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教”观念与《红楼梦》诗词的文化意蕴

2020-11-21 05:39刘冬颖
关键词:诗教曹雪芹宝玉

刘冬颖,刘 娜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中国的古典诗歌自三千年前的《诗经》开始,就承担着礼乐教化的功能。 我们的祖先把《诗经》作为“五经”之首,并探索出一整套通过学诗、唱诗、写诗来进行青少年启蒙教育和社会教化的卓有成效的方法,称为“诗教”。 孔子特别重视诗歌的教化作用,他曾对儿子孔鲤说,“不学《诗》,无以言”[1],把《诗经》作为礼仪道德学习的课本,并阐发“诗教”的核心精神为“温柔敦厚”[2]1903;《毛诗序》更系统阐发“诗教”为“风化”说、“讽谏”说,将社会治乱与文学创作相关联。 作为儒家思想体系的重要一部分,“诗教”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历代主流文艺思想均以教化功能为尚。 集中国古典小说之大成的《红楼梦》是古代小说中最擅长诗词表现的,作者为小说点睛及为书中人物代拟的诗、词、曲、赋等作品共计274 篇。 从红楼人物学诗、论诗、结社赋诗、宴会联句等各种诗歌活动中,可以看到中国传统“诗教”对社会的多层面影响;而从红楼女儿的诗才、贾宝玉的诗性情怀上,又可以看到曹雪芹对传统“诗教”“温柔敦厚”精神的摒弃。 这对于梳理、研究清代“诗教”的历史传承与发展,体察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匠心布局,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一、清代“诗教”的普及与《红楼梦》的“诗教”范本价值

因为“诗教”在中国历史上的普及,中国古典小说中往往夹入一些诗词赞赋。 《红楼梦》之前的小说,从唐人传奇、志怪,宋元话本,到明清长篇章回体、才子佳人小说等,均在作品中融入了诗词歌赋等艺术形式,还常常在小说中出现“有诗为证”“诗曰”“后人有诗评曰”等,引出作者的诗语评论。 但是,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说:“过去小说里的诗词,多属附加物的性质,出自旁人或者说书者的口吻,到了《红楼梦》里,诗词,才正式成为小说内容的有机部分,用诗来帮助刻画人物性格自然是目的之一。”[3]《红楼梦》将诗词融入小说,成为塑造人物性格、表现故事情节的重要一部分,是与“诗教”在清代的普及密切相关的。 清朝建立以后,因为治理广阔疆域的需要,统治者对中原文化认同、融入,尚文风气迅速发展,尤其是进入康熙朝之后,对“诗教”特别重视。 到了乾隆时期,达到了“近日满洲风雅,远胜汉人,虽司军旅,无不能诗”[4]的程度。 《红楼梦》成书于乾隆时期,此时,“诗教”已通过政府的多项举措在社会广为普及:

(一)普兴学校教育,重视“诗教”的立德修身作用

据《清会典》记载,顺治九年(1652)即发布诏令,把一般民众弟子的教育提到了日程[5]。 至康、雍、乾三帝,从中央到地方,学校教育的普及超过了前代,国家推行了系列政策与相关教材。 官学之外,私塾在清朝也远比前代增多。 私塾大多以“诗教”蒙学,先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韵语识字入门书籍,之后教以音韵,训练属对,以便于作诗、作文;私塾同时以吟诵的形式培养学子诗歌韵语涵养,诵读《神童诗》《千家诗》等。 蒙学之后,开始诵习《四书》《五经》、八股名文、试帖诗。 私塾最重要的教学内容,就是和科举考试直接相关的《四书》学习和八股文撰写,为家中子弟科举考试做准备。 《红楼梦》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都对当时私塾教育有过专章详细描写。 “诗教”是私塾教育的一部分,但却不是私塾教育的重点。写试贴诗和八股文、死记硬背《四书》,是私塾教育的重中之重,所以也是贾政一再强调的。 在第七十八回中,贾政将宝玉、贾环和贾兰三人叫来现场赋诗一首,贾兰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贾环作了一首五言律诗,宝玉作了一首长篇,做完之后贾政便让他们各自去了,未予褒贬。 从这件事中可以看出贾政对子孙“诗教”的态度,是希望“诗教”能作为人生修养的一部分,而非主业。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女性比之前代,获得了更多的受教育的机会。 教育史家陈东原先生曾指出:“清代学术之盛,为前此所未有,妇女也得沾余泽。 文学之盛,为前此所未有。”[6]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一书收录了汉魏六朝至现代的女性作家约4054 位,女性作品约5203 部,仅清朝一代就有女性作家3647 位,女性作品4402 部[7]。清代还出现了多部专门收录女性作品的诗集,如陈维崧编《妇人集》、冒丹书编《妇人集补》、许夔臣选辑《香咳集》、蔡殿齐编《国朝闺阁诗钞》等,均可看出清代女子文学创作之盛。 这正是大观园才女集中出现的时代背景。

