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老何

2020-11-21 11:04丁东
苏州杂志 2020年5期
关键词:亲友们乡邻春生

丁东

这几天,老何可累坏了——刚做完2户人家的寿宴、6户人家的豆腐饭,邻村93岁的张老太凌晨去世了,今天应约上她家。

准5点,手机响铃扯开老何红肿的眼皮。起床洗漱时,老伴已盛好一碗稀饭,连同一碟酱菜、一只咸鸭蛋摆桌上。老何囫囵两口,拎了包,从厢房推出电动三轮车,对在旁苦个脸、佝偻着腰的老伴说:“我走了。”老伴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目送着老何消失在薄雾中。最近两天,她右眼皮老跳。

老何今年69岁了。人说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可他偏偏小脸、瘦高个,与伙夫的体貌特征并不沾边。瘦脸上长着一对红肿的眼睛,那大大的眼袋像是人工挂上去的。做了大半辈子厨子的老何,说起厨艺,与他曾经的军旅生涯有关。上世纪60年代末,18岁的他穿上军装,投身军营,当了一名炊事兵,因肯吃苦,表现好,不仅入了党,还担任了连队的司务长。从部队复员回乡后,被安排到本地一家集体企业食堂做管理员兼厨师长。原本干得好好的,不承想,企业倒闭,下了岗,便做起了游走乡间的厨子,一做便是30多年。

☉ 蒸菜

前年,老何体检出胃里长了瘤子,动了手术,胃切除了三分之二。本打算就此歇歇了,可住院治病,再加上儿子在县城买房,一下掏空了60多万棺材本,仅有的收入是每年承包地两三千元的流转费,不要说上街买菜和一年到头的人情债了,就是给孙女压岁钱都不够。眼见着孙女渐渐长大,培训班上了一个又一个,靠儿子、儿媳在企业上班那点收入,哪转得过来?心想着身体不会有大碍,“烂泥萝卜,汏一段吃一段”,再熬熬,好歹能帮衬点。

这几年,随着老龄社会的到来、生活条件的改善,老何做的大多是豆腐饭。以前常做的满月酒、乔迁酒、祝寿酒、订婚宴、结婚宴等,大多转移到了饭店,仅有少数人家在家里操持。说是“豆腐饭”,其实就是酒宴,豆腐不过是象征性的一道菜而已。其标准,办丧前几日一般四五百元一桌,到了出殡那天正日,因主家亲友、乡邻来得多,一桌就要涨个几百元。都是乡里乡亲的,老何总设身处地为主家着想,遇上家庭困难的,贴了本也帮着把事办好。凭义气和良心挣点苦力钱,提供的豆腐饭不仅价格公道、食材新鲜,而且菜味也颇受欢迎,没人不说好的。主家对他一百个放心,从不斤斤计较。

满载着一车食材,骑行乡间,哀乐声把老何领到了张老太家。

此时,薄雾已经散尽,升起的朝阳让老何感觉些许暖意。先到的帮手——老何40多岁的内侄吴春生,正张罗着把火炉、鼓风机、一整套炊具、碗筷等从三轮车上卸下来,摆放到合适的位置。春生见了老何,喊声“姑父来了”,便又忙着,任由老何一人卸菜。邻村提供白事一条龙服务的陈老板,嘴上叼根烟、耳朵上又夹了一根,正指挥着几个60多岁的老头、老太,设灵堂的设灵堂、搭棚子的搭棚子,不时传来钢管磕碰的金属声。张老太的孝子孝媳们脸上挂着霜,头上戴着白扎,腰间束着白带,有几个进进出出,有几个坐在屋内。

刚卸完菜,张老太的大儿子,猫腰踱到老何身旁,“辛苦你了!”说着甩了把鼻涕,递根烟给老何点上。老何说完“老太太好福气”之类表示慰问的话,再问了些情况。实际上,对丧事办几天、每天约多少人吃饭,老何心中早已有数。这是多年积累的经验,凭经验准备豆腐饭,大差不差,未出现过大的尴尬。

江南人家,办白事的时长视去世老人的年龄、去世时辰及家境而定,短则3天,长则5天,最长7天。亲友、乡邻送白份的金额视亲疏关系而定。到吃饭时,亲友及同村乡邻全家老少,凡有空的都来。厨子做豆腐饭,是一场马拉松式的持久战。

