盒)给,熊先生。

熊佛西(接过)这是什么?

阿 强学生自治会供应的特种肉!知道今天供应的特种肉是什么肉?猜猜!

熊佛西凡是阿强要我猜的,我肯定猜不出!什么肉啊?

阿 强马肉!

熊佛西马肉?哪来的马肉?

阿 强昨天晚上,是下半夜吧,只听得学校的大铁门哐啷一声响。

熊佛西国民党丘八兵来了?

阿 强大家伙一阵紧张,可接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和几个学生到校门口一看,大铁门前的水门汀上躺着一匹大马,马背上几个弹孔,汩汩往外冒血,一定是这马挨了枪子儿,咣——撞在我们学校大铁门上了!

熊佛西哦!(吐出一口气)

阿 强我们赶紧把马拖进学校——就是这特种肉!你的一份。

熊佛西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一天喝两顿山芋稀饭汤,要给他们补补营养!

阿 强每人一份,老少无欺,这份是你熊先生的。

熊佛西哦。谢谢阿强! 阿强给我送特种肉,田凤你来干什么?

田 风(取出针筒、布包和针剂)给你打针。好几天没打了!

熊佛西不打,不打,我的黄疸病早好啦。(伸出双手)你看,不黄了嘛。

田 凤只要医生说你要打针,我就给你打针。

阿 强是啊,听医生的!

熊佛西(无奈)好吧。(坐下,伸出胳膊)

阿 强我回学校去了。

熊佛西学校有什么事,立马通知我!

【阿强下。

【田凤给熊佛西扎止血带,擦酒精,拿起针筒。熊佛西好似听见门外有什么动静,身体前倾,侧耳倾听。

田 风别动。熊先生……

熊佛西(食指按住嘴唇)嘘——

田 凤(压低声音)又怎么了?

熊佛西(操起手杖,紧张地踮起脚尖,走至门前,耳贴门背,听了听,走回)打针,打针。(坐下,伸出胳膊)

田 风(打针)好了。熊先生,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熊佛西鬼鬼祟祟!我?

田 风(作僵硬、紧张的动作状)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熊佛西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田 风(调皮地)熊先生教我们演戏,可是没教会自己怎么说谎。

熊佛西(局促不安)那,我说给你听,你千万千万不能跟别人讲!(压低声音,神秘地)上海就要解放了……

田 风(又好气又好笑)上海就要解放了!谁不知道?工人在护厂,学生在护校。还有呢?

熊佛西(愣了愣,吞吞吐吐地)我不说行不行?

田 风(故意地)好,不说,不说,我是特务学生……

熊佛西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想了想)你答应我,我告诉你,你绝对不跟任何人说。

田 风(点头)我保证,不说。

熊佛西好,我说给你听——这些天我之所以一次一次地过苏州河,是去找几位朋友……不不不,我还是不说吧……

田 凤熊先生还是不相信我……

熊佛西(想了想)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过苏州河……(定定神)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城,再次抢劫圆明园,逼迫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赔偿白银4亿5千万两——这一年,我熊佛西出生了……

田 凤熊先生你说什么呀!

熊佛西这是我熊佛西这个人物的时代背景。在江西丰城罐山村,我跟着我母亲在地里干活,放牛、喂猪、挑水、锄地、插秧、割禾……十四岁那年,离家多年的父亲突然回来,父亲嫌我在乡下太野,长大了没出息,就把我带到了汉口……

田 风熊先生怎么说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熊佛西我们是搞戏的,搞戏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人物行动的动机和目标。我过苏州河去找朋友,先得从我过河的动机说起——父亲把我送进了一个专教洋文的教会学校。有一天,父亲的朋友请我父亲看戏,我跟着去了,那戏是郑正秋演的文明戏……

田 凤郑正秋!熊先生看过郑正秋的文明戏!我们中国第一部电影故事片就是郑正秋编剧导演的!

熊佛西郑正秋扮一个老农民,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赤着双脚,肩扛锄头,站在台上说:我们的国家太可爱了,地下有丰富的宝藏,地上有肥美的田园,可现在我们的国家真正是一塌糊涂了,再不能这么下去了,我们要爱我们的国家啊!他讲一句,台下就拍手鼓掌,他讲得慷慨激昂,掌声就愈发热烈!我真是被感动得不得了,心里像是给点燃起一团腾腾的火焰!听父亲的朋友说,这些个演戏的都是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肚子里有学问,不然,怎么做得出这么爱国的戏来!我打心里敬意他们!想做和他们一样的人!后来我就仿照幕表制编了一部写辛亥革命烈士《徐锡麟》的戏……

田 风啊,熊先生多大就写戏了!

熊佛西有个十六、七岁吧。徐锡麟赴难时说了一大段气壮山河的话——那是我从一本徐锡麟传记里抄来的,也是台上说一句,台下就鼓掌,热烈鼓掌!我更是被感动得不行,原来我也是可以点燃起人们心中一团团腾腾火焰的呀!后来,从燕京大学毕业,我就报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戏剧,1926年学成回国。那时的中国,军阀混战,天下大乱,老百姓苦不堪言,26岁的我,热血青年一个,就想着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我一头扎进戏剧教育,立志培养戏剧的青年生力军——先是主办北京艺专戏剧系,不到一年,戏剧系被张作霖军政府勒令停办;几经抗争,一年后戏剧系复办,仅三年,再次被迫停办。后来我去成都,创办四川省立戏剧教育实验学校,苦心经营不到三年,又被四川省参议会勒令停办……

田 风熊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你过苏州河干什么去了!

熊佛西快了,快了——现在,当局又把我打入黑名单,派特务闯学校抓我的学生,逼迫我这个校长辞职!这个社会太黑暗太黑暗,烂到根子上了,没希望了!可是,天就要亮了,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这光明社会的到来做点什么,是不是?

田 风是!

熊佛西所以我就过苏州河……(突然紧张地)有人!

田 风又怎么了?

熊佛西真有人!

【咚咚的脚步声,阿强奔上,敲门。

熊佛西谁!

阿 强(气喘吁吁地)熊先生,我,阿强!

熊佛西(走去开门)阿强,怎么了?

阿 强熊先生,你看谁来了!

【身穿解放军军装,脚打绑腿,肩挎匣子枪的邵俊磊上。一群臂套“护校”字样的男女学生随上。

邵俊磊熊先生!(敬礼)

熊佛西(辨认)邵俊磊!我的罗密欧!(一把抱住他)好啊好啊!罗密欧当上解放军了!解放军打过来了?

邵俊磊打过来了!

阿 强马路上都是解放军!

熊佛西(激动地)好啊!好啊!这个腐败的政府终于垮台了!这个苍蝇世界,这个吃人的社会,完蛋了!(手抚长髯,发自心底的大笑)哈哈哈……(看见田凤)罗密欧,你看这是谁?

田 风(换了一种语气)你是什么人,在黑夜里躲躲闪闪地偷听人家的话?

邵俊磊我没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敬爱的神明,我痛恨我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

田 凤罗密欧!

邵俊磊朱丽叶——田凤!

田 凤邵俊磊!(与他热情握手,拍打着他的肩膀)

熊佛西(欣赏地)啊,伟大的莎士比亚啊!

田 凤我还等你排戏呢,突然,罗密欧失踪了——招呼都不打一个!

邵俊磊情况紧急!那天,国民党特务来学校抓我,熊先生找到我,说:“孩子,学校你不能待了,快走吧!” 给了我两块大洋。我立马跑人,找船去了苏北解放区!谢谢熊先生!

熊佛西不谢!不谢!现在,你回来了!那些个抓你的特务呢?他们在哪儿?他们逃跑了!滚蛋了!人民解放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得庆祝庆祝!阿强,拿酒来!在我里面的那个柜子里!

阿 强哎!(下)

田 凤我帮阿强师傅。(跟下)

邵俊磊熊先生,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陈毅司令员亲自下命令,进了大上海,从司令员到战士,任何人都不准借老百姓的东西,一口水也不许喝!

熊佛西(感动地)过分了,过分了!你又没拿我的针,又没拿我的线,你喝的也不是我的水,你是喝我的酒。学生喝老师的酒,不犯法!

【阿强和田凤捧着两瓶酒和酒杯上。

阿 强酒来了!

熊佛西解放军渡江那天准备的,就为着今天!来,斟酒!

【阿强和田凤斟酒。几个学生窃窃私语。

熊佛西(对学生们)你们几位嘀嘀咕咕什么?

学生甲我们要参军,跟部队南下,解放全中国!

学生乙熊先生,你同意不?

