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大师李泽厚:一个时代的惊叹号

2020-11-20 10:39
时代邮刊 2020年21期
关键词:李泽厚年轻人美学

李泽厚,启迪一代人的美学大家。有人称他是“中国现代美学的第一小提琴手”,是“中国近现代史上唯一建立美学体系的哲学家”。他的思想曾在上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是那个年代闪耀的“文化英雄”,一个时代的惊叹号。

2020年6月13日,李泽厚迎来了90岁生日。

从北大穷学生到“青年导师”

1950年,年仅20岁的李泽厚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在同学中引起轰动。

在那之前,由于父亲早逝,家庭贫困,他虽然考上了湖南最著名的高中——湖南省立一中,去的却是湖南第一师范,因为那里免交学费,还有补助。

当时的师范学校规定,学生毕业后要当两年小学老师才给文凭,许多同学就此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李泽厚却报考了北大哲学系。这一选择大概源于他在12岁时遭遇的一次精神危机。那一次,他因想到人终有一死而惶惑不已,废书旷课数日,“想着人为什么而活”。

因为买不起火车票,李泽厚一度考虑去卖血,但身体不行,最后去学校报到迟了一个月。读大学的时候,他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在同学当中算是最穷的,却还要资助一个正在上中学、父母双亡的堂妹。他从来不买牙膏,用盐刷牙,每个月3块钱的补助攒下来给堂妹。他也买不起笔记本,只能买活页纸,见到别人吃个煎鸡蛋就羡慕得不得了。他还患上了肺结核,这让他减少了活动的时间,却意外地增加了读书及写作的时间。

北大毕业后,李泽厚进入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当时叫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证编号是“哲字01号”。他随即参与了美学大讨论“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论战对手是当时已经声名显赫的朱光潜、蔡仪等人。

蛰伏多年,李泽厚的哲学、美学、思想史著作相继出版,这让他声名鹊起。尤其是1981年出版的《美的历程》,一时“洛阳纸贵”,让无数青年夜不能寐,即使过去30年,仍加印不断,畅销海内外。《美的历程》从远古图腾谈起,一路走过五千年文明,触摸青铜之美,感受楚辞汉赋,聆听盛唐之音……二十多年后,易中天仍记得那时的激动:“《美的历程》是可以当作艺术品来看待的,让我怦然心动。”“(上世纪)80年代的每个大学生宿舍里,总能翻出一本《美的历程》。”

当时有太多人希望成为李泽厚的学生。虽然李泽厚并不想带学生,但哲学所的领导多次找他谈话,他只好答应招收研究生。

李泽厚带学生的方式也很特别。在学生们的印象中,他是个很好玩的人。“他年龄比我们大,但说话非常平等,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骑马。人也很豪爽,有时他可能找二三十个人一起吃饭,都是他来埋单。”有一次,李泽厚向学生提出要去蹦极。学生们打电话去问景区,让人堵回来了,以为他们是神经病,“那时他(李泽厚)都已经70岁了”。

寂寞独行,始终走着“自己的路”

有人说,李泽厚是“我行我素”的,始终走着“自己的路”。生活上,他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性而为,争取更多的自由时间;言语上,他不喜欢人云亦云,不喜欢空洞烦琐和言之无物;研究上,他自成一派,构建了一整套独有的哲学体系,被誉为“中国近现代史上唯一建立美学体系的哲学家”。

他怀念在社科院做研究员的日子。“不怎么去上班,大多时间呆在家,看书,写文章。”他也不按领导的指示写文章,因此被冠以“异类”之名。

那本《美的历程》,李泽厚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写成了。他并没有坐在书桌旁苦思冥想,等待灵感。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有什么灵感”,他也“从来也没有过灵感”。如果三五天过去无法成稿,他会选择放弃。“我从来没有废稿。”他笃定地说。

这种率性而为同样表现在他的晚年。比如他对所有拜访者奉上三条准则:不开会、不讲演、不上电视。“我讨厌强光刺激和正襟危坐。”他说。比起“顾盼自雄”,他更愿意称自己是“踽踽独行”。他有几个挚友,却从不主动去探望。不爱热闹,他只享受寂寞。

李泽厚迥异于同时代的学者,他推崇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强调“人”的存在。在编选《李泽厚散文》一书时,编辑曾特意摘编了“情爱多元”一篇,其中很多观点是李泽厚上世纪80年代讲过的,放在现在,仍然很“猛”,很多人怕是无法接受。但他并不在意别人的争议,反而在别人提出不同意见时,有更多对话的欲望。