约莫八九点钟,灵堂、棚子一切停当,负责记账的、发缟的、吹喇叭的以及孝子孝媳们均已各就各位。在低回的哀乐和高亢的喇叭声中,上门吊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喇叭一响,主人便知有人到了。

那边忙那边的。这边,在老何的分派下,一群前来帮忙的老太,择菜、洗菜、切菜……各自盯着手上的活忙开了。现如今,年轻人都住到了镇上或县城,农村剩下的那些老头老太,成了帮忙办丧的主力军。

春生负责清理鱼肉鸡鸭,还有切块、切片、切丝等前道的活,老何负责掌勺——煎、炸、炖、煮。老何烧菜坚守传统,纯靠手艺,不放味精,全凭一锅高汤提鲜。这让老何烧出的菜味,与酒店相比,更多了几分亲切。高汤的做法是,先烧开一锅清水,把猪肉、蹄髈、前腿肉等扔进去焯,肉捞出后,待这锅水变凉,再拿新鲜猪肝切片后放锅里煮,煮到白沫浮起,舀掉白沫,捞出猪肝,再从凝固的猪血中分离出一层清水,倒入汤中,放凉。用此汤烧菜,其味道的鲜美,可想而知。

只见老何忽而炸鱼、忽而炖肉、忽而炒菜……动作麻利而舒展,如跳舞般在不同的炊具间腾挪。时不时地用勺舀起汤水,尝尝咸淡。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大有门道。就拿炒菜来说,多几滴水或少几滴水,味道完全不同;拿切肉来说,必须顺着肉的纹理切,否则,那肉一定作怪,不管你下什么料去调弄,都煮不出好味道来。一个好厨子,必须对各类肉菜带有感情、心怀敬畏,如此,它们才会乖乖听话。

也就两三个时辰,案板上堆满了白斩鸡、酱牛肉、凤爪、五香干、马兰头、花生米、皮蛋拼盘、凉拌芹菜等冷菜。清蒸鱼、红烧肉、炖老鸭、蒸扇贝、炒虾仁、炒鸡杂、炒肚片、炒三丝、焖豆腐、粉丝蛋饺肉圆煲等热菜已经整齐地码在蒸屉里。

村里帮忙办事的热心人、领头人——“队长”,远远见了这阵势,看时辰差不多了,客人们早已坐在了餐桌旁,抬头瞥老何一眼。老何心领神会,微微点下头。“队长”转身,嘶哑着喉咙,喊一声“开饭了”,手下几个老头得令,立马上酒、分筷、发菜。蒸屉打开,香气四溢,原本浓郁的悲伤也就淡了许多,原本悲情的人们,瞬间活跃起来,热热闹闹,嘻嘻哈哈。

起菜的工夫,老何叉腰站着,像是卸了铠甲的将军,全身心放松下来,喝口水,抽根烟,顺便上了趟洗手间。待坐下吃饭时,手僵得提不起筷子,嘴里毛糙苦涩得不是味,默默看着别人吃。“姑父,您吃完饭回去歇会儿,洗碗、收拾的事我来。”春生看在眼里,心疼地说了一句。老何朝春生笑笑,心想,这家伙还算有良心。

春生其实不能算是老何的徒弟。他原本在一家乡镇企业上班,嫌工资低出来做生意。可是,他全然不是做生意的料,没赚钱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闹得妻离子散。40多岁的人了,成天晃荡总不是个事,便给老何打下手。为帮他还债,老何赚的钱,一大半给了他,每年有个10多万。

“老何啊,你来一下!”“队长”的吆喝打断了老何的沉思。

老何颤颤地过去,“队长”耳语了一番。原来,张老太的二女儿因悲伤过度,见了油腻恶心,“队长”让他想想办法。老何开了炉子,不到3分钟,一碗西红柿蛋汤出了锅,端给张老太的二女儿下饭。

等大伙吃完、收拾完,已是下午2点多了,老何不可能回家休息,稍坐会儿,又忙着准备晚饭了。按常理,中午13桌,晚上就得有18桌,那多出的5桌是给那些忙着上班的亲友、乡邻们留的,下了班他们一准过来。