(二)皇帝倡导“诗教”,提倡诗赋取士

在科举上,清承明制,以制义取士。 但为倡导“诗教”的立德修身作用,朝廷往往在博学鸿词科诗赋取士。 康熙十八年( 1679) 三月“试内外诸臣荐博学鸿儒一百四十三人于体仁阁。 赐宴。 试题:《璇玑玉衡赋》 《省耕诗》 五言排律二十韵”[8]第四册,《圣祖仁皇帝实录》卷八○,P1016。 乾隆元年(1736)九月,“御试博学鸿词一百七十六员于保和殿”[8](第九册,《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七,P590),考 试 的 内 容 为“下吏部议,赋、诗外增试论、策”[9]。 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丁丑,正式诏告在乡试、会试中增试五言八韵诗一首。 康、雍、乾三帝还亲自参与御制诗歌选本的编纂、进行诗歌创作。 据文献记载,康熙作诗1147 首(其中诗1135 首、词12 首),组织编选并亲自作序的唐诗选本有《全唐诗》《御选唐诗》等;雍正登基前的379 首诗作结集为《雍邸集》,登基后的147 首诗作结集《四宜堂集》,这些诗作后收录于《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共计526首;乾隆共有七部御定诗集,留存诗作共计43630首。 三位皇帝不但自己创作了丰硕的诗歌作品,而且还将吟诗作赋作为宴会盛典的节目之一,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十四日,为庆贺定三藩之乱,在乾清门大宴群臣,仿汉武帝时柏梁体赋诗[8](第五册,《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一○○,P3下);雍正四年(1726)九月, 于乾清宫赐宴王公大臣, 并赋诗刊刻[8](第七册,《世宗宪皇帝实录》卷四○,P721); 乾 隆 十 一 年(1746)八月,于西苑丰泽园赐宴王公宗室,并赋诗进 呈[8](第十二册,《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二七三,P568上)。 康、雍、乾三帝均倡导诗歌的社会教育功能,如康熙《御选唐诗》就以儒家传统的“诗教”观为编选宗旨,目的在于“使览者得宣志达情,以范于和平,盖亦用古人以正声感人之义”[10],从而引领社会风气,教化天下。

《红楼梦》写作于盛清之际,社会对“诗教”的重视、“诗教”对立德修身的作用、《四书》学习和八股文撰写高于一切,这些思想观念在《红楼梦》中都有直观反映。 《红楼梦》中描写了一系列赋诗填词、拟对联句、制谜行令、结社吟诗、教诗、赛诗等活动,堪称清代“诗教”的范本,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文化生活:

第一,诗词创作内容丰富,作者代书中人物所拟的诗作成就最高。 按照内容来看,《红楼梦》中的诗词创作,大致分为四种情形:一是作者行文点睛所作诗、词、曲;二是作者为书中人物代拟之作;三是女儿结社赋诗;四为应制颂圣之作,包括省亲诗词与贾政和清客相公所作。 其中成就最高的是作者为书中人物代拟的作品,这也是《红楼梦》超越之前所有古代小说的高超之处,不仅书中的人物各具性格魅力,而且还一人有一人之诗词,或缠绵悲戚,或豁达朗阔,或情致妩媚,或哲思冷竣,展现了书中人物真实的情感世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出现诗词曲赋等作品239首,后四十回出现35 首,显见得前后出自不同作者手笔。

