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欣航
《白鹿原》的第一章里,有一段白嘉轩的心理叙述:“父亲的死亡是他平生经见的第一个由阳世转入阴世的人。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灭,反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更明光可鉴。”
重翻这本书,我发现自己用蓝墨水写下一行小字:“死亡在正视中永远愈发明晰。”
之前阅读时标注的心得,现在看来却不免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我又何曾真真切切地正视过血淋淋的死亡呢,便强作一位“哲学家”了。
唯一所见的“从阳世转入阴世”,就是外公的离世吧。童年时,有一次留宿外婆家。那晚我没有闭眼,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着外公那张床上他孱弱的呼吸和又细又长的咳嗽声。身边外婆的鼾声都被我屏蔽了,我的世界只剩下那咳嗽和呼吸。
那一刻,我如此贴近外公,他的呼吸极弱,却能声声入耳。每次轻微呼吸的间隔,都仿佛要把他从我身边抽离。我不敢闭眼,而是一次次地确认,确认,再确认。直到另外一个声音响起。
一直让我纳闷的是我为什么会对那声音印象深刻——外公起床解手的声音。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外公的存在了。
“存在”是一个多美好的词语,生命的存在多么美丽而艰辛。年幼的我虽然不懂得思考这个美好到令人心痛的谜题,却拥有独属于这个年龄的、超凡的敏感度。
孩童的眼睛,似乎格外喜爱探寻这样的命题。外婆收养过流浪猫,时常把流浪猫养得白白胖胖,其中的一只,一身毛如雪般的白,最讨我喜欢。有一天到了饭点,白猫出乎意料没有回来。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终于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问:“外婆,我们的猫去哪儿了?”
外婆:“不在了。”
“去哪儿?”
“就是不在了呀!”
我不再追问,外婆也不再回答。隐隐约约,我听到她的嘀咕声,“唔……吃猫肉的太缺德了。”
是何物能如此生杀予夺,残忍地将一个可爱的生命从人世间抽离?
所以,“不在”到底是什么呢?
是看不见,摸不着,徒留某些残损的片段于亲者的梦中吗?那我们又能竭力抓住什么,才能让我们存在的印记停留得久一些?
在《一个人的朝圣》中,Harold Fry因一封信而拥有了新的人生支柱与梦想,但我很难想象我们垂垂老矣之时,我又能拥有几分这样的运气?或许,我只能紧紧地搂住怀中的孩童,就像多年前我的外公、外婆抱住我一般。这新生的一代便是老人的梦想,他们是来自太阳底下的,来自葳蕤新生的源泉和力量。以深深的拥抱和沉重的力量,近乎宽慰般地告訴自己,我仍存在,我的生命依然容光焕发,生命之灯依然亮堂堂。
我总是耽于思考“不在”与“存在”的区别,却未曾想过万物皆有灵性,赋予意义的主动权并不在你我手中。在这个明媚的世间,我们既是讲述者,亦是倾听者,我们的行迹早已被悄悄埋藏。或许是在一碗软糯的红豆沙中,抑或藏身于冬青树的枝桠,化身成声声近且远的呢喃。又何苦不合时宜地揭穿生活残忍的真相,固执己见地存留某种存在的证明?无需提心吊胆地确证,终究铸成对存在最大的“失敬”,只需,带着你的心与手,走进迎面而来的微风中吧——
下一阵风起时,拨通那串等待联系的号码,已然,弥足珍贵,赤诚美好。
(编辑:王莹)
评点:李凤成
文章由《白鹿原》中的一段心理描述切入,自然引出对于死亡与存在的思考,而作者思考的落脚点是在对“存在”产生的感悟上——不必固执己见地存留某种存在的证明,用心、认真地生活即是对“存在”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