【连来民和一臂套红袖章的青年小江上。

熊佛西我——同意!同意!我也参军,跟你们一块南下,解放全中国!

同学们(欢呼)参军!南下!解放全中国!

连来民我不同意!不同意!

熊佛西来民!

连来民熊先生!(握手)

熊佛西来,我介绍一下,上海地下党的连来民先生!解放军邵俊磊,我们剧校的罗密 欧!

邵俊磊连同志好!(握手)

连来民邵俊磊同志好!我们会师了!我也是熊先生的学生!三五年,熊先生在河北定县搞农民戏剧,我跟了熊先生一年多。

邵俊磊(再次握手)老大哥好!

熊佛西来民,我去找过梅兰芳先生、周信芳先生了,梅先生、周先生说了,他们决不离开上海,哪儿都不去,留下来,迎接解放!

连来民谢谢熊先生!辛苦你了!

田 凤噢,原来熊先生过苏州河是去找梅先生周先生啊!

熊佛西(点头)梅先生周先生和我们是一个心眼,谁不盼着天亮啊!(看见小江,高举手杖,大叫)特务!他是特务!

【众人紧张地望着小江。

连来民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我过苏州河去找梅先生、周先生,就是这个家伙跟踪我!

连来民(笑)熊先生,这是小江同志。

熊佛西他是特务!这些天一直盯我的梢!

连来民是我派小江同志跟熊先生过的苏州河。

小 江组织上要我绝对保证熊先生的安全!

熊佛西(明白)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误会!误会!谢谢小江同志!

小 江谢谢熊先生!

连来民谢谢熊先生!也谢谢梅兰芳先生!谢谢周信芳先生!

熊佛西不谢!不谢!哎,来民,刚才你说不同意!为什么你不同意我们剧校学生和我参军,去解放全中国啊?

连来民当然不能同意!尤其不能同意你这位剧校的校长!

熊佛西为什么?

连来民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已作出决定,要接管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

熊佛西上海军事管制委员会要接管我们学校?

连来民国民党不是要裁撤你们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吗?军管会的领导同志说了,反动派不要你们学校,我们共产党要,不但要,还要发展它,壮大它!

【大家的情绪激动。

熊佛西再也不关闭我们的学校了?

连来民是的!

熊佛西再也没有特务来抓我的学生了?

邵俊磊是的!

熊佛西孩子们再不用每天喝稀饭山芋汤了?

众 人是的!是的!

熊佛西我们可以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众 人是的!是的!是的!

【熊佛西歙动着颤抖的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他的眼圈红了。

邵俊磊熊先生!

熊佛西(抹了把眼睛,端起酒杯)来!孩子们,为了我们学校美好的明天,干杯!

众 人(举杯)干杯!干杯!干杯!

【响起了欢庆解放的鞭炮声和欢畅的腰鼓声:“咚咚咚咚起咚锵……”

【歌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老校友上。

老校友解放了的上海,到处是欢快的歌声,到处是喜悦的笑脸。为庆祝开国大典,熊佛西先生楼上楼下,跑进跑出,兴奋地招呼大家:“孩子们!快!快!穿上你们的新衣服,我们游行去!”浩浩荡荡庆祝游行的队伍中,熊佛西先生高兴得像个孩子。上海实验戏剧学校改名为上海市立戏剧专科学校,熊佛西先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1951年冬。横浜桥校址的上海剧专,教学楼走廊。

【阿强摇着铃过场。同学们匆匆走过,进教室上课。

【熊佛西上,他已剃去胡须,身穿一套灰色中山装,挎一水壶,怀捧一摞文件夹和写有“校长室”的木牌。

老校友熊先生,你把你美髯公的飘飘髯须剃了。

熊佛西剃了!干净、彻底、全部,剃了!

老校友多少朋友劝熊先生把胡须剃了,熊先生都不为所动。

熊佛西解放了!我要从头学起,从头做起,剃了!

【阿强摇铃复上。

阿 强(上前接过文件夹)熊先生真要把校长办公室搬到楼梯下的小屋去?

熊佛西搬。

阿 强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一校之长怎么能在楼梯下的小屋里办公!

熊佛西没办法的办法。招收了新同学,增加了新老师,总不能让他们在走廊里排戏、上课吧?我一个人占一间屋子,说不过去啊。

老校友可你是校长啊。

熊佛西一个学校,顶顶要紧的是学生和老师。(拿出一张布告)阿强,这张布告,帮我贴出去。

老校友(念布告)“校长室布告。每星期六上午接见任何同学,交谈任何问题。地点:楼梯拐角处小房间。”

阿 强好,熊先生,我先跟你谈个问题。

熊佛西什么问题?

阿 强昨晚上,那些个学生又在饭厅里扭秧歌,把吃饭的长条桌又扭折了两条腿……

熊佛西哦,是这个问题啊……

阿 强这可是破坏校产!吃早饭的时候,我问他们,又是哪几个捣蛋鬼干的,一个个跟你打马虎眼,一问三不知……

熊佛西(轻描淡写地)修一下,修一下……(下)

阿 强哎,熊先生,这可是校产……(跟下)

老校友(指向侧幕)又来了个熊先生!(下)

【一男两女三个学生簇拥着“熊先生”上,“熊先生”穿着和熊佛西一模一样,也挎着个水壶。

熊先生(夸张地)我问你们,昨晚上,是谁把餐厅吃饭长条桌的腿扭断的?

女生甲(假作害怕状)熊先生,不是我!

男生甲熊先生,也不是我!

熊先生阿强师傅见一个问一个,叫他查出来,他就揍谁的屁股!我已经查出来了!(指着他们)就是——你!你!你!(指男同学)你这个小赤佬,扭秧歌扭上了劲,噌地跳上桌子,扭呀扭呀……(指两女生)你们两个又把我拉上桌子,扭呀扭呀……

【熊佛西上。

【男生甲看见,赶忙招呼女生甲、乙,他们溜下。

熊先生只听得咔嚓一声……(得意忘形,张开双手比划)阿强师傅,你来打我屁股啊,来呀,来呀……(回脸看见熊佛西,一阵慌乱,欲溜)

熊佛西这个不是熊佛西吗!(上下打量他)

熊先生是田凤老师布置的表演课作业……

熊佛西镜子里的熊佛西就这个样子。

熊先生模仿一个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人物……

熊佛西你走两步,走两步……

【熊先生来回走动。

熊佛西哦,熊佛西是这样走路……说两句,你再说两句……

熊先生(清两下嗓门,学样)戏剧,是推动社会前进的一个轮子,是搜寻社会病根的X 光镜。一个艺术家最大的任务,在于反映人们的痛苦、人民的幸福。人民不敢说的,他敢说;人民所感受说不出的,他能说得出…… (停下,看着熊佛西)

熊佛西(兴趣盎然)你说,接着说。

熊先生(似在对很多人演讲)同学们,解放前,我们有一个绰号,叫东亚病夫!现在,我们要站起来,把胸挺起来,把头抬起来,把东亚病夫这顶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

熊佛西(情不自禁)说得好!继续说。

熊先生(抓起肩挎的水壶,拧开盖子,喝上一口,抹了把嘴)同学们,我说两句,就两句……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只看见说话的动作,却听不见声音。

熊佛西怎么听不见声音?

熊先生只要他老人家喝上一口水,说起来更是没完没了,无轨电车从静安寺一直开到江湾五角场!

熊佛西熊佛西就这么说话?

熊先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熊先生排完戏说两句话。天上地下,吃饭拉屎,无轨电车刹不住,全不管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吐舌头)

熊佛西(频频点头)哦,哦……

【阿强手提竹壳暖水瓶上。

阿 强熊先生!小江同志来了!(看见两个熊佛西,惊讶地)咦?咦……

【熊先生逃之夭夭。

熊佛西(对阿强)你说谁来了?谁?

阿 强小江同志!(对侧幕内)小江同志,熊先生在这儿!

【小江上,一身新军装。

小 江(敬礼)熊先生好!

熊佛西好!好!小江同志好!(打量)小江同志参加解放军了?

阿 强是志愿军!

熊佛西啊,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回礼)

小 江部队就要出发了,我想着来看看熊先生!上海解放前夕,由于我的工作做得比较粗糙,让熊先生担惊受怕了,我向熊先生致歉!(敬礼)

熊佛西(赶忙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一年多前,小江同志过苏州河,守护我熊某人;现在,小江同志要过鸭绿江,守护中国人民!应该是我谢谢小江同志!(握手)

小 江熊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熊佛西说,你说。

小 江我抗美援朝回来,也报考剧专,跟熊先生学戏剧。

熊佛西(高兴地)好!好!小江同志,请到我校长办公室坐坐。阿强,为小江同志沏茶!