第二,《红楼梦》诗词形成了一个诗语的隐喻系统,不仅反映人物内心复杂的情感,还蕴藉了作者的深厚用意,喻示了人物最终的命运。 《红楼梦》第五回写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在叙事文本中夹杂了《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曲》,对全书的主要人物命运进行了暗示。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更是把主要人物未来的归宿, 借咏物含蓄地透露了出来:怡红公子种菊中以“好知井径绝尘埃”[11]510收束, 已露出绝尘离世的念头;潇湘妃子咏白海棠“月窟仙人缝缟袂”[11]493,以缟素喻花,暗示夭亡;宝钗的“洗出胭脂影,招来冰雪魂”[11]492,则暗喻了她孤寂的将来;湘云“自是霜娥偏爱冷”[11]498一句,可知其结局也是冷清的。由于将诗词与人物形象塑造有机融合,《红楼梦》成为一部彰显清代“诗教”普及、充满诗意的小说经典。

二、红楼女子的“诗教”与清代才女社会价值的反思

《红楼梦》所写975 人中,男性495 人,女性480 人[12]。 尽管男女人数相差无几,但女性是曹雪芹着力描写的重点,可以说是一部以女性为中心的小说。 诗词吟咏在古代社会本是男子专属,因《红楼梦》着力于为“闺阁昭传”,小说中既描写了当时社会对于女性才华的态度,也鲜明表达了作者曹雪芹对于女子诗才的赞许。 曹雪芹为书中人物代拟的诗词曲共有121 篇,其中女性独立创作75 篇,男性独立创作42 篇,众人共同创作4篇,且女性的创作水平明显高于男性,显见得作者对女性形象塑造的用心。 小说中女子结社赋诗共5 次,身为“须眉浊物”的宝玉也常参与其中,但是作的诗总是逊于女孩子们。 这一方面表现出曹雪芹对女性才华的肯定,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在中国古代,闺阁女子的诗词创作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一)红楼女儿饱读诗书,诗作意趣生动

吟诗作赋的前提是要多读书。 贾府藏书颇丰,荣国府有大书房、贾政书房、小书房梦坡斋、外书房绮霞斋;宁国府也有不止一间书房。 贾府大量的藏书为诗词创作提供了良好的“诗教”环境。从书中可知,贾府三春都跟在老太太处一起学习,林府曾为黛玉聘请贾雨村作为西席,宝钗的父亲也令其读书识字,可知当时富贵人家都重视女子的教育。 且看黛玉的书房,书架上满满的书,难怪刘姥姥看了道: “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11]532

林黛玉和薛宝钗作为《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两位女性, 也是最富诗才的两个女子,分别代言了当时社会对女子才华的观念和曹雪芹对女性的态度:

在第四十二回,因黛玉行酒令时说了《西厢记》《牡丹亭》中的词句,宝钗特别好意提醒:

就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 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11]566

第四十九回,湘云应香菱请教谈诗,高谈阔论,宝钗批评道:

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11]656

从宝钗的话语可见,她认为写字作诗不是女子分内的事,不过是闺中游戏,女子的分内事应是女红;即使是男子,也应以“辅国治民”这样的仕途之路为主,不应仅仅是雅爱诗词。 早在《礼记·内则》中,对于男女就有了明确的分工:“男子居外,女子居内。”[2]1154宝钗的观念合乎中国传统的礼教与规范,这正是对汉末以来“不必才明绝异”[13]这种妇德观的继承。 明清时期,女德教育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加强。 明末儒家学者王相将女性通行的教科书《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一一加以笺注,于明天启四年(1624),合刻为《闺阁女四书集注》,成为一套对女子进行系统教育的教材,强调女性教育中道德、品行的重要性,并在清代广泛普及,成为女子教育的重要教科书。 贾母为贾府的主导者,她对读书的看法代表了传统社会对女性读书的态度:在第三回“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 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 贾母道:‘读的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11]47王夫人之前也道:“你三个姊妹倒都是极好,以后一起念书识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11]45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社会中,“念书识字”无非是富家女应当具有的一种生活能力和解闷的手段。