就这样连轴转了4天,迎来了第五天那场硬仗。据老何推算,出殡那天中午少说得有30桌,晚上20多桌。

出殡那天,提供白事一条龙服务的老板夫妇,带着乐队早早来到张老太家。亲友乡邻该来的都来了,棚内挤得水泄不通。8点半仪式开始,大伙儿依次跪拜后,孝子孝媳们各自点燃一炷香,捧在手中,跪在灵前。老板娘,也即哭丧婆,拿个话筒,以张老太儿子的口吻,带着哭腔说着张老太的生平事迹。分3个篇章,一炷香为一个篇章,乐队负责奏乐、应和。

待生平事迹说完,亲友们每人手捧3炷点燃的香,列队站在张老太的灵前,哭丧婆又开始吟诵十炷保佑香,分10个段落,祈求张老太保佑亲友、乡邻身体好、生活好、工作好、学习好、生意好等等。每一段落以乐队配乐、唱和的“南无阿弥陀佛”作结语,亲友们配合着拜三拜。这两三个时辰下来,不得不佩服哭丧婆的本事,不但张老太出生年月、生平事迹及子孙的姓名等不出任何差错,而且调门抑扬顿挫,哭腔声情并茂,诉述婉转流畅。对于一个没有读多少书的农妇来说,这功夫好生了得。待这些程序走完,由张老太的大儿子致悼词,然后亲友们依次跪拜,绕遗体一周,作最后告别。

仪式完成,老何这边的豆腐饭也已准备就绪。分两批用餐,参与送葬的先用,其余的后用。亲友们推杯换盏,享用着高规格的佳肴。待大伙吃完,伴随着三响高升,4个乐队队员抬棺上灵车,送葬的亲友们手持花篮、花圈,随即登上大巴,直奔殡仪馆。

此时,“队长”忙着招呼其余的长辈、亲友用餐。待所有人用餐毕,老何的工作还不算完,还得准备晚上的餐食。

相比于之前几餐饭,大伙儿心情轻松,有庆功的意味,晚餐可就热闹多了。为对帮忙者、亲友们表示谢意,张老太的2个儿子、3个女婿放开了喝酒,因连日劳累,再加上不胜酒力,其中两人酩酊大醉。就盼着早点收工的老何,推辞不过,一碗酒灌下肚,像是被打了强心针,竟活泛起来。

已是深夜11点多了,见春生把炉子、炊具等一整套家什装上了车,老何掏出孙女的一本作业本,与张老太的2个儿子对账,一五一十,清清楚楚,5天时间,餐费总共61200元。老何说:“这1200块钱算份子钱,只收60000。”“这哪行啊!我有数的,不要烦了,给您62000得了,加个800!”张老太的大儿子边说边爽快地掏钱,小儿子在旁“对、对、对”地应和着——乡里乡亲的,不全是生意经。

推了几个来回,老何道着谢,把60000元钱连同作业本装进了随身的拎包。他扶着桌子,刚想站起来,只觉得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咣当”一声摔倒在地。

“老何!老何……”大伙儿手忙脚乱,大叫着将老何放平。只见他两眼紧闭,脸色煞白,没了生气。

“赶紧送医院!”不知谁喊了一声。吴春生立马推来老何的电动三轮车,大伙儿小心抬老何上去。春生驾车,其他人在后跟着。镇医院急诊科医生忙了一个多小时,两手一摊,对大伙说,“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老何就这样走了。

见遗体运回家,老何的老伴呆呆地、傻傻地,没掉泪,也没说几句话。对老何的身体,她最清楚。前年做了手术,化疗后,医生关照说,如果保养得好,兴许能活个五六年。只可惜没听医生的话。老何走了,能怪谁呢?乡亲们都说,老何是苦死的。

尽管老何老伴不肯,但因儿子儿媳坚持,老何的丧事也办了5天,由春生负责做豆腐饭。出殡那天,镇人武部、民政办领导,村书记、村主任,还有他的战友、工友、亲戚、乡亲们,包括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人都来为他送行,棚内棚外挤满了人,绝大多数人掉了泪。

吃饭时,大伙说春生烧出的菜像老何的手艺,只是没老何烧得好吃。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一道道菜,春生是拿眼泪当了调料。

同村一位退休教师,是老何的发小,给老何写了副挽联。上联:一生勤劳,烟熏火燎,操持悲喜,慢炖乡情人称颂;下联:两袖清风,煎炸烹煮,翻炒人生,遗留贤德众口碑。横批:老何老何。

炉火起,炒勺红,人生酸甜苦辣中。如今,吴春生接过老何的担子,奔波在乡间,正日复一日地忙碌着,既调和浓淡,又操持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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