阿 强哎!

【三人下。

【暗转。

【排练教室。

【王三上,他头紥小辫,身穿清末服装,手握一把大刀,一身一手的鲜血斑点。王妻手捧一件女人大褂上。

王 三我简直不能瞧我这身衣服,一瞧,我的手脚发软,我的心发酸,我的眼发花,仿佛看见无数冤魂怨鬼围着我哭哭啼啼……

王 妻那么你就脱去这身衣服罢!

王 三脱去?脱去了,拿什么来替换?

王 妻今日在我妈家里借了一件大褂,本来预备去当钱来替奶奶医病的,现在你就先换上罢。

【王妻替王三换衣。

王 三怎么是女人的大褂?

王 妻是我妈的。别人谁肯借衣服给我们当……你真不想吃这碗饭么?

王 三难道你愿意我做一辈子的“刽子手”么?难道你愿意你的丈夫一辈子杀人么?你以为我是专门到这世界上来杀人的么?你惟愿我整天整夜的被冤魂怨鬼压着么?(仿佛见鬼似的)你们!你们!我求你们不要跟着我!饶了我罢!我向你们谢罪!(跪下)你们觉得你们死的冤枉么?但是——但是这不能怪我呀!我不过是听人使用的一个小差役……上头命令下来,我怎能不执行呀?我真是想救你们的,心有余实在力不足啊!朋友……朋友……请你们饶了我罢!请你们饶了我罢!不要整天整夜的跟着我。

【熊佛西冲上,手拎一个军用水壶。

熊佛西(生气地)停!停!stop1!stop!

【邵俊磊、田凤和两个学生上。

邵俊磊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你们,你们……(看看学生,欲言又止)

【邵俊磊示意田凤。

田 风(对两学生)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两学生下。

邵俊磊熊先生,怎么了?(见他直瞪瞪地盯着自己)怎么了,熊先生?

熊佛西你搞什么花样经!

邵俊磊什么什么花样经?

熊佛西你怎么能排这个戏呢!

邵俊磊哦,熊先生是说我们排的这个戏啊,这个戏叫《王三》,又名《醉了》,这个戏是熊先生您写的啊!

熊佛西我写的又怎么样?邵俊磊,你别以为我喜欢你!

邵俊磊我没说你喜欢我!

熊佛西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压低声音)你怎么能排我这个戏呢?

邵俊磊为什么不能排您这个戏?《王三》这个戏写得多好!

熊佛西(从地上捡起那把大刀)我问你,这王三是工人阶级吗?

邵俊磊不是。

熊佛西是贫下中农吗?

邵俊磊不是。

熊佛西是解放军战士吗?

邵俊磊不是。

熊佛西他是个刽子手!你怎么能不排工农兵的戏,偏偏排我写的这个专门砍人脑壳的刽子手的戏呢!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邵俊磊就为这个?(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熊先生,你写的这个王三当然不是工农兵,可他也是中国下层社会的一个穷苦百姓。熊先生当年为什么要写这个《王三》呢?

熊佛西当年,北京的张作霖军政府关闭北京艺专戏剧系,我就写了个四幕话剧《蟋蟀》,抨击军阀祸害百姓,军政府就把我抓起来,投进监狱。

田 凤熊先生坐过军阀的大牢!

熊佛西我以为我要像徐锡麟一样就义了,我不能白死,就写了这个《王三》——刽子手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其实,他们的内心虚弱得很!关了三天,我活着出来了。

田 凤熊先生坐牢三天,写出个《王三》!

邵俊磊熊先生写出了杀人者内心无可解脱的恐惧。您笔下这个王三是中国封建社会崩塌之际的一个独特典型,是中国话剧人物长廊中一个举国无第二的艺术形象!

熊佛西是吗?

邵俊磊了不起的熊先生啊!在我看来,《王三》是熊先生所有剧本中写得最好的一个剧本——

熊佛西(不满地)唔?

邵俊磊之一。

熊佛西(顿了顿)你真这样以为?

邵俊磊这不是我以为不以为,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话剧史的一致性结论性的定论!

熊佛西哦……这么说,这个戏可以排?

邵俊磊当然!

田 凤五四经典名剧!

熊佛西你们说可以排,那就排吧。(极为放松)这样,我跟大家说两句……

邵俊磊(招呼大家)来来来,大家都过来,熊先生要给我们说话……

【田凤招呼同学们上,两个学生欲溜。

熊佛西(叫住他们)你们两个也过来听听。

我说两句,就两句……我们演戏,就是要抓住人物行为的心理依据,王三的心理依据就是杀人者内心的恐惧!我们演员在舞台上,要真看、真听、真感受,王三真是大白天见鬼了!另外,还一定要把这个人物的台词说清楚,要让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你在说些什么,特别是当你情绪上来的时候,千万不能嘴里像含颗橄榄似地,咕噜咕噜……(揪住自己的胸襟,做往嘴里掏东西状)我要把你们嘴里的那颗橄榄给抠出来……(捧起水壶喝水)好了,我说完了!

【同学们一时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田 凤上午的排练就到这儿,下午继续。下课。

【同学们清醒过来,高兴地下。

熊佛西田凤老师,问你个事。

田 凤什么事?

熊佛西你班上有个学生模仿我熊某人,你知不知道?

田 凤(停顿)知道。

熊佛西他模仿得怎么样?我的意思是,像不像我熊某人?

田 凤(停顿)像。(顿了顿)活灵活现,非常非常像。

熊佛西噢,(自言自语)看来,无轨电车是开远了……(下)

田 凤熊先生什么意思?

邵俊磊给那个学生打最高分!(下)

田 凤你什么意思?(跟下)

【连来民和邵俊磊各搬一把椅子,相对而上,放下椅子。

【熊佛西上,老校友搬一把椅子跟上。

【三把椅子呈品字形。

连来民熊先生?你怎么来了?

熊佛西听我们教务长、你们表演系主任朱端钧先生说,这儿有一个关于表演教学方案的讨论。

邵俊磊不是讨论,是辩论。

熊佛西你们论你们的,我旁听,你们论。(坐下)

【连来民和邵俊磊面朝观众坐下。

连来民邵俊磊老师强调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和训练,这很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强调真实地反映生活,我在30年代就读过他的《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受益匪浅。可你的方案里还有什么梅耶荷德的理论和训练,怎么可以扯上这个梅耶荷德呢?

邵俊磊因为梅耶荷德是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一样的演剧理论!梅耶荷德认为戏剧艺术最重要的本质是它的假定性,这话说得多漂亮!

连来民我提醒你,邵俊磊老师,你欣赏的这个梅耶荷德是一个革命的敌人!被苏维埃政府无情地镇压了!

邵俊磊我欣赏的是他的假定性!这是一种具有革命性的演剧理论!

连来民假定性是形式主义!斯坦尼才是训练演员最先进最科学的方法!

邵俊磊那也不能没有梅耶荷德!你听我说……

连来民你听我说……

【两人争执起来,互不相让。观众看到的是他们的肢体动作,却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老校友熊先生,他们吵起来了,你怎么不说说他们?

熊佛西不说,我不说。

老校友为什么不说?

熊佛西(兴味盎然)这个比戏好看!

【这个人说话,他看这个;那个人说话,他望那个。

连来民熊先生,你给评评理,是我说得有道理,还是他说的有道理?

熊佛西你说的有道理。

连来民(得意地)听听!

熊佛西(对邵俊磊)你说的也有道理。

邵俊磊听听!

连来民(站起)熊先生和稀泥!

邵俊磊八级泥水匠!

熊佛西究竟是公有理,还是婆有理,你们系主任朱端钧先生可是说了话的。

邵俊磊朱先生说什么了?

熊佛西两句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老校友诗圣杜甫的名句。熊先生改了一个字——几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邵俊磊什么意思?

熊佛西斯坦尼,一个漂亮的大黄鹂;梅耶荷德,一个小黄鹂。至少还可有莱因哈特、布莱希特等等几个黄鹂。

邵俊磊一行白鹭上青天?

熊佛西我们中国的戏曲,360多个剧种,多少白鹭!还有(指邵俊磊)你这个白鹭,(指连来民)你这个白鹭……

邵俊磊(豁然开朗)呵!