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美丽、最富诗情,也最有才学的女子,是作者曹雪芹着力塑造的女性形象代表,其精神品格正是与宝钗相对立的。 在《红楼梦》一书中,曹雪芹为女性代拟作品90 篇,匾额、牙牌令、酒令、书信等体裁除外,有诗词曲75 篇,作者及作品数量如下:

黛玉22,宝钗10,宝琴13,湘云8,探春5,香菱3,惜春3,元春3 ,迎春2,李纨1,邢岫烟1,李纹1,警幻仙姑1,秦可卿1,云儿1。

从中可见,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多产的女诗人,代表作有二十七回的《葬花词》、三十四回的《题帕三绝》、四十五回的《秋窗风雨夕》、六十四回的《五美吟》、七十回的《桃花行》《唐多令》等,让人们看见了一个满腹诗书的才女形象。 诗词之于黛玉是生命与情感的寄托,她最为代表性的《葬花词》中,环环相扣的问句,启人至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11]371-P372对命运和死亡的伤感、对人生迷误与幻灭的慨叹、对生命的渴求与哀婉都凝汇在这些问号中。

教香菱学诗,是对黛玉诗才、香菱钟灵毓秀资质的集中描写。 曹雪芹借黛玉之口,发表了自己的诗学主张。 第四十八回中,黛玉道:

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 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 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11]646

黛玉让香菱学诗从一流诗人的诗读起,多读,这对于陶冶情操、培养纯正的文学趣味是非常有益的。 且看林黛玉的教法:

第一,把王维的五言律诗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细品王维诗作情景合一、天机自然之妙。

第二,读杜甫的七言律诗一二百首,进一步体会真情实感与诗歌表现技巧高度统一的魅力。

第三,读李白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培养诗歌创作中的想象力与创造力。

第四,再读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诗,丰富自己的诗歌创作视野。

黛玉在教香菱写诗时还说道:“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 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11]646曹雪芹认为,“意”是诗人的创作主旨,凝聚着诗人对现实人生的感悟和体验,所以“第一是立意要紧”;“真”是诗歌内在审美价值的首要因素,发自真情的感悟是诗句最能打动人的“意”。 黛玉的22 首诗作中最突出的就是“真”,那正是她整个生命的精髓,自然美好,如一块真纯无暇的璞玉。 第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云于凹晶馆联诗,湘云吟出“寒塘渡鹤影”时,黛玉脱口而出“‘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11]1068。 黛玉对诗句自然天成和“意趣”的肯定可见曹雪芹对诗歌创作自然、真情之风的崇尚。

明清时期的女子教育比前代大幅度普及,在当时社会,男子受教育目的是科举仕途,女子则是识字明理。 清代陈兆仑在《才女说》讲得非常明白:“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 以视村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14]陈兆仑认为,女子读书既可以相夫教子,又可以提高自身的审美趣味。 在社会强调妇德的大背景下,《红楼梦》中的才女却集中出现,才华尽显,还有黛玉这样以诗歌创作为生命、对诗学理论颇有研究的女子,这既是对当时社会女子教育普及的反映,也有作者自己对女性才华的理解。黛玉对诗词创作的体会已经超出了社会对一个女性读书明理的要求,而是个人生命意识、审美意识的独立与成长。

(二)结社赋诗尽显女儿才情,却难逃时代命运

在5 次结社赋诗活动中,曹雪芹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大观园里女子们对诗词的痴迷,女儿们或格律或歌行,或联句或填词,不拘一格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衡芜苑夜和菊花题》、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衡芜讽和螃蟹咏》、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等,都是以整回的篇幅,用“诗社”活动的形式,让大观园中的才女们在一起拈题限韵,尽显女儿才情。 在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中,宝玉和大观园女性全员参加,共七十句,就连王熙凤也吟出“一夜北风紧”的诗句来,充分显示了“诗教”在大观园的普及。

