枨不戒
自從弟弟出生后,母亲就变得格外忙碌。父亲照例只管生意上的大事,家中小事一概不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酱油瓶倒在眼前也只会动口使唤人来扶。母亲每天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招呼往来客户和工人,还要照顾弟弟,忙中出乱,发生了一些事故。
一次,她新买了件昂贵的粉色绸缎套裙,闪耀出珍珠般的优美光泽。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幻想出自己长大后穿着它的画面,可母亲第一次穿出去买菜,裙子就报废了,因为抱在怀里的弟弟拉大便了,黄色的婴儿粪便糊在粉色缎子上。赶回家时污渍早已干结,用尽办法也没洗掉。
又一次是父亲把当时正流行的高压锅买回家,街坊邻居都说这种锅炖肉好,骨头都能压烂。母亲为了试验,买了只鸡,加上配菜调好味道,放在炉子上。因为太忙的缘故,也没看说明书,等高压锅的排气孔扑扑冒气传来浓烈肉香时,母亲看了看时间,说可以起锅了,就直接打开了锅盖。高压锅带着鸡肉、鸡汤砰的一声巨响,锅盖冲向天花板。我和母亲惊呆了,直到锅盖咕噜噜滚到脚边才回过神来。高压锅炸上天的那幅画面如电影慢镜头般,至今仍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任何一部大片都无法匹敌的。
实在忙不开的时候,母亲便委托中午放学回来的我做饭。但那会儿我也就8岁多,对于用多少调料完全没有概念,于是,炒出来的每盘菜都咸得无法下咽。
对家中生活水准的极速下降,父亲有了深刻体会,对于到点儿了没饭吃以及饭菜不好吃,他表示不能接受。为了缓解人力资源的匮乏,他决定请个保姆。彼时小镇上也有请保姆的人家,但比较少,那些家里不是开砖瓦厂的,就是子女在城里有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对于上学前还在秧田里捡田螺的我来说,这个决定的冲击力太大了,就像喜儿刚有了一截儿红头绳,立马又能穿上小姐的裙袄一样。我一边为自家的经济状况担忧,一边又隐隐激动。
父亲发了话,母亲就立刻请了介绍人到家里来。她请的是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女人,据说交际面甚广,镇上找对象、请帮工、找保姆都是请她来穿针引线。女人先是将母亲和我家房子好一通夸赞奉承,然后问母亲有什么要求。母亲说年龄不要大,乡下很多人四五十岁就把自己当作老年人,学不进新东西,家里有液化气、高压锅和各种电器,怕闹出事故。女人说年龄大的好找,年轻人愿意做保姆的自然少。她说会留心去问,让母亲等消息。
过了几天,傍晚放学回家,我发现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是杨灵,你喊姐姐就是。”母亲指着家里新来的人说道。
我明白这就是新来的保姆了。可是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是个瘦小的姑娘,看上去似乎比我大不了太多,穿着一件手工做的白衬衫,已经有些发黄,下面是一条黑裤子,脚上是一双解放鞋,鞋底的黄泥在门口的垫子上蹭干净了,可墨绿色鞋帮上的泥渍却泄露出她是从土路跋涉而来的秘密。见我看她,她朝我局促一笑,转身钻进厨房,粗黑的大辫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父亲很快回家。开饭了,她虽坐在饭桌上,却不肯伸筷子夹菜。父亲也被她的瘦小模样惊了一下,却也没计较:“保姆的工作到底不需要太多体力。她只要安心在家里做就好,她离结婚还要好几年呢,那时弟弟已经长大了,也不用再请人了。”母亲见她拘束,给她夹了些菜。她第一个吃完,羞怯地躲去厨房烧水,等我们都吃完,她端着碗盘就着热水洗碗刷锅,麻利得很。母亲对她的勤快很满意,安排她住在一楼的厢房,自此她就正式在我家做工了。
吃过晚饭,大家在客厅看电视,杨灵收拾完厨房钻进自己的房间。她的话总是很少,幽灵般出没于家中,眼睛里看到活儿就干,没活儿干就进房间,要是来了客人更是躲得远远的。
她虽然不爱说话,我却总爱找她。不管在父亲这边还是母亲那边,我都是同辈中的第一个小孩,从小我只有弟弟妹妹,从来没有过哥哥姐姐。家里突然来了个姐姐,最高兴的人就是我。一进她的厢房,我就四处打量,除了大床的枕头旁边多了个小包,房间里基本没有变化。那个小包里装的应该是她的换洗衣服。
杨灵看到我,先是一笑,然后问我是不是要吃苹果—家里的水果都放在厢房。我愣了一下,说不吃苹果,就是来找她玩的。我们就坐在床边聊天,讲看过的电视剧,讲自己用红薯茎撕的项链、手链。她的声音细细的,灯光下抬起头来,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有着乡下姑娘常见的黧黑的皮肤,有个尖尖的下巴,眼睛很黑,长相端庄。她长得不比我的同学阿媛差,皮肤再白点儿,换一身衣服完全可以上台表演。我喊她姐姐。她吃吃地笑,说我怎么长得这么小,明明小学四年级了,却比她弟弟高不了多少。我原本以为她是孤儿或没有家的孩子,没想到她竟然有父母、弟弟,大吃一惊。
我问母亲杨灵为什么来当保姆。母亲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说是她家里条件不大好。介绍人说她家很近,就在距离小镇5公里的一个村上,家里种地,似乎还有个后母。有个后母,这就能理解了。我对杨灵很是同情。我还在为两块钱的塑料珠项链、5毛钱的辣条变着花样找父母要零花钱的时候,杨灵却要孤身到另一个家庭靠做活儿赚钱养家。这是不公平的。