连来民(解嘲)邵俊磊老师的皮肤比我白,他白鹭。

邵俊磊你大白鹭。

熊佛西学术不怕争论,不争不吵,地上不长草!争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吵他个人仰马翻认爹又认娘,争争吵吵,吵吵争争,道理不就争出来吵出来了嘛!不过——

老校友争归争,吵归吵,不能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更不能记仇。熊佛西我走了,你们继续。

邵俊磊熊先生,怎么个不能记仇?

熊佛西(指着连来民)你请他吃个饭。(指着邵俊磊)你请他看场电影。还有,理论、规则很重要,但是千万小心不要上了理论、规则的当。你只可拜会理论、规则,切不可投降于理论、规则!(欲下)

邵俊磊那,吃罢饭看好电影后呢?

熊佛西接着争,接着吵!

老校友争完吵完呢?

熊佛西再吃饭看电影啊!哈!哈!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为之感染,笑了起来。

【暗转。

老校友只要听见过熊先生的笑声,你就会被他真诚、热忱的笑声打动、感染,他敞开了胸怀,哈哈大笑。这笑声发自肺腑,无拘无束,不掩不藏,表达着他此时此刻的情绪和心思。他是那种热情、率真、胸无城府、能跟你掏心掏肺的人。一把年纪了,还始终像个涉世未深、充满青春气息的热血青年!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的笑声暂时消失了,那是在文艺界思想整风运动期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怎么才能写好一份自我检查而苦恼……

【1952年6月。夜。学院办公室。

【连来民、邵俊磊、田凤听熊佛西念检查。

【主持人拉了张椅子,坐一旁倾听。

熊佛西以上是我的检查,肯定有许多不足之处,请同志们批评指正。(看表)不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了吧……

【静场。

老校友没有人说话,熊院长心里直发毛。熊先生,你这是头一回写检查吧?

熊佛西(叹气)唉,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连来民大家说两句。(见两人不开口)我个人认为,熊先生刚才念的,比起昨天在学习领导小组学习时念的,还是有很大进步的。

邵俊磊(忍不住插嘴)我的感觉和连主任的感觉恰恰相反,熊先生刚才念的,和昨天念的差不多。

熊佛西怎么是差不多?我改动了好多好多呢!

邵俊磊改的大多是错别字,还有标点符号。

连来民改还是改了的……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感觉,熊先生对自己思想的批判,是不是有点过于抽象了。

熊佛西高度的抽象更接近真理。

连来民是不是时间太紧,来不及往深里挖掘……

熊佛西来得及,来得及,这份检查我写了半个多月,开了好几个夜车。我年轻时,两个月能写六个剧本……

老校友哎呀,用现在的话来说,熊先生脑子有点拎不清。

连来民熊先生,是不是再加把劲,把根子挖得再深一点?

熊佛西我的同志哥哎,不瞒你们说,我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连来民怎么会,肯定有潜力,熊先生加把劲,我们再跑两步……

熊先生我是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小脚女人一个,解放了,我这个小脚女人才放开了脚,刚学会走路,你们就要我跑两步……

连来民(沉吟)应该说,熊先生刚才念的,比起昨天念的,还是有不少进步,相信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有进步,后天一定比明天还要有进步……

邵俊磊后天?明天就开大会了。

连来民问题就在这里。(看表)现在是十点三刻,离明天早上九点开会,总共有十个小时一刻钟,还要不要睡觉?熊先生有高血压,要保证睡眠,还有吃饭、拉屎,都要时间,是不是?

田 凤大会能不能改期?

邵俊磊开什么玩笑!全市大会,说改就改?

连来民文艺整风是全国、全市文艺界的统一布置,我们不能拖后腿。

田 凤那怎么办?

连来民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三个帮熊先生的这篇稿子加加工、润润色,怎么样?

老校友这个点子好!

邵俊磊我们?明天大会是上海市人民政府文教委员、文艺整风学习分组主任委员作检查,我们算老几?不敢造次、越俎代这个庖!

连来民怎么是越俎代庖呢!我们都是熊先生的学生,先生有难处,我们当学生的岂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田 凤是啊,文艺界多少双眼睛看着熊先生。

连来民尤其是你邵俊磊,脑子灵光,更是责无旁贷!熊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熊佛西这个——(递上检查稿,一脸掩饰不住的期盼)这个合适吗?

老校友哎呀熊先生,你就是巴不得有人帮你熊先生写检查,也不能这么急吼吼嘛!

连来民那就这样定了!(递一叠稿纸给田凤)田凤你做记录。熊先生是不是先回家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可是你熊先生唱主角。

熊佛西还早,我坐一会儿——我听听我自己的检查还不行?

连来民也好。(在屋中走了几步,思忖)先来段简明扼要提纲挈领的开场白,从解放前联系到今天……(对田凤)你写。“我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戏剧教育工作者,在全国文艺界都在严肃地进行整风的今天,我愿就这方面来检查我过去的思想与工作,纠正错误,改造自己,争取我的新生……”(对熊佛西)怎么样,熊先生?

熊佛西(点头)嗯,可以。

连来民(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手指夹着)需要对解放前的熊先生作一个总体回顾和评价……

熊佛西这个角度好!

邵俊磊(拿起一份记录)从会议讨论记录上来看,大多数人认为熊先生在解放前,基本上是一个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熊佛西要么资产阶级,要么小资产阶级,我到底是资产阶级呢还是小资产阶级?临解放,我的资产只有两只旧皮箱,还没现在多。

老校友差不多就是个无产阶级了。

熊佛西就是。

连来民(拿起检查稿)原有的几段材料还可以照用,不过观点要拎一拎。

邵俊磊(接过田凤的稿子)我来吧。(坐下写)

连来民最好再有一些具体生动的细节,从理论到理论,白水煮冬瓜,清水寡汤没味道。大会发言还是要讲究演讲艺术,陈毅市长做报告,一讲就是半天,生动、幽默,听得人津津有味,比看戏还过瘾。

熊佛西他是做报告,我是做检查。

田 凤我们学校的大小演出,熊先生都会来看,意见的重点往往在台词呀,身段呀,调度呀,很少在政治上提出建议和批评。有人说,我们的学生在舞台上,衣服是工农兵,而面孔是小资产阶级。

连来民记下,记下,很形象。

田 凤还有,熊先生规定,每星期六上午在校长室接见任何同学,可同学们反映说:“星期六上午我们都在上课呢!”

连来民典型的官僚主义!记下,记下。

熊佛西那以后改在每星期六下午接见。

连来民这段这样改行不行?“1932年至1936年间,我和戏剧系的部分师生在河北定县做农民戏剧工作,由于我当时没有站在无产阶级立场,而是用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观点创作了一些剧本,这不但没有教育农民,反而欺骗了农民,阻碍了革命的进步。”

熊佛西(激动得跳起来)什么,什么?我欺骗农民?我阻碍革命?打死我也不承认!我爱农民,同情农民,可怜农民!

邵俊磊说到点子上了,熊先生的爱不过是同情和可怜!

熊佛西农民没有饭说,你同情不同情?农民没有衣服穿,你可怜不可怜?哎,当年,你连来民也在定县待过的……

连来民所以我才这么说么!那个时候,我们什么觉悟?跟现在没法比!

熊佛西当年,我之所以要去河北定县做农民戏剧,那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农民是今日中国的大众!而新兴戏剧的大众化,就是新兴戏剧的农民化,当时的中国文化艺术界,有几个像我这样一头扎进农民大众之中,一个心眼为农民服务的!

邵俊磊熊先生当年要是领导农民打土豪,分田地,明天大会您老人家就不是做检查,而是作报告了!

连来民不扯这些没用的,现在最主要的是作自我检查自我批判……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好事不说跑不了,坏事不说不得了!

熊佛西不管怎么说,我当时是站在农民一边的。我出生在江西农村,七岁就跟着我娘为地主家干活,我就是一个农民,我怎么能欺骗我自己!

邵俊磊可是后来你的父亲突然回来了,他成了小商人,把你接到汉口,你父亲为什么要送你上教会学校读书呢?

熊佛西(指检查稿)我都写了!还不是因为教会学校的英文好。我父亲说:“要出人头地,非读书不可,并且要读洋书。”

邵俊磊这就对头了,读了洋书,留了学,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严重侵蚀,使你背叛了原来的阶级!