《红楼梦》结社赋诗特别注意以诗言志、以诗喻人,使人物个性特点更加鲜明。 作者让史湘云的《咏白海棠》诗“压倒群芳”(脂语) ,让林黛玉在《菊花诗》诸咏中夺魁,让薛宝钗的《螃蟹咏》被众人推为“绝唱”,都是以赋诗者的典型气质、生活态度与所咏之物比拟,以诗的比喻来艺术化地塑造人物性格。 如,第七十回中的柳絮诗会上,薛宝钗以《临江仙》词牌咏柳絮: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 笑 本 无 根, 好 风 频 借 力, 送 我 上 青云![11]972-973

薛宝钗在叙述自己的创作意图时说过:“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11]972这首柳絮词被众人推选为独占鳌头的作品,形象地展示了薛宝钗的个性特征,“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正是她精神志趣的形象写照。

大观园里面的女子们不但在诗歌创作上很有成就,诗社中也展示了他们在评诗和论诗上的独到见解。 如,第三十八回李纨在点评菊花诗时推林黛玉为魁, 黛玉却认为“伤于纤巧”, 而李纨却说是巧的好, “不露堆砌生硬”[11]514。 《红楼梦》中所见李纨诗如其人,朴实无华,与大观园众才女之作相比很普通,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常称自己“不会作诗”“不能作诗”。 但李纨却善于评诗,第三十七回诗社初建,李纨评阅宝钗、黛玉二人的《咏海棠》诗作时,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11]493显然, 黛玉和李纨的话都体现了曹雪芹重视意趣、崇尚自然的诗学观念。 曹雪芹把自己的诗学主张,借众才女之口表达出来,同时契合人物各自的性格特征,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美学思想和人物塑造上的独具匠心。

黛玉等大观园里的女子学诗、写诗、论诗并不以求取功名富贵或社会声誉为目的,因此可以根据自身的爱好和心境对诗歌进行自由地品评和创作。 她们超功利创作的诗篇处处透露出新意与才情,展现了女性温婉细腻的内心和高水平的审美鉴赏力。 正如乔以钢所说:“对于古代文学女性个人来说,文学创作的功利意味较之男子要淡薄得多。 她们从事写作的意识取向,既非入世拯救,亦非出世逍遥,而主要是一种面向个人的自遣、自慰,也即是为个体生命寻求一种方式独特的心灵呼吸。”[15]

尽管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才华横溢,让人艳羡,然而她们却仍摆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清代闺秀自小接受女教,耳濡目染, 深信“内言不出阃外”[16]的教条,第六十四回,宝玉发现了黛玉的诗稿要看,黛玉嗔怪他乱翻,宝钗进来,应和黛玉说: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 其馀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11]891

宝钗的观念代表了社会对女子诗才的传统观念。 清代虽才女辈出,但是,不少颇有才情的女诗人压抑自身才华,甚至是自焚诗稿使自己的行为符合传统闺范对妇德的要求,“闺作不宜见于外,诗成即焚其稿”[7]425是一种很普遍的观念。 即便是《红楼梦》中才华最高的女诗人黛玉,在生命终结前,也是“焚稿断痴情”。 可见,清代的才女们即便可以如男子一般结社赋诗、论诗,却仅限于内部交流,诗词创作也只不过是闺阁生活中的一种心灵慰藉而已。

三、宝玉的诗才与“诗教”的“温柔敦厚”