我俩的关系越来越好。每天吃完晚饭,我就钻进厢房里和杨灵聊天,什么话题都能聊起来,每天都凑在一起却还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几乎成了连体婴。没多久,我向母亲申请,晚上要和杨灵一起睡。母亲很爽快地答应了。
缩短物理距离是能拉近心灵距离的。有些话,非要睡在同一张床上才适合倾吐。母亲怕我们着凉,要我们一人睡一头儿,等关门熄灯,我们马上就把枕头搬到一起,头挨着头,肩挨着肩。我给她讲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最臭美的女生;她给我讲前一个夏天和要好的朋友去钓鱼、钓龙虾的经历。我们都喜欢在溪边的草地上散步,都喜欢养花花草草。我问她:“不上学好玩吗?”之前我最羡慕母亲,因为她不用上学,可以在家自由地看电视。杨灵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才说:“不好玩,上学比打工好,学校里什么都好。”我问她之前上到几年级了。她说刚念初二,第一学期还没上完。
说到初中,我来了兴趣。周末我总是去镇上的中学玩,在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玩单双杠,我和阿媛曾无数次躺在栀子树下的草坪上畅想自己的初中生活。她也来了兴趣。她给我讲初中的宿舍和食堂,讲新开的科目。“我还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呢!”她幽幽说道,“我的数学成绩很好的,期末考试,还排进班上前十名呢。”数学课代表,多么高深的词语,我的数学成绩不怎么好,立刻对她肃然起敬。她在我心里从一个可怜的小保姆形象迅速蜕变为被耽搁的才女。“你应该去继续上学!”我斩钉截铁地说。“可是我爸爸要我出来挣钱。”她喃喃道。“你成绩这么好,肯定能上大学的。上了大学,可以做更好的工作。你想当一辈子保姆吗?”我问。她犹豫了。“我要是你,肯定回去读书。”“可是他们不同意怎么办?”“你先跑回去再说,使劲磨,使劲闹,他们总会同意的。”我给她出主意。“这样行吗?”她底气不足地问。“你总要试一试吧!”
母亲对杨灵的态度是复杂的。她干活做事是没话说的,眼里有活儿,做事麻利;可是她太瘦小了,使唤起来总让人心虚,有些话就不好说出来。母亲做饭,遵循健康标准,油少,盐少,饭菜多用水煮;杨灵呢,有着做体力活儿家庭的膳食习惯,做菜油多、味道重,能干煸绝不清炒,倒是很合我的胃口,但母亲吃着就有些上火。杨灵刚来时,母亲就交代过,但杨灵说这已经是她克制后的结果。母亲再叮嘱,她眼圈就红了。“要再少放油,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了。”她沮喪道。“你来的时间还短,慢慢就好了。”母亲说。
杨灵洗衣服洗得很干净,连弟弟结了油壳的牛仔裤都刷得清清爽爽,可她洗衣服不分盆,所有衣服全部泡在大红盆里一起洗。母亲不好意思,把内衣拣出来自己洗,只让她洗外衣。床单、被套这样的大件儿,她也是手洗。劝她用洗衣机,她说反正没事,一起洗了算了,省电。可是手拧的被套要几天才能干,晾在院子里活像吊腊肉,蜘蛛、苍蝇之类的小动物日日造访。显然,她不是个专业保姆,但她勤劳踏实,有很大成长空间。
对于她的不足,母亲有信心和她磨合好。于是,母亲手把手教她做饭,教她如何用洗衣机的甩干桶,吃饭时督促她盛饭,说她还在长个儿,一定要吃饱。可是这样的磨合很快就作罢。在我和杨灵深夜长谈后的那个月末,她向母亲提出了辞职。母亲很吃惊,问是在家里住的不满意吗,她红着脸摇头;又问,是对工资不满意吗,她满脸通红地开口,说想回去读书。“读书?那是好事。”母亲说,“行,我把工资开给你。但你得等等,等介绍人来了,说清楚后,让她送你回家。你要是从我家走了没回家,到时候你家里是要找我要人的。”
杨灵回去的时候和她来的时候一样,还是白衬衫黑裤子,脑后束一条大辫子,手里拎着小布包。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头是抬起来的,脸上还有微微笑意。“我走了。等我上学了,星期五放学我来找你,我上下学都要从你家门口过的。”她对我说。初中是寄宿制,周五下午放学,周日下午上学。“好。”我小声对她说,“你一定要坚持。”“知道的。”她笑了,“你也要好好学习。”
她跟在介绍人后面,很快就走出门前的国道。等到人走远了,母亲问:“她是怎么想到回去读书的?”我只好承认是受自己撺掇的。“你这个人,就是嘴巴多事!”母亲说道,“好不容易找了个人,又被你搅黄了。”“她本来就该读书。”我不服气。“该不该你说了不算,她家里说的才算。”母亲转身进屋。
“她一定会去读书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是数学课代表呢,又不是成绩差跟不上,说不定将来能考个好大学呢!初中学费一年也要不了几个钱,她能说服她父母的……”我这样日日想夜夜念,期盼着有天傍晚她能背着书包走进我家大门,笑着跟我聊学校的新生活。然而,她再也没出现。从秋到冬,从冬到夏,我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再也没听过关于她的消息。