熊佛西(站起)你……(说不出话来,紧咬嘴唇)

邵俊磊(看着稿纸)这段这样改……“像我这样一个穷孩子,一旦有机会入学,岂不拼命读书?此后便不顾一切地死用功,乱跳班级,目的是想出人头地,我居然混到中学毕业,考取了燕京大学,不到几年,又转到美国去镀金。拿着留美的镀金招牌,一回国就担任了当时北京艺专的主任教授,从此一帆风顺,扛着戏剧专家的牌子到处横冲直撞,以高等知识分子自命,目空一切至今……”

熊佛西(恼怒地)好你个邵俊磊,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邵俊磊不是,熊先生,这都是你自己写的,(指着稿纸)你看,是你写的吧,我只是把你写的再往那个方向推一推……连主任,你说呢?

连来民我觉得可以,突出了问题的要害和本质……

邵俊磊而且念起来很生动,会有比较好的现场效果。

熊佛西(不服)你们这是写剧本!谁写谁去念!(生气地走下)

田 风熊先生生气了!

邵俊磊怎么办?再改回去?

连来民我看改得挺好!就这样改!

田 风熊先生真伤心了!

老校友是啊,他真的伤心了!

田 凤我实在不明白,干吗要熊先生检查从前的事?

连来民(坐桌前改稿)我们不能身体进了新社会,而脑袋瓜子还在旧社会。脱胎换骨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改造,这是个痛苦的过程……(看表)我们抓紧时间,中间这一段再深入挖一挖……

【三人聚头讨论。

老校友三个人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当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一份新的检查稿终于出炉,交到熊先生的手中。阿强叫了一辆祥生出租车,直接把熊先生送到了大会会场……

【暗转。

【数天之后。黄昏,熊佛西家。

【田凤在餐桌前摆碗筷。邵俊磊上,手持两份报纸。

邵俊磊田凤来了!

田 凤我在厨房帮忙给师母打下手,就你吃现成的。

邵俊磊熊先生还请了谁?

田 凤就你、我、连主任。

邵俊磊怪事。你说,熊先生为什么请我们吃饭?

田 风吃饭就吃饭呗。

邵俊磊今天什么日子?好像没有理由嘛。

田 凤吃饭要什么理由?

邵俊磊熊先生请吃饭是有讲究的,要么请门卫、炊事员、勤杂工吃年夜饭。

田 凤今天不过年。

邵俊磊要么过节,请青年教师中的单身汉——

田 凤今天也不过节,再说,连主任早成家了。

邵俊磊我知道了!不请张三,不请李四,就请我们三个,你,我,连主任!

田 凤不明白。

邵俊磊我们三个,我们三个臭皮匠!

田 风(醒悟过来)还是你的脑子灵光!肯定是!

邵俊磊那天全市文艺界大会,熊先生上台发言,只见他手捧发言稿,态度严肃诚恳,一字一句读着,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读到关键段落,熊先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深深感染了全场的文艺界同行。熊先生发言完毕,顿时鼓掌四起。(拍两下报纸)

《解放日报》《大公报》全文发表了熊先生的讲话,在文艺界引起了很大很好的反响。一定是想到了我们的好处,熊先生高兴了,就请帮忙写稿子的我们吃饭了!

田 凤没错!就这个理由!

【传来一阵歌声:“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邵俊磊熊先生一高兴就要唱上几句……

【熊佛西哼着歌上。

田 风熊先生好!

邵俊磊熊先生好!熊先生好像挺高兴。

熊佛西高兴?哈哈哈……何以见得?

邵俊磊因为熊先生你在笑……

熊佛西我这个人哪,一天不笑,生病;五天不笑,大病;十天不笑,翘辫子“希特勒”(上海话:死掉了)!

邵俊磊(递上报纸)熊先生的大会发言,《解放日报》《大公报》发表了!(指着报纸)《纠正错误,坚决贯彻……》……

熊佛西(似没听见)我们的连主任怎么还没大驾光临啊?

【连来民上。

连来民来了,来了。抱歉,抱歉,迟到了!听了个传达,刚散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多有口福!谢谢熊先生请我们吃饭!

熊佛西请你们吃饭?没有啊。干嘛谢我?

邵俊磊熊先生真会开玩笑。

熊佛西没请就是没请,开什么玩笑。

邵俊磊不吃饭,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熊佛西吃饭,有这么回事,可不是我请你们,是你们自己请自己。

邵俊磊不明白。连主任明白吗?

连来民不明白。

熊佛西我的那篇检查,报上发表了,报社寄来了稿酬。稿酬稿酬,写了稿子才有酬,这篇文章挂的是我熊佛西的名,其实是你们三位的集体创作,我可不敢贪污你们的劳动果实哟!要不,再来一次三反五反,我不成了大老虎。

邵俊磊熊先生,你肚子里有气!

熊佛西(拍拍肚子)哪里敢哟!

邵俊磊连主任,你看熊先生他……

连来民不怨熊先生。熊先生,我,向你赔礼道歉了!(鞠躬)

熊佛西哎,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连来民今天下午,我去市里听了个传达,陈毅市长请我们吃批评了!

邵俊磊陈毅市长说什么?

连来民陈市长说,思想整风不是整人,(学说四川话)把那些文学家艺术家老专家老教授搞得晕头转向,甚至搞哭了,就不对头了。人家是民主人士,有些是我们共产党的战友,有些是朋友,不少人在国内外名气响得很,就是一时想不通有啥子要紧嘛,把人家逼急了,上吊吃药跳黄浦,哪一个负得起这个责任!陈毅市长还要在大众剧场召集安民大会,他亲自作安民报告。

熊佛西(眼睛湿润了,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真诚地)今天的客,我请!我请!

连来民对不住了,熊先生!

邵俊磊不过,我还是有那么一点闹不明白……

连来民不明白什么?

邵俊磊那天大会,我就坐在台下,我清清楚楚看到熊先生说着说着就流泪了,说真的,我真被熊先生的自我检查感动了……

熊佛西我也被我自己的检查感动了么,真看真听真感受,谁叫我是个搞戏的嘛!

【众笑。

【暗转。

【1956年。春。夜。校园。草坪上安置一张长靠椅。

【熊佛西上。披一件薄羊毛衫,时而仰天,时而俯首,凝思踱步。

【老校友上。

老校友熊院长,您这是在……

熊佛西(似对自己说话)我在构思一个新的剧本……

老校友熊院长已经很久不写剧本了。

熊佛西是啊是啊,自1942年起,我差不多已经十三年没有动笔写剧本了……

老校友解放前,大大小小,熊先生写过27部多幕剧,16个独幕剧,最多的时候,1928年,您写《王三》的那年,就写了两个独幕剧三部大戏!南田北熊,南方的田汉,北方的熊佛西,20世纪30年代,中国戏剧的一对双子星座,引领一代戏剧风潮!

熊佛西那时年轻,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有些人总以为写剧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不就是虚构想象吹牛么,谁不会虚构,谁不会想象!还有吹牛!错!大错特错!女人十月怀胎生一个孩子,可编剧有时十年怀胎也未必写得出一个剧本,因为他养育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群永垂不朽的生命!写剧本真是诱惑人啊!

老校友为什么又不写了呢?

熊佛西1942年,我写了个三幕话剧《袁世凯》。

老校友窃国大盗袁世凯。

熊佛西剧本送审,当局认定这个剧本指着和尚骂贼秃,禁演!加之几年前,当局在全国禁演我的四幕话剧《赛金花》,我一气之下,就此搁笔。

老校友那解放了,为什么还不写呢?

熊佛西忙!忙啊!学校改名为上海戏剧学院,从横浜桥搬到华山路,建红楼、盖剧场、办图书馆、铺草坪、聘请教师、组织教学、招收学生……真正是千头万绪,万头千绪,忙,忙,从来没有这样忙过……

老校友为什么现在又想写剧本了呢?

熊佛西因为,因为我想写了啊——那天,我坐在办公室桌前,往窗外一看,啊,校院里的那株广玉兰又开花了!掐指一算,我已在上海住了十一个年头!在旧中国,我走南闯北,颠沛流离,汉口、北平、河北定县、四川成都、湖南长沙、广西桂林……从来就是居无定所。1949年上海解放后,我在上海生活着、工作着、学习着,深深扎下了根,上海是我熊佛西的春天啊,我要写我心中的春天!这第一个剧本就叫 ……《上海滩的春天》!

【侧幕内响起邵俊磊的声音:“熊院长!熊院长!”

老校友是邵俊磊。这已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下)

熊佛西哼!(欲下)

【邵俊磊挎一书包和田凤上。

邵俊磊熊院长,我看过你的《上海滩的春天了》!买黄牛票看的!

熊佛西(闻声停步,转身)真看过了?

邵俊磊看了!

田 凤我们一起看的。

熊佛西熊院长想不想听听我看戏后的感想?