“诗教”是“以诗歌这种特殊的文学样式为教育手段来达成教育目标的。 它的主要任务是通过诗歌阅读与欣赏、诗歌吟诵、诗歌创作等方式,使受教育者在潜移默化中成长”[17]。 “诗教”的核心思想“温柔敦厚”,一直是两千多年来儒家正统的文艺纲领,影响极大。 历史上的一些文人以“诗教”观念为依据,将文学创作与国家命运、社会治乱相联系,创作了许多家国天下的优秀诗篇。但是,“诗教”作为儒家思想的一部分,其美学宗旨是与“中庸”思想相通的,强调的是温厚和平、怨不怒、哀不伤、乐不淫,重视的是文艺作品对人的情感节制和净化。 贾宝玉是整部《红楼梦》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宝玉的率性真情和他体现在诗词创作中的才气,恰恰是与传统“诗教”的美学宗旨相反的。 宝玉最大的性格特点就是“痴”,读过《红楼梦》的人们无不感叹宝玉情之痴、情之美。宝玉的“痴”,正是源于他最重要的品格特征——诗意的情怀。 曹雪芹通过贾宝玉形象的塑造,对传承了三千年之久的“诗教”核心价值“温柔敦厚”进行了反思:

(一)宝玉的诗作真情率性,精神人格痴情、自然

《红楼梦》中,曹雪芹为宝玉拟作了35 篇作品,按文体分类统计如下(见表1):

表1 《红楼梦》宝玉作品文体分类统计

在这35 篇作品中,诗词曲共计25 篇。 其中诗词曲按题材可分为:写景5 篇,咏物3 篇,个人言志抒怀1 篇,颂圣应制3 篇,专为女子写的3篇,其他10 篇。 此外全书涉及宝玉论诗的地方还有7 处。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不仅为读者展现了大观园的美轮美奂,还通过贾政命宝玉即兴题诗,突出宝玉的才学,宝玉跟在父亲和一些老儒的身旁,为园内景观一一题名、拟对、作诗,才思敏捷,这是小说第一次正面借诗展示宝玉不同凡俗的才情与思维;第二十三回中,贾宝玉搬到怡红院之后写的四首诗的《四时即事诗》,天机自然,文采飞扬;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宝玉作的《红豆曲》清新脱俗;第五十回,贾宝玉被罚踏雪寻梅,回来所作《访妙玉乞红梅》一诗,随口而吟,才情亦显。 贾宝玉的这些诗作最大的特点就是率性真情,如,第三十八回中贾宝玉的《访菊》一诗:“闲趁霜晴试一游, 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 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 休负今朝挂杖头。”[11]509此诗在语言上自然无雕琢,特别是“情得得”“兴悠悠”二语,将访得菊花的喜悦表达得意味绵长,类似民歌的质朴清新。

第七十八回中的《芙蓉女儿诔》是为丫鬟晴雯所写的一篇祭文,是宝玉披肝沥胆的用心之作,这也是《红楼梦》所有诗文词赋中最长的一篇。在这篇长达千余言的诔文中,宝玉介绍了晴雯的身世遭遇,回顾了他们之间的相处,痛惜叙述了晴雯的惨死经过,然后以无限的深情悼念晴雯,以金玉、冰雪、星日、花月等比喻,用最美好的语言,赞美了晴雯的高尚品质和情操。 宝玉的心理没有丝毫社会阶层和等级的划分,真诚地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11]75的女婢晴雯热情颂赞。 所以,这篇《芙蓉女儿诔》也可以说是一篇声讨社会不公的檄文。

从宝玉的诗才可见,一方面,他接受了“诗礼”文化教育,性格中对“诗礼”文化的认同正是来源于此;另一方面,贾宝玉在诗词创作中背离了儒家“诗教”重视礼乐教化的文艺观,其精神人格痴情、自然、真诚,反对社会不公,对被压迫的少女真挚同情与关爱。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林黛玉作诗是以“意趣”为重,推崇真实、自然。 因对诗歌风格自然之美的推崇,故而在第三七回咏《海棠诗》的品评中,宝玉看了黛玉的“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11]492曹雪芹借宝玉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更喜林黛玉的风流别致,而非薛宝钗的含蓄浑厚。 黛玉这种诗法自然的诗学观念正契合了贾宝玉的生命意境,二人是真正的精神层面的知己。

(二)宝玉学《诗经》未学《雅》《颂》,淡化“诗教”的礼乐教化

作为一个才情卓绝又思想深邃的文学巨匠,曹雪芹对传统“诗教”的阐释不仅停留在诗词创作与评论上,更深层的还是对诗学思想的阐释,最重要的就是对“诗教”核心精神“温柔敦厚”的思考。