在自己的路上,李泽厚也建立了一整套独特的话语谱系:“实用理性”“乐感文化”“巫史传统”“儒道互补”“儒法互用”“两种道德”“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文化心理结构”“西体中用”“积淀”“主体性实践”“度作为第一范畴”“情本体”“新感性”“内在自然的人化”“人的自然化”“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个“李氏出品”的概念系统令人不得不惊叹于他原创力之旺盛。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我”

当“文化热”退潮,李泽厚也在被人淡忘。这已经不是一个思想家被当成偶像的时代,马云、马化腾等“首富”成了新偶像。

在一次跟友人的谈论中,李泽厚曾略带遗憾地表示:“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我。”据传,前些年他去大学讲课,甚至有学生误把告示上的“李泽厚”当作“李泽楷”。

晚年的李泽厚,大多时候生活在美国。他在美国的大学里教授思想史和美学,但美国没有太多人知道他。从独领风骚到默默无闻,他坦然接受,“我始终就是个普通百姓”。

因为一篇二十多年前的序言,李泽厚曾经上过一次微博热搜。这篇序言只有短短几百字,是为他大弟子赵士林的一本书所写的,李泽厚在序言中说:“赵士林是我的学生,这本书是他完全瞒着我写的。因为他知道,我将不会同意在他准备博士学位论文的时候弄这些东西。他写完后告诉我,我当然没办法了,总不能叫他去烧掉。但我拒绝看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字,也不对这本书负任何责任……”

一时之间,他的坦诚和直言不讳逗乐了微博网友。这篇序言其实很“李泽厚”,他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在学术上,他坦承自己从不考虑是否得罪人。他认为,学术上持有不同观点不应伤害私人关系。几个好朋友的许多观点,李泽厚都明确反对,他们经常打笔仗,但友谊不变。哪怕在那段特殊岁月里,他还带着酒到朱光潜先生家做客。

“我向来对赞成我或反对我,热烈支持我或猛烈抨击我,只要出于学术讨论的要求和立场,基本一视同仁。”

对于年轻人,李泽厚似乎格外宽容甚至偏爱。他非常喜欢和年轻人一起讨论问题,批评、反对、质疑、同意都可以,但只有一个“原则”:不做讲演,平等讨论。

对认定的观点李泽厚很少改变,但他又是时有新意的,他说这正是他喜欢和年轻人交谈的原因。曾有记者在采访中对他发表的一篇谈话提出了不同看法,李泽厚甚至当场给了记者一支笔,让他在自己的文章上直接修改。

这个拒绝与社会发生过多联系的老者,心中还是期待“有更多的年轻人可以读读我的书”。

“我已经比想象中活得更长了”

2020年6月13日,李泽厚在美国度过了自己的90岁生日。那一天,他收到了许多祝福。他从不大办生日,只是和自己的太太、儿子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喝了几杯洋酒。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即使90岁了,李泽厚依然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够丰富,因为“我们那一代人,浪费的时间太多了”。不过,他对自己也有满意的地方:首先,虽然世事弄人,但在同时代的人中,他已经争取到了最多的自由时间,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另外就是,他60岁到国外去,又打了一个天下——在62岁时学会了开车,还用英文授课。

从上世纪50年代到现在,几十年风雨就这样过去了,李泽厚更愿意将自己的人生简化为两件事:看书和写文章。很多人劝他写自传,他不愿意,或许哲学家都不乐于留下传记吧。

现在连写书,也停了好些年。

李泽厚把《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作为自己的封笔之作,他说:“我垂垂老矣,对自己的未来很不乐观,但对中国和人类的未来比较乐观。这可能与我的历史本体论哲学仍然保留着某种被认为过时了的从康德到马克思的启蒙精神,以及中国传统的乐观精神有关系,尽管在今天的中国可能很不时髦,我并不感到羞愧。”

他在房间里摆个骷髅,几年前,他有一个死亡的假设:“假设我已经死了,这样我就可以更从容地对待人生,我已经比想象中活得更长了。”

在他看来,有的人为名利活,有的人为儿女活,有的人为国家民族活,而他的意愿跟马克思差不多,为人类活。他希望“静悄悄地活着,也准备静悄悄地死掉”,但他准备把脑袋留下来冷冻,过300年或者500年再拿出来。他想证明一件事:文化是不是真的影响了大脑?几百年后,是不是可以从他的大脑中发现中国文化的残迹,证明他的积淀理论。如果证明有影响,他觉得那会比他曾经出版的所有书籍贡献都要大。

在李泽厚90岁生日这一年,在发生了无数重大事件的2020年,他少见地接受了媒体的采访,他诚挚地说:“我从来都不信神。命运是自己决定的,不是神决定的。只能自己反思自己。靠神是靠不住的……我最后要向读者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这算是告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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