熊佛西(陡感兴趣)想说就说。(在长靠椅上坐下)

邵俊磊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写资本家公私合营的戏要不是熊院长写,别人还真写不了!

熊佛西这些有拍马屁嫌疑的话就免了。

邵俊磊这个戏把解放初期资本家是去台湾、香港,还是留在上海的矛盾心理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人物有血有肉,性格栩栩如生!

熊佛西我认识几个这样的资本家朋友。

邵俊磊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熊院长再三再四跟我们说过,写戏就是写人!写人的灵魂!按照这个要求,《上海滩的春天》这个戏,人物站住了,就是灵魂还欠缺那么一点……

熊佛西唔?

邵俊磊我的意思是,前面的戏真是写得好!

熊佛西后面的戏写得真是不好,对不对?

邵俊磊我吹毛求疵,结尾时公私合营,那几个资本家的形象多少有一点概念说教……

熊佛西你是说我写的资本家不真实?

邵俊磊浪漫主义有余,现实主义不足。

熊佛西何以见得?

邵俊磊把自己的厂子交出去,哪有这么爽气!据我所知,公私合营时,有的资本家白天笑着上台喊口号:坚决拥护公私合营!可晚上回到家里却是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熊佛西有这样的事?

邵俊磊(对田凤)你跟熊院长说。

田 凤俊磊说的是我舅舅,工厂公私合营了,他老板没得做了,只是个资方代表,好几个晚上,做梦都在哭,把我舅妈哭醒了!

熊佛西(有所触动)哦,哦,这是灵魂,是灵魂……这些个情况,你为什么不早一些跟我讲呢?

邵俊磊怎么跟你讲?戏票都不送一张,要不是我自己掏钱买票,还真看不成这个戏了!堂堂戏剧学院院长也这么小气!

熊佛西这得问你自己呀!

邵俊磊问我?

熊佛西我不是因为你才不想见到你吗!

邵俊磊因为我才不想见到我?听不懂!

熊佛西你不是想离开戏剧学院吗?

邵俊磊我们系主任朱先生说,他已经在我的请调报告上签字了。

熊佛西(笑)朱先生签的是两句诗。

邵俊磊两句诗?什么诗?

熊佛西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朱先生是舍不得你这个兄弟啊!

邵俊磊罪过!罪过!我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田 凤(幸灾乐祸)我说吧!

熊佛西你是嫌在戏剧学院教书,默默无闻,出不了名!

邵俊磊我就是想演戏……

熊佛西糊涂,糊涂!一个演员,他的作品就是他演的戏,而我们教师的作品是演戏的演员!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是多么崇高的称号,多么令人羡慕的职业!告诉你,我这个当院长的不同意,不批准!所以,我就不想见到你!就你会搞花样经!哼!

邵俊磊我若是坚决要走呢?

熊佛西那我就给你鞠躬。(鞠躬)

邵俊磊(跳开)熊院长,你咒我啊!

熊佛西(再鞠躬)戏剧学院留不下你这个大能人,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田 凤别逗熊院长了!拿出来,拿出来呀。

熊佛西什么?

田 凤他在写教材。

邵俊磊这你也跟熊先生说!草稿,还没有写完。

田 凤走到哪,写到哪,生怕灵感飞走了!拿出来给熊院长看看,拿出来!(掏他挎包)

邵俊磊不许笑话。(从书包里取出一叠稿子)再写个两年,能出个初稿。

熊佛西(双手捧着)《表演基础理论》!好,好,(翻看)好!有人说,搞表演的就是脸皮厚,胆子大,能说普通话,十个有九个没文化。扯淡!(扬了扬稿子)我们搞表演的,应该有,也可以有很高的多方面的文化素养,创造出自己的理论体系。年轻人要有志气,我26岁从美国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五、六年的光景,写了十三篇文章,集成一本专门讲授怎么编剧的《写剧原理》,这部书虽然浅薄,却是我们中国四千余年来第一部关于戏剧原理比较有系统的书!(像是对自己,又是对邵俊磊)好!好!(把稿子还他)你什么时候写完,我就什么时候拜读、学习!

邵俊磊不敢当!不敢当!

熊佛西不是我要说你,邵俊磊,你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演员!要形象有形象,要才华有才华。邵俊磊不演戏,真是可惜了!

邵俊磊熊院长你什么意思啊?

熊佛西孟夫子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

田 凤所以你邵俊磊只能舍演员而取教师也!

邵俊磊谁叫我邵俊磊是个无名之辈,看看我们熊院长,在戏剧学院当院长,又为人民艺术剧院编剧《上海滩的春天》,还当导演!鱼和熊掌兼得也!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也!

熊佛西好你个邵俊磊!(目不转睛地望盯着他)教表演的,自己不会表演,怎么能教好学生表演!光说不练嘴巴戏,是驴子是马?你牵出来溜溜嘛!

邵俊磊熊院长?

熊佛西打看到你的这份请调报告,我就在想啊,我们能不能搞一个——上海戏剧学院实验话剧团?

邵俊磊上海戏剧学院实验话剧团?呵!

熊佛西老师们可以在教学的同时,上台演戏嘛!用教学指导实践,用实践促进教学,可不可以?

邵俊磊完全可以!

熊佛西我呢,一边当院长,一边当实验剧团的团长……可不可以?

邵俊磊(由衷地)熊院长哎,你真是我们的熊院长哎!

熊佛西(突然想到什么)等等,实验剧团只关系到表演和舞台美术两个系的老师,因为我们上海戏剧学院现在只有表演和舞台美术两个专业,可是,一头驴子四条腿,一个完整的戏剧学院还应该有戏剧文学专业、导演专业,是不是?

邵俊磊是!是!

熊佛西我们不但要培养演员、舞台美术工作者,还要培养剧作家!导演!

邵俊磊一头驴子四条腿!熊院长高瞻远瞩!

熊佛西邵俊磊,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了吧?

邵俊磊熊院长说过的,邵俊磊戏演得好!书教的好!

熊佛西我就喜欢你邵俊磊脑子灵光,会搞花样经!你邵俊磊搞花样经,逼得我也搞花样经!表演系、舞台美术系、戏剧文学系、导演系,好,真好,将来,我们还要搞电影……让我好好想一想,跟学院领导们做个汇报……(思考,来回踱步,抬头)咦,你还在这儿?

邵俊磊熊院长,我还有一份报告,(从兜里掏出一份报告,递上)请熊院长审批。

熊佛西邵俊磊,你,你还有完没完?

邵俊磊我怎么了?

熊佛西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说变脸就变脸,又什么报告,你究竟想干什么?

邵俊磊我想干什么?我想结婚!

熊佛西你想结婚!结婚?(接过报告,看)结婚申请报告?你要结婚了?跟谁结婚?

【田凤挽起邵俊磊的胳膊,肩并肩地站在熊佛西的面前。

邵俊磊(故作悲哀状)还跟谁?台上夫妻,台下就散的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了!

熊佛西(高兴地)啊,好啊好啊,(戏腔)但问月下老人是哪一个啊?

邵俊磊(戏腔)哪一个?是哪一个让我演罗密欧的!

田 凤(戏腔)是哪一个让我演朱丽叶的!

熊佛西啊呀呀,这个月下老人——原来是我啊!(大笑)

【暗转。

老校友转眼就到了1957年的夏天,那是一个不平凡的夏天。学校安排熊院长去庐山这个中外著名的避暑胜地疗养。庐山,那原本该是一个“云深不知处”的所在,可我们的熊院长却从云里钻了出来……(隐去)

【1957年,夏。下午,院长办公室。

【阿强捧着一摞文件、信件上。

阿 强熊院长回来了!回来了……(放下文件、信件,取暖水瓶沏茶)

【熊佛西拄着手杖上,神色严峻,落座沙发。

阿 强(端茶)熊院长,喝茶。

熊佛西谢谢阿强。(不动)

阿 强(将文件、信件堆茶几上)院办送来的。

熊佛西好。

阿 强(检出一份请柬)这一份,有点急……

熊佛西先放着。

阿 强是邵俊磊老师和田凤老师送来的……

熊佛西哦。(拆看)婚礼请柬!

阿 强今天上午,田凤老师还问我,熊院长收到请柬没有?

熊佛西告诉田凤老师,我会到场祝贺他们。

阿 强(高兴地)哎。

【连来民上。阿强下。

连来民熊院长!他们说熊院长回来了,我还不相信。熊院长,怎么不在疗养院多休息几天?是疗养院的条件不好?

熊佛西不是……

连来民熊院长,你有心事,跟我这个老学生说说?