宝玉的诗才和他对《四书》学习的忽视,是曹雪芹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特别匠心。 当时社会,学校教育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和科举直接相关的《四书》学习和八股文撰写。 “诗教”也是学校教育的一部分,但是着眼于立德修身的自身修养,与《四书》学习的重要性不能相比。 《红楼梦》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宝玉得知父亲贾政学差任满回京的消息,有一大段内心的独白,交代了宝玉读书的大致内容:《四书》为当时科考所攻之书,宝玉却学习得特别敷衍;《五经》只是对其中唯一的诗集《诗经》最为熟悉;古文闲时才看看;时文八股更是偶尔读之。

《诗经》是古代“温柔敦厚”“诗教”最集中的载体,彰显了诗礼相承的儒家精神。 曹雪芹特别描写了宝玉学习《诗经》避开了集中彰显礼乐精神的雅、颂,仅仅读了《诗经》中直抒胸臆、凸出言情的《国风》。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书堂》中,贾政问跟宝玉的仆人李贵宝玉在念什么书,李贵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 呦 鹿 鸣, 荷 叶 浮 萍’, 小 的 不 敢 撒谎。”[11]131从现存的清代《诗经》刻本来看,比较常见的是四册装,第一、二本是十五《国风》(160篇),第三、四本是《雅》(105 篇)、《颂》(40 篇)。清代通行的四册装《诗经》的第三本的第一首诗,是《小雅·鹿鸣》,首句为“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即李贵口误闹出笑话的“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宝玉刚念到“第三本《诗经》”的首句,说明他尚未读二《雅》和三《颂》,只读过十五《国风》。 十五《国风》是《诗经》中表情达意的最美所在,也即宋代理学家朱熹所谓的“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也”[18]的“淫诗”。 正因为宝玉忽视《四书》的学习,读《诗经》只读了《国风》,贾政才特别反对他吟诗做对,还一再交代塾师贾代儒:“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 这孩子年纪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 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11]1149对前来请安的贾宝玉,他还声色俱厉地训斥道:“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 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 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学习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11]1148道统代言的贾政认为宝玉的诗才恰恰是“杂学”和“不才”,认为宝玉“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11]218,“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作功夫”[11]311。

儒家“诗教”充满伦理道德色彩“温柔敦厚”说,对形成中国古典诗歌所特有的雅正、含蓄之美起了中庸作用。 后代诗人“言志抒怀”,多言政治、民生,注重风骨兴寄等,都是“诗教”积极影响的结果。 但是“诗教”过度强调诗歌的理性原则、伦理道德修养与社会价值,使得诗人仅以是否有益政教、有益礼教作为创作基础,难免忽略了个人情性的表达。 由于“温柔敦厚”的限制,诗人内心不平之情不能倾泻,欢爱之情不能劲吐。 曹雪芹通过对宝玉形象的塑造,鲜明地表明了自己对传统社会“诗教”“温柔敦厚”精神的驳斥——宝玉的诗意情怀在他外在的性格特征中集中表现为“痴”,贾宝玉的“痴”,体现在诗词创作上就是崇尚自然本真;体现在书籍的阅读上,就是却不喜欢应试之书,专门搜些“闲书”来看,喜欢的是那些“邪书僻传”。 这种“痴”是他诗意情怀的自然外化,是一种不自觉的内心表露,更是曹雪芹对“诗教”社会价值的反思。

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红楼梦》对诗词的运用是空前绝后的。 《红楼梦》用诗词来帮助刻画人物形象,使得诗词成为小说内容的有机部分。由于大量古典诗词的巧妙融合,使《红楼梦》这部小说处处流露出诗情的雅韵,人物形象洋溢着浓厚的诗情。 同时,《红楼梦》还对清代通行的“诗教”进行了自己的阐释,分析了“温柔敦厚”的精神与人的内在生命能动的背离,明确了“意趣”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 这不仅丰富了清代诗学理论与“诗教”内涵,也使得《红楼梦》作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小说经典,散发着独特的诗意魅力与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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