熊佛西说说?

连来民说说。

熊佛西好,说说。前几天,我在疗养院遇见一位老熟人,他看见我大吃一惊:“你怎么还在这儿?”我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他说:“听说,上面有个大领导点你熊佛西的名了!说你熊佛西是个老右派!”

连来民(明白了)熊院长的这个老熟人,说起话来“野豁豁”(上海话,不着边际的意思)。听说,听谁说的?

熊佛西无风不起浪……

连来民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熊院长,我也听说了,我听的是市里一位领导同志当面跟我说的话——

熊佛西他说什么了?

连来民他说,熊佛西,你们不要乱动他!

熊佛西噢。他真这么说的?

连来民历史岂是能乱动的!熊院长尽可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熊佛西噢。(捧起茶杯,大口喝茶)

连来民不过,不能乱动,不等于一点都不能动……

熊佛西(呛了)还,还是要动我?

连来民慢慢喝。(帮他揉背)有几家报纸可能要发一两篇文章,是关于熊院长写的那个话剧《上海滩的春天》……

熊佛西《上海滩的春天》表扬性的文章够多了,让他们别写了。

连来民这次的文章是批评性的。

熊佛西(意外地)哦,那一定要登,要登!

连来民不是一般性的批评……

熊佛西不一般性也要登!

连来民这几篇文章说——《上海滩的春天》是歌颂、美化了资产阶级,为资产阶级涂脂抹粉……

熊佛西(勃然大怒)放屁!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写的剧本!

连来民兼听则明,我们也不妨听听不同的声音。再说了,我们也不能堵人家 的嘴,是不是?你院长肚里能撑船……

(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回来,压低声音)不管人家说什么,我们一不解释,二不反驳,三不当场表态。再怎么着,统统交给学院处理,你可听明白,我的熊院长?

熊佛西噢,(点头)我明白,你说的是潜台词,再再怎么着,也有你和邵俊磊帮我写检查。

连来民(一愣)邵俊磊,就不指望他了……

【邵俊磊快步走上。

邵俊磊听阿强师傅说,熊院长回来了!熊院长,有个难题,实在解决不了。

连来民不是告诉你怎么解决了吗!

邵俊磊连主任,我们是不是给他一次机会?正好,熊院长回来了……

熊佛西什么事?

邵俊磊有个考生,条件相当不错,就是年龄大了些……

连来民更要紧的是,表演系的初试已经结束,正在讨论进复试名单……

熊佛西(没好气地)这种事也来找我,学院不是有规章制度吗?

邵俊磊这个考生的条件真是非常好……

连来民好好解释,请他回去。

邵俊磊熊先生,你一向是爱护人才,关心青年的,他就在门外……

熊佛西就在门外?那——让他进来,我来做他的工作。

【邵俊磊下,领着穿旧军装的焦勇复上。

熊佛西(一愣)小江!

连来民他不是……

焦 勇(朝他们鞠躬)老师好!

熊佛西哦,(赞赏地打量焦勇魁梧的身材)你叫什么名字?

焦 勇焦勇,烧焦的焦,勇敢的勇。

熊佛西啊,烧焦了更勇敢!(大笑)焦勇同志,我们戏剧学院有规定,超龄的一般不招收,再说你又耽误了面试……

焦 勇我是昨天在火车站看到一张前几天的报纸,上面有戏剧学院招生的消息,我就直接赶到上海来了……

熊佛西你要早两天来就好了。

焦 勇早两天,我还在部队呢。

熊佛西你是个军人?

焦 勇(立正)报告老师,我刚复员,正准备回老家。

熊佛西什么兵种?

焦 勇运输兵,在朝鲜开卡车。

熊佛西啊,志愿军!(亲热地)我参加过赴朝慰问团,到过朝鲜战场,真是很艰苦很艰苦啊,我还有个志愿军的年轻朋友,在朝鲜牺牲了,是个非常非常好的青年……(思考)这样,考试科目准备好了吗?

焦 勇准备了。

熊佛西朗诵、唱歌?

焦 勇都准备了。

熊佛西好,俊磊,你们可以对焦勇同志作一次专业面试。

焦 勇(喜出望外)谢谢熊院长!

连来民熊院长……

邵俊磊(高兴地招呼焦勇)走吧。

【两人下。

连来民熊院长……

熊佛西我给招办打个电话。(放下请柬,打电话)要招生办公室……招办吗,我是熊佛西,请向上级有关部门请示问询,高校招生,对复员退伍军人,特别是志愿军,有没有什么专项政策?对,对……请随时告知我。好(挂断)来民啊,这么多年了,只要过苏州河,我总会想起小江同志,他跟邵俊磊是同一辈人……哦,(拿起请柬)俊磊要结婚了,我们一块去,你跟他多喝两杯……

连来民邵俊磊也请我了,我不去了。

熊佛西为什么?为什么不去?

连来民(顿了顿)邵俊磊定右派分子了。

熊佛西(一惊)邵俊磊?右派分子?

连来民他就管不住他那张嘴!

熊佛西(有点激动)谁,谁不说错话?谁没有一点错误!没有一点问题?啊,你知道上海人怎么说的?好人不生肚脐眼!这天底下有不生肚脐眼的人吗!怎么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他那么年轻,真有错误,也可以改嘛。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他?你跟领导说说……

连来民我什么也没听见,你熊院长什么也没说,我这不是潜台词。

熊佛西你不去,我去。(停顿)他自己知道吗?

连来民会找他谈话的,就这两天。

熊佛西来民啊,古人云,人生三大乐事,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邵俊磊再再怎么着,也得有一个平常人的婚礼,是不是……我这不是潜台词。

【他恳切地望着连来民。

【暗转。

【老校友上。

老校友生活不会总是那么尽如人意,可是,热爱生活的人总是能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初夏。清晨的校园,鸟语花香。草坪上摆着一张靠椅。早起的学生们或吊嗓,或练功,或背台词,或读外语,或在画架前作画。

【熊佛西推着剪草机上。

老校友啊,花园一般美丽的校园,绿树成荫,郁郁葱葱;绿草如茵,绿地毯一般舒展平坦;一群群年轻的生命,年轻的身影,年轻的声音,年轻的气息,簇拥着一栋端庄、敦厚、朴实的红楼,相看两不厌。每天,熊院长和清晨一起,来到校园……(下)

【阿强上,接过剪草机,推下。

熊佛西(深情地环顾四周)真好,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在这里对话,莫里哀和关汉卿在这里聚会,易卜生、奥尼尔、契诃夫、田汉、老舍、曹禺……多少大师笔下的人物在这里复活,演绎他们的人生,展现他们的风采……好,真好……

老校友熊院长,你又在感慨了。

熊佛西能不感慨吗?当年,我回国主办北京艺专戏剧系,就一个专业,三十几个学生,系主任,我;教授,我;光杆司令一个!你看看现在我们的学校,表演系、舞台美术系、戏剧文学系、导演系——多少个学生,多少个老师!(远眺)那不是旺堆嘛!

老校友是旺堆。(招呼)旺堆!旺堆!

【旺堆和一群学生奔上。

旺 堆熊院长好!

熊佛西旺堆,你的退学报告,我(挥舞手臂划个大叉)退回去了!

旺 堆我太笨了!太笨了!我是干活的料,不是演戏的料!

熊佛西我看你不仅是块干活的料,而且是个演戏的料。你知不知道,你具备了当好一个演员最基本的条件:形象、声音、热情,还有灵魂,好好学!

旺 堆阿爸阿妈批评我了,他们苦苦心心做我的工作……

熊佛西你的阿爸阿妈来上海了?

女同学他说的阿爸阿妈是老师阿爸,老师阿妈。

旺 堆老师阿爸和老师阿妈苦苦心心做我的工作……

熊佛西不是苦苦心心,是苦口婆心……

旺 堆苦口苦心……

熊佛西苦口婆心!

旺 堆苦心婆心。

熊佛西对,苦心婆心!

女同学是苦口婆心!

熊佛西对!苦口婆心!(指自己脑袋)这里通了?

旺 堆熊院长,我已经收回申请,不退学了!

熊佛西这就对了么!孩子们,在你们的面前,有三座大山,语言关、文化关 和表演关……

旺 堆(学样)“这三座大山,比唐古拉山还要高……”我们刚进戏剧学院,熊院长说过一遍;去年过藏历年,熊院长说过一遍;今年过藏历年,熊院长又说过一遍……

熊佛西我有说过那么多遍吗?

旺 堆熊院长说一遍,我们翻过一座山;熊院长说两遍,我们翻过两座山;熊院长说三遍……

学生们我们翻过三座山!

熊佛西好!好!现在,藏族班开排田汉的《文成公主》,我们和你们——当年的农奴和农奴的后代,藏族第一代话剧演员,一起再翻越一次比唐古拉山还要高的大山!

【熊佛西和同学们说笑着。

老校友春播秋收,熊院长、老师们的辛勤耕耘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成果,20世纪60年代初,上海戏剧学院迎来了自1945年创办以来第一次群星璀璨的高光时刻——首届藏族表演班惊艳亮相,献演话剧《文成公主》,获得巨大成功;话剧《年青的一代》风靡全国;以荣获首届百花奖最佳女演员祝希娟为代表的上戏学生主演了《红色娘子军》《51号兵站》《燎原》《红日》《金沙江畔》《农奴》等一批具有广泛影响的电影。

【同步的纱幕影像——剧情角色形象、学生演员形象。

老校友那几年,上海戏剧学院是人才辈出,硕果累累,声誉鹊起,誉满天下!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面。熊院长,作为一院之长,看着孩子们茁壮成长,你是不是很欣慰?

熊佛西培养出优秀的戏剧人才,是我们办学的应有之义;一个学校出不了人才,才是不正常的怪事情。(转向学生们)记住了,孩子们,我们学校的训练目标,不仅是授予学生戏剧的专门知识与技能,更重要的还是训练他们如何做人——

同学们我们每一个戏剧青年都要有健全的人格,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爱民族、爱国家、辨是非、有志操的人,然后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暗转。

【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从枝头飘落。病房大楼门口。

老校友1965年秋天,我们的熊院长因患严重的肾病,住进了与学院一墙之隔的华东医院中……(下)

【连来民从医院出来,张望。阿强匆匆从对面迎上。

阿 强连主任,邵俊磊今天回上海,田凤老师去火车站接他去了……

连来民哦。阿强师傅,今天学校怎么没有打铃?

阿 强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下乡的下乡,下厂的下厂,学院里一个学生都没有,打什么铃。

连来民熊院长问了,怎么没听见学院的铃声?我说大概是电铃坏了吧。阿强,要让他听到铃声!跟平时一样!

阿 强噢,我这就去。上课铃、下课铃、自修铃、熄灯铃、起床铃……跟平时一样……

【他们下。

【暗转。

十 一

【医院,小花园,一张靠椅。阳光明媚,老校友推着坐轮椅的熊佛西上,他的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熊佛西(仰起脸来)今天的太阳,真好!(抬起手来)真想穿过这堵墙,到校园里在走一走……

【田凤上,身后跟着邵俊磊。

老校友熊院长,你看谁来了。

【老校友和田凤下。

邵俊磊(上前)熊院长!

熊佛西俊磊!(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做梦吧?

邵俊磊熊院长,是我!

熊佛西真是俊磊!(坐直身体)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他们说我不行了?

邵俊磊不,不是,我回上海探亲,田凤说,熊院长住院了……

熊佛西呵……自打你离开学院,没回来过,是不是把我忘了?

邵俊磊我怎么敢忘记老院长呢!只是现在,学生太没有出息……

熊佛西我懂,我懂……有时候,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可在学校里,在家里,我总是乐呵呵笑哈哈的,我不愿意老师、同学、妻子、孩子跟着我不愉快……正是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所以我才……(握了握他的手)今天怎么来了?是不是他们告诉你,我快不行了?

邵俊磊没有,没有的事。我今天来,一是要告诉熊院长,我被调到县文化馆工作了,担任戏剧辅导员,凡是县里的演出,都归我负责。

熊院长(欣慰地)好,好。

邵俊磊二是要跟熊院长做个汇报——(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装订成册的书稿)写了几年,终于把书稿写出来了!

熊佛西(接过)啊!邵俊磊,你要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

邵俊磊那天我的婚礼,熊院长在我耳畔悄悄说了一句话:记住,邵俊磊,我们都是搞戏剧的,更应该明白一个做人的道理,人生,什么时候都不能绝望!要扛得住!

熊佛西你还记得!

邵俊磊当时,我还不知道熊院长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第二天,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在戏里,我们可以是生旦净末丑,可在生活中,一定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几年,我生活在中国的最基层,每天和农民打交道,我越来越懂得熊院长三十年前在河北定县搞农民戏剧时的心境了?

熊佛西我什么心境?

邵俊磊心中揣着一团腾腾的火,一心想着去点燃人们心头那一片光明的火焰!

熊佛西邵俊磊啊邵俊磊,我是真的喜欢你!

邵俊磊我知道,我知道……(低头抹泪)

熊佛西邵俊磊,今天我再跟你说一句:你是个人才,只要有一线希望,你就一定要回到戏剧学院来!你从来就是这个学校的一员!我的话你记住了?

邵俊磊我记住了!

熊佛西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叹息)唉,还有多少事情来不及做啊!规律,大自然的规律,我就像一支蜡烛,燃到尽头了。

邵俊磊燃尽自己,照亮别人,蜡烛的一生,从头到脚都是光明的。

熊佛西(不无伤感地)这些天,我老做梦,梦见我的娘,我娘想我了……(突又热情地)你们信不信,我就是真西去了,也会再活过来,吓你们一大跳!你信不信?

邵俊磊我信我信……(抹泪)

【田凤上。

田 凤熊院长,焦勇老师和同学们想来看望熊院长……

熊佛西哦,快请他们过来!

【老校友引着焦勇和几位男女学生上。

焦 勇熊院长好!

同学们熊院长好!

熊佛西(高兴地)啊,同学们好!大家好!

女同学熊院长,同学们向你问好!(献上一束鲜花)祝熊院长早日恢复健康!

熊佛西谢谢,谢谢同学们来看我。

男同学大家都想来,我们是代表。

熊佛西好!好!看到你们,我真是高兴!孩子们,要用功、发奋努力!你们这一代应该出莎士比亚、莫里哀、田汉、曹禺、白杨、赵丹……(又激动起来)不,应该超过他们,要不,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从隔壁校园传来一阵电铃声。

熊佛西(高兴地)打铃了!是下课铃。阿强把电铃修好了。同学们,电铃坏了,你们怎么知道上课下课的?阿强师傅有没有摇铃?从前都是手摇的,嘀铃,嘀铃……

女同学我们不上课了。

熊佛西不上课了?

女同学我们在工厂劳动。

男同学我们在农村参加四清运动……

焦 勇每个系,所有的班级,都下厂下乡了。

熊佛西(愣住)学校里没有班级了……

【连来民上。

连来民熊院长,我刚进医院,就听见学校的铃声响了,一定是阿强把电铃修好了。(看表)再过六七分钟,就打上课铃……

【熊佛西抬起手。

【一阵一阵的电铃声响起。

【久久地静场。

【熊佛西欲起身,连来民搀扶他站起。

熊佛西告诉同学们,社会,是一个更大的课堂!生活是我们最好的老师!记住,孩子们,我们的事业需要忍耐、苦干,决不动摇坚强的意志,好比是播种,一粒一粒地播撒;好比是接力赛跑,擎着火炬,我传给你,你传给他,一代一代又一代……这些天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娘,我娘不识一个字,可她知道她的儿子怎么才能有出息,那就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旧时的中国充满了冷气阴气、霉气,整个是乌烟瘴气、真要把青年人给活活憋死了!我心中就在喊,中国伟大的诗人、艺术家,你们这会儿躲在哪里?你们生在今日之衰败的中国社会里不觉得冷吗?不觉得黑暗吗?如果是,你们为什么不起来燃点火焰呢?幸亏我找到了戏剧,戏剧不仅是健康的娱乐,更是一种有力的教育,这种教育的起落,足以影响我们中华民族的兴衰。除非我们不想迈上复兴大道,除非我们不想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强盛的国家!否则,我们决不能不重视戏剧教育!可能,我们干了一辈子,还是那么平凡,可是,怎么能没有戏剧教育呢!我熊佛西自1926年归国,投身中国的戏剧教育,我办一个学校,关一个学校!办一个学校,垮一个学校!只有在新中国,大地重光,江海浩荡,我们终于办成了一所能在人们心头燃点起光明火焰的学校——(一字一顿)上海戏剧学院!

老校友一所薪火相传、足以千秋百代的学校!

众 人一所伟大的学校!

熊佛西(跨前一步)孩子们,我会一直想着你们,看着你们,你们的心头还揣着一团腾腾的火吗?你们还在人们的心头点燃起那一片光明的火焰吗?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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